飘天文学 > 玄幻小说 > 剑来 > 第八百八十五章 道簪
    陈平安和小陌走上一座拱桥停下脚步。

    菖蒲河上忽来微风水生鳞甲金光潋滟。

    小陌问道:“公子有心事?”

    陈平安伸手按住栏杆“在估算这边开家酒楼一年下来能挣多少银子。”

    小陌哑然失笑。

    桂花岛的圭脉小院春露圃的玉莹崖和蚍蜉铺子还有只用八十颗谷雨钱就买下的龙宫洞天凫水岛。

    此外姜尚真在担任真境宗宗主的时候曾经拨划出五座岛屿给了落魄山一块飞地只不过暂时挂在曾掖名下大骊礼部那边当然是有秘密录档的所以落魄山随时可以收入囊中。

    如今的陈平安可谓私产颇多。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这个黄帽青鞋的“随从”打趣道:“回头我送你一根行山杖和一只竹箱出门在外就更像个负笈游学的文弱书生了。”

    小陌点头道:“那小陌就当真了。若是公子不小心忘记此事小陌会厚着脸皮提醒公子的。”

    陈平安说道:“当年仰止被重返浩然的柳七以术法对术法拦阻归路使得她未能逃入归墟通道如今好像被文庙禁足在一处传说是昔年道祖‘炼丹炉’的火山群中以后如果有机会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可以带你去找她聊几句。”

    小陌想了想抬手按了按帽子“其实与仰止没什么可以叙旧的。倒是那个朱厌确实惹人厌看似言行莽撞实则精明算计当年小陌几个相对性情耿直的旧友都曾在朱厌手上吃过亏苦头还不小所以这次小陌醒来原本打算回到大地先尽量收拢六洞旧部第二件事就是拉上俩朋友观战我得找朱厌问剑一场。”

    说是问剑当然是一场围殴好做掉朱厌。不然小陌何必拉上两位旧友。

    如果不小心泄露了风声被白泽或是托月山出手阻拦救得下朱厌那就下次再找机会。

    大概这就是蛮荒天下巅峰王座独有的行事风格那份桀骜不驯是刻在骨子里的。

    陈平安笑道:“搬山老祖一挑三何等英雄气概。”

    小陌听到这个说法佩服不已果然还是自家公子学问高会说话。

    陈平安说道:“小陌我们去趟地支一脉修士的仙家客栈。”

    小陌点头道:“如此正好我可以与那位掌柜姑娘道一声谢送她一件昨夜编织好的法袍好了。公子此事是否合适?”

    陈平安说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个送礼人没什么不合适的。对方收不收反正你都合适。”

    此次大骊京城之行最重要的本命瓷已经事了还有个意外之喜被自己顺藤摸瓜揪出了一个中土陆氏老祖的陆尾还是那句家乡老话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只等宁姚闭关结束陈平安就会离开京城只是有些事还得收尾比如九境武夫周海镜她加入地支一脉是板上钉钉的定局了她现在的犹豫只是出于一贯的谨慎可只要周海镜还想要与身为大骊头等供奉的鱼虹寻仇并且是那种大快人心的报仇雪恨她就一定会加入地支一脉为自己寻找一张比刑部头等无事牌更大的护身符。

    再者这次返回大骊京城刘袈跟自己讨要了两方印章指明印文内容得是“剑仙”和“国手”。

    那位天水赵氏家主一国馆阁体的缔造者当之无愧的帖学宗师送给了“刘袈”足足两只书画筒的字帖二十二幅之多尤其是那幅《元嘉青衣帖》叹为观止。

    而陈平安不过是回礼两方印章这样的投桃报李确实多多益善。

    宁姚还在闭关陈平安就不去隔壁屋子篆刻了担心让她分心。

    可要是在人云亦云楼做此事陈平安还真有点别扭不是贻笑大方是什么毕竟师兄崔瀺的书法造诣如何举世皆知是那浩然锦绣三事之一。在仙家客栈那边就比较适合篆刻印章了。

    离开那条灯火通明的菖蒲河与小陌先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弄陈平安施展水云身隐匿身形御风去往那座仙家客栈。

    双方落下身形来到那条开在小巷尽头的客栈门口类似供练气士下榻歇脚的客栈大骊京城有七八处陈平安可以打包票此地肯定是生意最冷清的那个没有之一。

    小陌率先走到张贴有两尊等人高彩绘门神的大门外轻轻扣响那枚通体鎏金的兽首衔环慢敲三下过后结果等了半天才走出那位客栈的老板娘女子彩衣是那金丹境的鬼修改艳。

    当初陈平安第一次来此这头“画师”女鬼给了他一个不小的下马威。

    今夜改艳瞧见了陈平安明明是鬼见人可她就跟人见鬼一般。

    陈平安调侃道:“改艳掌柜真是一如既往的节俭持家给自家客栈请个门房的钱都舍得不开销难怪生意这么好。”

    改艳笑容牵强“回陈山主的话其实客栈这边一直在找人就是没找着中意的人选。”

    这还真不是改艳胡诌关于客栈门房和侍女一事她跟韩昼锦还有余瑜是有过商议的韩昼锦的意思找些模样过得去的女子练气士即可只要手脚伶俐性情温婉不惹事就不用太计较她们的相貌如何余瑜却说这哪里行当然得找些胸脯能撞死人的妖艳女子最后双方也没争出个结果此事就暂时搁置了。

    改艳带着两人来了一处闲置庭院。

    小陌期间送给改艳一件法袍装在一节袖珍青竹筒内。

    改艳眼馋得很二话不说就收下了半点不客气推脱。

    陈平安的本意今夜只是找到皇子宋续或是少年苟存让他们转告其余修士反正拢共也没几句话。

    不曾想今夜地支一脉的九位修士很快就齐聚一处像葛岭和小沙弥后觉就是临时得到消息分别从京师道录院和译经局匆匆赶来至于袁化境几个都是各自离开客栈里边的螺蛳道场而且到了这边一个个望向陈平安的眼神都有点怪。

    因为客栈这边白天刚刚得到了一份来自日坠渡口的机密谍报。

    蛮荒天下那边出现了两桩名副其实的天大变故。

    继陈清都、龙君和观照三位剑修万年之后剑气长城再次问剑还礼托月山

    最终导致一座托月山荡然无存过眼云烟。

    此外继董三更拽月坠落人间之后更有一轮明月皓彩被数位剑仙合力搬迁到青冥天下。

    使得如今蛮荒天下天上仅剩一轮月。

    余瑜小心翼翼问道:“陈先生是的吧?”

    一向胆大包天的少女用了个含糊其辞的说法。

    按照大骊谍报显示好像天底下同时出现了两个“陈平安”浩然和蛮荒两座天下各一个关键是两人境界都极高还是高得不能再高的那种按照钦天监那边的推断可能是传说中的十四境……

    唯一区别就是头戴莲花冠的那个道人陈平安背剑联手数位剑仙深入蛮荒腹地而单独一人南下游历宝瓶洲各地的那个青衫剑仙反而不背剑。

    陈平安问道:“什么?”

    余瑜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微笑道:“你说是就是吧。”

    随后陈平安开门见山道:“今天来这边是跟你们说三件事。”

    “第一规矩照旧。只要是在崔师兄制定的规矩之内我不会过多干涉你们的修行更不会对你们的在外行事如何指手画脚但是你们如果谁愿意飞剑传信霁色峰与落魄山请教修行事欢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二约莫每过十年我会跟礼、刑两部讨要一份履历、收支勘验你们的修行成果。等谁跻身了玉璞境就可以破例不在考评之列。”

    “最后前两者作不作数我说了算。”

    九位地支修士都无异议。

    再天之骄子再心高气傲面对这位曾经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存在实在是不值一提。

    就像那个胜负心极重的袁化境如今都已经完全没有了与陈平安掰手腕的心气。

    陈平安说自己在这边逗留片刻让他们各回各处继续修行。

    至于那个始终面带微笑站在陈平安身后的年轻修士谁都看不出道行深浅也没谁敢随便探究。

    只能根据今天刑部那边传来的山水情报得知此人道号喜烛名叫陌生是落魄山一位新任记名供奉。

    陌生前不久跟随陈平安一起去了趟皇宫。消息就只有这么多。

    听改艳说昨夜陌生还来了趟客栈自称是陈平安的随从折算神仙钱之外还额外讨要了一袋金瓜子。

    又是不可以常理揣度的怪人怪事。

    落魄山中多神异底蕴深不见底如今已经是宝瓶洲山上的一个共识了。

    就像那个名叫周米粒的护山供奉最为深藏不露因为在那场观礼中好像就只有这位落魄山的右护法独独藏掖了修为境界不显山不露水得可怕了。

    所以那个“小姑娘”的境界到底有多高众说纷纭有说是玉璞境打底的也有猜测是一位仙人的。地仙?是眼瞎还是脑子进水了?在那武学宗师、元婴修士都不甚值钱的落魄山镇得住?当得起护山供奉?

    再说了当时那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还有姓周的首席供奉面对这位右护法明显都极为礼敬。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从咫尺物中取出两方素章当年在剑气长城跟晏琢合伙做买卖还留下不少石质印材。

    再祭出一把恨剑山仿造的剑仙飞剑咳雷。

    至于那把仿自“古翠”的仿剑松针已经被裴旻硬生生以双指捏碎。

    陈平安手持咳雷当做一把刻刀开始篆刻边款正是那幅《元嘉青衣帖》的内容最后才是底款“剑仙”二字。

    至于底款“国手”的第二方印章边款则是天水赵氏家训中的数语最让陈平安心仪是那气象宜清宜高学问宜深宜远立身宜刚宜诚颜色宜柔宜庄。

    这两方印章在边款末尾又分别落款“陈十一”和“落魄山陈平安”。

    足足花去陈平安小半个时辰的光阴。

    要是在剑气长城因为印章少有边款内容估计二十方印章都有了。

    收起那把飞剑咳雷陈平安双手各持印章低头轻轻呵了口气吹散印文缝隙间的些许碎屑粉尘抬头笑道:“这就叫一文不值万金不卖。”

    小陌说道:“公子过谦了。”

    将两方印章收入袖中陈平安取出一支白玉灵芝见小陌好奇打量那两行铭文就干脆递给小陌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先前赶来客栈我施展的身法就学自这支白玉灵芝的旧主人。”

    小陌见那铭文寓意极美称赞不已。

    千年莹澈无瑕之人百世芝兰幽香之家。

    送给自家公子真是绝配。

    如此送礼才算境界。

    所以那位出手阔绰的仙师将来有机会必须见上一见。

    陈平安学自九真仙馆仙人云杪的云水身此法道意源于竹密不妨水山高无碍云。

    云杪还有一门压箱底的神通术法在山上有那“水精境界”的美誉自成小天地相当不俗。

    在身负陆沉十四境修为的时候在宝瓶洲四处游历的陈平安可半点没闲着物尽其用半点不浪费从心湖书楼翻检出几幅与云杪斗法的光阴画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大道推衍演化此法云杪自创的水精境界已经有几分神似此事比起倒推龙虎山天师府秘传的那座雷局要简单多了。

    鸳鸯渚一场河上斗法过后疑神疑鬼的仙人云杪因为收到一封陈平安的密信云杪很快就毕恭毕敬回信一封将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白玉灵芝寄来功德林。

    将来游历中土神洲的时候陈平安要是与谁起了冲突诚心诚意来一句我不是云杪估计都没有人相信。

    小陌将那支白玉灵芝归还陈平安。

    陈平安手持白玉灵芝轻轻敲打手心。

    等到下宗选址一事完毕闭关修行一段时日争取重返元婴境和止境归真一层陈平安就打算拉着刘景龙一起游历浩然天下。路线差不多是北俱芦洲皑皑洲中土神洲南婆娑洲然后再去扶摇洲一路北上金甲洲、流霞洲。

    北俱芦洲除了北方地界陈平安其实已经很熟门熟路了而皑皑洲财神爷刘氏家族沛阿香的雷公庙都是要去的做客的。

    至于中土神洲需要主动拜访或是沿途游览的地方就更多了龙虎山天师府符箓于玄的老坑福地竹海洞天青神山曹慈所在的大端王朝郁泮水当那太上皇的玄密王朝……更别提《山海志》和补志两本神仙书记载的众多形胜之地。

    陈平安抬头望去只是不远处夜幕中光亮一闪有个修道之人似乎在御风远遁随后便有一道剑光紧随其后瞬间拉扯出一条长达百丈的金色闪电。

    练气士仓皇逃遁数次更改路线轨迹仍是被那条如影随形的金色绳索裹住脚踝然后一个狠狠拽向地面逃的追的都不是地仙修士。

    剑光与练气士一同坠落处离着客栈约莫只有一里路程陈平安笑道:“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热闹好了。”

    在这规矩森严的大骊京城竟然还有练气士胆敢擅自御风凌空、与人斗法?

    能够在这边御风悬空的除了大骊宋氏的皇室供奉就只有在大骊刑部录档的无事牌主人了。

    像陈平安自己每次在京城出行还得拿上一块刑部的末等无事牌装装样子。

    与小陌一同挪步缩地山河来到剑光坠地处。

    大骊京城占地极大客栈这边属于既不富也不贵的地界只比周海镜在京城落脚处稍好几分。

    大街上好像有人打群架乌泱泱两大帮子对峙瞧着都是江湖中人。看样子不像是撩完狠话就去一桌喝酒的要动真格了。

    两拨人加一起即便不算那些偷偷夹杂在看客人流里边的暗桩也得有个一百四五十号人。

    陈平安蹲在一处宅子外墙的墙头缩着双肩双手笼袖就像个庄稼汉在看田地。

    小陌坐在一旁发现附近街巷来这边看热闹的人不少也是半点不怕事的非但没有关起门来躲是非反而一窝蜂涌来因为那个远遁练气士被剑光拉拽回地面坠地声响不小再加上两伙人在街上对峙闹哄哄的附近宅院屋舍里边就是已经睡觉休歇的人都得被吵醒。

    大街中央祭出飞剑之人是个身材矮小的锦衣老者一手负后双指掐诀轻轻摇晃。

    胜券在握老神在在。

    老人的头顶头发稀疏就像一块没抢着渠水的干涸田地唯有杂草几棵相互间离着还远。

    只是比起秋收后的稻田还是要略好几分。

    可如果按照小陌的那套说辞就是这位貌不惊人的老前辈瞧着顾盼自雄不可一世。

    由于老剑仙没有收起飞剑所以飞剑所化的那条金光依旧裹缠对方脚踝随着老人并拢手指的晃动那个被剑光拘禁起来的年轻修士脚踝处剑气横生年轻人面露痛苦神色额头渗出细密汗水只是也不求饶只是狠狠盯着那个老人。

    小陌瞥了眼街上两拨人的对峙问道:“公子大半夜的如此寻衅扰民京城衙门就不管管?”

    至于这场仙师斗法肯定是犯禁无疑了就是不知道事后衙门那边如何处置双方。

    陈平安轻声道:“只要不闹出命案不是什么械斗双方干架都是赤手空拳的官府那边多半会睁只眼闭只眼一国京师往往是鱼龙混杂之地江湖门派武馆镖局银庄票号吃漕运饭的车马行甚至是小偷蟊贼都各有各家的祖师爷山头门派分支堂号。我之前听刘掌柜说了个趣闻说京城这边有个手头掌握着三十七条京师粪道的家伙挣的钱比在菖蒲河那边开酒楼都要多。”

    当然也有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少年意气恃其刚悍一贯视官府律例如无物以多吃几顿牢饭作为江湖资历。

    陈平安说道:“小陌帮我听听看那位老剑仙的心声言语。”

    小陌点点头。

    那个年轻修士气得脸色铁青“栽赃嫁祸手段下作!”

    老剑修朗声笑道:“若有冤屈你小子跑什么刑部衙门还会冤枉了你?分明是做贼心虚。”

    同时以心声言语道:“就怕你小子不跑若非如此我还真没办法将你如何。”

    老剑修摇头道:“身为修道之人在京城上空擅自御风可是一等一的犯禁何苦来哉?又不是不能坐下来慢慢聊范帮主是最讲道理的人。”

    心声言语却是别有天地“小王八蛋老子今夜将你留下即便事后礼部定罪刑部追责比起你还是要好上不少的。”

    睁眼说瞎话聪明人说傻话。

    等到那场战事结束大骊王朝对山上仙家依旧管得很严可如今宋氏朝廷对待江湖事和武林中人特别网开一面格外宽容只要不闹得太过分京城大小衙门是不太管江湖事的所以大骊的江湖门派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许多大骊陪都以南的各国游侠与商贾一同纷纷北上。

    察觉到小陌转头望来的探询视线陈平安神色淡然说道:“人之好坏跟事之对错容易混淆起来。大骊王朝的律例一向对事不对人。”

    附近有座武馆来了一帮青壮男子武馆规矩重有夜禁师傅还不允许他们在外边生事就只能偷摸出来凑热闹此刻抬头见那墙头上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其中一个孔武有力的年轻汉子问道:“兄弟这地儿?”

    陈平安往小陌那边挪了挪空出些地盘笑道:“就我们俩你们随意。”

    一个个朝着墙头快步前冲高高跃起双手攀住墙头再一个猛然提气就到了墙头。

    是一场酝酿已久的江湖门派纷争只是弯来扭的不知怎么就扯上了这帮腾云驾雾的山上神仙就像饺子轮番下锅机会难得。

    那汉子低声问道:“兄弟也是练家子?”

    呼吸沉稳有那么股气。

    当然了能爬上这堵高墙就绝不会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陈平安笑道:“练过几天拳脚功夫会点技击之术家里边是做买卖的需要经常走南闯北有点把式傍身安稳些。”

    那汉子身边蹲着个青年武师偷偷翻白脸还技击之术定是个读过几本破书的富家公子哥了穷学文富习武嘛。

    汉子继续问道:“这位兄弟可曾听说咱们扬远武馆咱们吴馆主虽说年纪不大但是在京畿一带的江湖上却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陈平安说道:“是我孤陋寡闻了。”

    不管馆主是否好汉反正武馆肯定缺钱。

    不然不至于路上随便见着个人就要拉拢入伙当那冤大头的钱袋子。

    江湖门派需要金主其实跟山水神灵的祠庙需要几个大香客差不多。

    看那人貌似兴致缺缺汉子犹不死心“大兄弟绰号‘六臂神拳’的大侠司徒秋亭总听说过吧?那可是一位名动大骊的武学宗师是咱们京城北边一带的扛把子一些个官府摆不平的事都得找他老人家出面。我们馆主跟司徒大侠经常喝酒的。”

    陈平安点点头还真听说过其实对方年纪不算老就是从自己开山大弟子那边得了一笔药钱的纯粹武夫也不知道这位六臂神拳大侠是怎么想的好像还将那袋子钱供奉起来了。要是以裴钱小时候的那份脾气这位大侠下场堪忧。

    不过一位金身境武夫混江湖确实很够了。

    想当年自己误入藕花福地一座天下种夫子磨刀人刘宗他们当时都还未能跻身金身境武夫当然这老观主有意为之再加上福地的大道无形压制有关。

    汉子问道:“兄弟是外地人吧?”

    陈平安双手出袖转头抱拳笑道:“老哥好眼光确实是外乡人小地方来的姓曹名沫相濡以沫的沫。”

    汉子点点头不懂装懂字不晓得反正不耽误称呼。

    陈平安笑着补了一句“唾沫的沫。”

    街上走出一个英俊公子哥双指拧酒壶醉醺醺的披了件鹤氅醉眼朦胧。

    汉子眼睛一亮“曹老弟咱们京城藏龙卧虎啊有那武学一道登峰造极的一帮老宗师不说出手便有雷霆万钧之势半点不输山上神仙还有四大美人以及四大年轻高手个个天赋异禀是那学武的天纵奇才比如眼前这个就是年轻高手之一与曹老弟都是外乡人在京城不过三五年就闯出了恁大名头据说经常出入篪儿街呢。”

    练气士眼中只有山上武林中人眼里只有江湖。

    汉子一旁的师弟大师兄那么多天桥、酒楼的说书都没白听没白砸钱。

    墙头上一个武馆少年扭了扭屁股结果蹦出个屁来。

    汉子扭头笑骂道:“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到了你这边倒好让你别把蒜瓣儿当饭吃现在好了吧放个屁都能熏死人你小子悠着点听说这家的千金小姐如今身子骨弱你这个屁这么大动静小心吓跑了她的魂儿。”

    “刘小櫆嘴巴放干净点胡说什么呢!”

    原来宅子里边两位妙龄少女刚要搭梯子靠墙有个身姿纤弱的女子正捻起一块帕巾轻轻抵住鼻子微微皱眉。

    一旁两个丫鬟模样的少女负责伸手扶住梯子好让自家小姐瞧瞧外边的光景其中一个婢女比较泼辣这会儿双手叉腰朝墙头上那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汉子怒目相向。

    只是三人都没赶人。

    另外一位丫鬟赶紧提醒道:“小声点小声点给老爷知道了咱俩就要吃不了兜着走还要连累小姐被禁足。”

    名叫刘小櫆的汉子转身蹲着笑道:“呦这不是凤生姑娘嘛听说你们前边请了个道士做法如今宅子里边安生了?那个主动登门帮忙作法驱邪的道士身上有没有度牒?我瞧着可不像是什么正经人你们可别被坑钱了。要我说啊就请咱们馆主出马帮忙给你们家守夜往那边一坐就凭咱们馆主那一身阳气肯定什么脏东西都得被吓跑还不用你们花钱。咋样?”

    那个婢女啐了一口“刘小櫆你懂个屁除了身上几斤腱子肉还会个啥?一个只会骗钱的小武馆管不着这档子仙师才能管的山上事!”

    刘小櫆笑眯眯半点不恼也不还嘴只是伸长脖子望向那位少女的胸脯从这儿望去风光独好。

    一边听着小陌转述大街那边的心声对话和聚音成线陈平安一边转头望向宅子里边有些疑惑寻常的小国京师还好确实会有些狐魅、鬼宅或是淫祠神祇作祟可是在这大骊京城都会有鬼魅游走的情况发生?这儿除了都城隍庙、都土地庙其余衙司众多光是那日夜游神就能让精怪鬼魅邪祟之流吃不了兜着走哪敢在这里肆意游荡这就像一个不入流的小蟊贼大白天的公然在县衙门口跟那专管捕盗的县尉叫板你抓我啊你来弄死我啊?

    这栋殷实人家的宅子里边确实有丝丝缕缕的阴煞之气流转不定只是十分浅淡还要绕开那些贴有门神的地方只在宅子各处阴影中徘徊阳气稍重之辈就可以让其让道陈平安再看了眼墙角根那三位女子的神色都无任何异样。

    出现这种情况一种是有人身体孱弱魂魄不稳阳气不足还在家外边犯忌招惹了老百姓所谓的脏东西进门一种是家族有人阴德有亏连累宅子失了祖荫庇护。只是这户人家两种情况看着都不像。那就多半是那道士左手出右手进的江湖手段了专找这些小有家底的富裕门户先闹出点动静吓唬人好骗钱。

    就像门神挡得住妖魔邪祟拦不住人心鬼蜮。

    那身姿丰腴的丫鬟伸手捂住胸脯狠狠瞪了眼墙头上那排好似麻雀的色胚其中有两张生面孔尤其是其中一个这会儿还往自家庭院里边瞧她就转头小声提醒道:“小姐我看那厮与刘小櫆混一块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陈平安收回视线笑了笑。

    被牵连了。

    小陌笑着反驳道:“姑娘误会我家公子了我家公子是正人君子。”

    少女嗤笑道:“呵呵梁上君子才对吧。”

    与此同时小陌转述了句心声“呦真俊俏还挺有书卷气莫不是进京赶考的外乡举子?”

    陈平安疑惑不解。

    小陌笑着解释道:“是这位凤生姑娘的心声。”

    陈平安默默记下街上

    那几个练气士和“江湖宗师”的面孔然后问道:“小陌能不能找出那个挣偏门财的家伙?”

    小陌点头道:“容易。”

    陈平安说道:“那就挪地方咱们去会一会这个‘生财有道’的道士。”

    不知为何陈平安在冥冥之中总觉得这是一桩暂时福祸难定……机缘。不大不小可有可无虚无缥缈。

    这对陈平安来说这种心境起伏可以算是极其稀罕的事情了。

    哪怕是遇到那个自称“留不住钱的穷鬼”荀序班陈平安也只是事后才察觉到其实荀趣是一位神灵转世。

    被小陌带到附近一处寻常客栈后两人凭空出现在一间略显寒酸的屋子外边门栓自行脱落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

    有个盘腿而坐的年轻道士一身老旧道袍洗得泛白正在挑灯夜读一本道书桌上摆放了一碗酒两碟下酒菜等到陈平安和小陌现身那个年轻道士缓缓转头神色自若道:“终于来了。”

    这句开场白听得陈平安眯起眼。

    年轻道士依旧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望向那两个跨过门槛的家伙其中黄帽青鞋的年轻人关上了门。

    年轻道士合上手上一本版刻粗劣的道门典籍就那么不动如山坐着稍稍前倾打了个稽首“福生无量天尊。”

    然后双指并拢将一只空闲酒杯在桌上轻轻朝前边移动几分再朝两位不速之客伸出一只手掌洒然笑道:“云水大众来者是客只有浊酒一杯贫道清贫招待不周了。至于你们两位到底是谁喝酒便要看各自缘法了。”

    “公子瞧着就是个下五境修士表面看着镇定其实心弦震颤十分慌张。”

    小陌以心声道:“除非……除非是比陆尾、曹溶更擅长隐藏身份的飞升境大修士而且必须是飞升境巅峰的那种还比较喜欢嬉戏人间。”

    陈平安面无表情坐在那个年轻道士的桌对面拿过酒杯拎起酒壶给自己默默倒了一杯酒。

    年轻道士摇头笑道:“山上仙真无懵懂人间俗子性有顽愚。”

    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击自己的酒杯杯沿“我生久行役入山苦不早。”

    小陌站在陈平安身后听得一头雾水眼前这家伙是在打机锋?

    “哎呦喂疼疼疼。”

    蓦然之间年轻道士开始呲牙咧嘴原来是被陈平安来到身边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

    陈平安说道:“我们是衙门中人你犯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清楚。”

    年轻道士脸色惨白大声道:“我错了!我不该去那户人家装神弄鬼……”

    一听说那两位是官府当差的这个道士就再装不下去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坑蒙拐骗的伎俩给说了一遍。

    来自大骊中部的一个藩属国当然没有什么道士度牒更不敢随便戴道冠毕竟假冒成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与伪装成某个道门法脉的道士罪责大小云泥之别一个归朝廷官府管一个就要归山上道门的神仙老爷管了。

    陈平安松开手看了眼这个胆大包天的年轻道士怎么看都看不出半点门道来。

    年轻道士哭丧着脸揉着手臂吃疼不已怯生生问道:“敢问两位官爷三十两银子在大骊京城衙门这边得挨几板子吃多久的牢饭?”

    这个真名叫年景、字仙尉、再给自己封了个“虚玄道长”的家伙一听就是个惯犯了。

    陈平安笑问道:“虚玄道长那场法事被你挣了三十两银子当下身上还剩几两?”

    年轻道士看了眼桌上的书籍和酒壶“京城开销大所剩不多了只余下七八两。”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年轻道士立即改口道:“回官爷的话如果加上积蓄得有二十两银子。”

    陈平安开始环顾四周年轻道士抽了抽鼻子心如刀割颤声道:“还有颗金元宝。”

    小陌觉得有几分好笑这小子拉屎也没个痛快的。

    只是小陌一个刹那之间就要下意识后撤一步但是凭借极其坚韧的道心强忍住没有挪步小陌反而来到陈平安身边刚要心声言语不曾想陈平安已经开口说道:“没事。我已经知道了。”

    小陌第一次祭出本命飞剑而且是四把齐出。

    陈平安以心声提醒道:“收起飞剑。”

    小陌欲言又止见自家公子神色坚定只得默默收起飞剑。

    原来那个假冒道士的年轻人发髻间别了一支木质道簪样式古朴独一无二。

    那支道簪小陌实在太眼熟了!

    虽说眼前年轻道士头上的木簪肯定不是当年那支但仅凭相同的样式就已经让小陌心弦震动了。

    陈平安依旧端坐原地没有什么神色变化。

    大概这就是他在蛮荒天下那边亲手将那座仙簪城打成两截的一桩因果了?

    “看来你们已经猜出贫道的身份了。”

    年轻人笑了笑缓缓站起身抖了抖两只道袍袖子正要开口结果又开始哎呦喂疼疼疼手要断了官爷饶命……

    心中叫苦不迭再擅长察言观色再巧舌如簧胡说八道也扛不住一个疼字啊。这些个官府中人就是鲁莽喜欢动粗太不斯文……

    带着这位“虚玄道长”走出客栈年轻道士斜挎包裹当然没忘记在柜台那边结清房费。

    那个脾气比较糟糕的年轻官差说是让他换个更宽敞的地方住年轻人叹了口气牢饭不好吃啊。

    莫名其妙送了一张黄纸符箓给他说是什么阳气挑灯符让他明儿去那户人家张贴在祠堂门口。

    本以为是往衙门那边走不曾想七弯八拐的走了一路年轻道士走得汗流浃背最后来到了一处小巷年轻道士一个骤然停步神色慌张主动摘下包裹递给身边那个自称曹沫的家伙牙齿打架道:“越货可以莫要行凶!加上那颗金元宝我全部家当满打满算不到百两银子犯不着杀人啊!”

    说到后来年轻人背靠墙壁都带着几分哭腔了。

    刘袈和赵端明待在白玉道场里边看着巷口外边的这幕好戏师徒二人面面相觑陈先生这是带了个活宝回来?

    “包袱你自个儿留着好了这点钱我看不上眼。年景……算了还是喊你仙尉比较顺口至于本名就先余着好了。”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对了我是山中人。以后你就随我一同修道。”

    那个呆滞无言的仙尉如同听天书一般心中狐疑不定难道是一山还有一山高自己这是碰到扯谎的高手了?对方除了骗财还要干啥?问题是还能干啥自己又不是女子……一想到这里仙尉瞥了眼那个曹沫的身边随从顿时悲从中来将那包袱丢给那曹沫不管了再一屁股坐地打死不挪步了。

    陈平安黑着脸只得抬起一手从掌心处祭出那方五雷法印光彩流转照彻小巷。

    仙尉怔怔出神猛然回过神麻溜儿从地上捡起那个包袱重新斜挎在身跟着那个曹沫一起走向小巷大丈夫即便是刀山火海走一遭眉头都不皱一下。

    “曹仙师莫不是在市井当中一眼就相中了我的仙家根骨?觉得我是那种可造之材?”

    “敢问曹仙师来自宝瓶洲哪座山上府邸?可是那传说中能够抬手捉月摘星的陆地神仙?”

    “曹仙师不如我就喊你师父吧那些拜师敬茶拜挂像的繁文缛节可以缓一缓。师父我如今可有师兄师姐?何时才能够见上一面?”

    见那个山上神仙不搭话仙尉摸了摸肚子硬着头皮重新改口称呼一声曹仙师试探性问道:“有没有吃的?走了一路饿得慌。”

    陈平安掏出钥匙打开宅子大门笑道:“小陌去买份宵夜回来。”

    小陌默默点头身形一闪而逝。

    在前院那边陈平安让仙尉暂住在一处厢房让他别随便乱走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待着陈平安重新走到巷口那边与师徒两个闲聊几句后就将那两方刚刚完工的印章交给刘袈帮忙转交天水赵氏家主。

    回到宅子前院那个“年轻道士”正在埋头狼吞虎咽小陌站在门口陈平安再次看了眼那枚道簪就重返书楼。

    一夜无事。

    仙尉吃饱喝足后辗转难眠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年轻道士发现那个曹沫已经不知所踪不愧是山上神仙性情不定行踪玄乎院子里只有那个自称是“小陌”的家伙陪着他一起走了趟那户人家仙尉自有一通说辞再将曹仙师赠送自己的挑灯符往祠堂大门口那边一贴就算事了。然后小陌一把攥住他的肩头只觉得腾云驾雾一般再一瞧就来到了一处京城外边的仙家渡口缟素渡名字是不太讨喜但是仙尉晓得为何如此取名大骊边军近百年来打仗次数多他之所以风餐露宿只靠一双脚一路徒步北游至大骊京城还不是由衷神往大骊铁骑的天下无敌?

    只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真要有钱何必行坑骗之举早就去菖蒲河那边的酒楼一掷千金了。

    小陌让仙尉在原地站着就是了后者定睛一看才发现远处有个算命摊子竟是那个曹仙师换了身装束一袭青纱道袍桌上摆了只签筒。

    渡口这边才是天微微亮的光景这会儿的摊子竟然就有了生意是个姿色平平的妇人带着俩孩子是一双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少年少女三人正坐在摊子前边的长凳上。

    旁边站着个上了岁数的老管家。

    只不过稍远处好像有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眼神凌厉是那家中护院无疑了。

    仙尉这点眼力还是有的那妇人的气度也好俩扈从的一身精悍气势也罢总之一看就不是什么寻常人家指不定就是京城里边的某个将种门户了。

    曹仙师委实厉害啊道行确实要比自己高出一筹。认个师父真心不亏。

    陈平安先前游历宝瓶洲中途专程去过大将军苏高山的家乡未曾修豪宅建大墓家族也未鸡犬升天沾亲带故的只是都从贫寒之家变成了衣食无忧的耕读传家。

    此刻那个自称“虚玄道长”的算命先生在为那个妇人解签是用来测算出门远行的所幸是一支中上签妇人听得认真仔细眉眼有几分喜悦。

    除了一笔事先说好的卦资妇人额外给出十两银子。

    那个年轻道长便笑着从袖中摸出一支白玉福签牌然后一拍脑袋说是好事得成双就又摸出一支福签玉牌说是送给贵公子贵千金。

    福禄安康荣华吉昌所得皆遂意千里共兰香。

    根实叶茂雨润苗稼家宅平安长宜子孙。

    妇人一看福签铭文见之心喜便收下了她侧身从一只老旧绣袋中取出一颗雪花钱轻轻放在桌上“恳请道长收下。”

    只是那个年纪轻轻却谈吐不俗的道长却将那枚神仙钱轻轻推回微笑道:“机缘一事万金难买。夫人无需客气就当是善有善缘。”

    小陌以心声问道:“公子如此作为大骊宋氏会不会有想法?”

    陈平安答道:“那就让他们想去。”

    小陌笑着轻轻点头因为那个夫人身边的俩孩子身后悬起了一对大红灯笼。

    灯笼上边各有一串金色文字霁色峰祖师堂秘制落款陈平安。

    再钤印有一枚私章。

    隐官。

    那位夫人带着一双子女离开算命摊子只是没忘记让他们与那位年轻道长道一声谢。

    走出一段路程那个妇人与老管家似乎聊了几句才得知某个真相她蓦然转头望去那个头别玉簪的年轻道长已经站起身双手笼袖面带笑意与他们挥手作别。

    妇人停下脚步她转过身与那个年轻人遥遥施了个万福。

    那人后退一步作揖还礼。

    虽然是大骊朝廷的一品诰命夫人不太了解朝政和沙场的妇人其实是今天才知道原来那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一样是我们大骊人氏啊。

    清晨时分月落日升气候清新。

    如人夜行披星戴月已得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