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玄幻小说 > 剑来 > 第十二卷 选官子 第九百三十八章 吾为东道主(八)
    老书生在门口那边作揖道:“晚辈卢生拜见陆掌教。”

    双方久别重逢一个喊西洲兄一个自称晚辈。

    因为书生与那道士言语都未用上心声故而少女听得真切瞬间眉头蹙起陆掌教?

    掌教?

    这个自称“仙术傍身”的年轻道士难道其实是位江湖中人?否则山上门派谁敢立教?

    只是一位纯粹武夫可是她肩膀上这张符箓重达万钧压得她无法动弹。莫不是家底深厚财大气粗与山上仙师花钱重金买来的?

    陆沉视线偏移望向那少女点头道:“姑娘好眼光没有猜错除了会几手不入流的仙法小道其实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习武之人‘大宗师’这个说法就是为小道量身打造的词汇。”

    老书生闻言会心一笑这位白玉京三掌教还真就写过一篇《大宗师》只是时过境迁最终就演变成了纯粹武夫的尊称。

    老书生步入灶房与陆沉相对而坐桌上早就多备了一份碗筷就连酒壶都是两壶显然就是为了招待这位异乡重逢的故人。

    陆沉好奇问道:“姜老宗主怎么舍得让你离开云窟福地?”

    卢氏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笑道:“与姜尚真有过约定我来此了结一桩宿缘过后还是要回去继续当撑船舟子的。”

    在那云窟福地化名倪元簪撑船为生。

    历史上在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的黄鹤矶曾有一位不知名的古剑仙在亭内痛饮美酒。

    最终大醉酩酊之际打了个酒嗝便口吐剑丸一枚剑光如虹江上斩蚊。

    当初崔东山和老舟子同在渡江小船双方言语打机锋不断都道破了对方的一部分“身份”。

    一个是“青牛独自谒玉阙却留黄鹤守金丹”皮囊曾是“昔年名高星辰上”的远古黄鹤之遗蜕。

    一个是“星君酌美酒劝龙各一觞”的古蜀国老龙皮囊主人曾经远游星河被北斗仙君劝过酒。

    化名倪元簪的老蒿师当年醉酒后所斩妖物真身是一头连姜尚真在玉璞境时都无可奈何的玉璞境妖物以天地灵气为食来去无踪极难捕获老舟子却能够凭借独门神通和玄妙剑术刚好大道压胜那头妖物最终一剑将其斩杀等于为云窟姜氏抹掉了一位心腹大患。

    陆沉问道:“西洲先生就一直没见过那位从画卷走出的隋姑娘?如果贫道没记错隋姑娘在成为宝瓶洲那边的真境宗嫡传之前曾经在玉圭宗祖山那边修行数年她与西洲先生只有一步之隔为何你们师徒却不相见?要是能够在浩然天下重续旧缘恢复师徒名分岂不是一桩山上美谈?”

    卢生摇头道:“前生之事与前身之缘能在今生止步就止步不然来世又是一笔糊涂账何时是个尽头。”

    陆沉喟叹一声拍案叫绝道:“听君一席醍醐灌顶话惊醒多少山上梦中人。”

    卢生笑着摇摇头“陆掌教何必故说谀言。”

    邹子谈天陆沉说梦都是独一份的。

    陆沉抬起酒碗晃了晃满脸愁容眼神哀怨道:“在收徒这件事上贫道自愧不如那些个不成材的弟子至今也没谁能够得个‘天下第一人’的名头害得我这个当师父的走哪儿都不吃香。看看老秀才就算到了青冥天下在那玄都观里边一样当自个儿家。”

    卢生哭笑不得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岂能与浩然天下相提并论陆掌教的这一顶高帽卢生万万不敢戴在自己头上。

    陆沉的那些嫡传弟子哪个不是道法大成之辈。只说留在浩然天下的曹溶贺小凉都是有望飞升的仙人境了。

    藕花福地观道观内除了身为东道主的碧霄洞主偶然会有类似纯阳真人的贵客之外还有那拨去往福地红尘历练道心的桐叶洲“谪仙人”此外福地本身也不缺资质惊艳之辈要不是老观主有意为之刻意收拢天地灵气不许俗子修行估计就会像那扶摇洲灵爽福地或是姜尚真的云窟福地早就涌现出一大批地仙了而藕花福地的历史上公认最接近“天道”的纯粹武夫其实是一位女子。

    隋右边。

    她是一个能够让湖山派俞真意都极为推崇的江湖“前辈”。

    人间打转在江湖上称雄得魁首名号兜兜转转在心气极高的俞真意看来就只是鬼打墙终究难逃“凡俗”窠臼。

    隋右边却不一样当年这位女子仗剑飞升朝天幕递出三剑。

    隋右边在藕花福地的出身其实相当不错的有点类似后来的贵公子朱敛而她那些门第内的长辈又不是目不识丁怎么会在她的取名一事上如此敷衍了事?

    当然是有高人对“隋右边”寄予厚望的缘故希望她能够另辟蹊径不与俗同。

    隋右边之“右边”是与那“邯郸道左人”相对立的。

    而眼前这位自称“卢生”的读书人便是隋右边在福地学问、武道、剑术的传道恩师。

    作为黄粱一梦主人公之一的卢生当然是希望弟子隋右边将来能够别开生面走出一条与自己不同的大道来。

    “三清大路少人行旁门左道争入去人间自古多歧路天仙难见道难寻。”

    陆沉喝了一口酒掰了一只油腻鸡腿含糊不清道:“贫道觉得那位隋姑娘以后的成就不会低换成我是西洲兄就算违逆了老观主的安排也要将那颗金丹送给隋姑娘得此助力隋姑娘的大剑仙会是囊中物若是她运道再好些早年藕花福地之‘落’就会是浩然天下之‘起’当年做不成的事以后可以补上。”

    卢生无奈道:“若是陆掌教如此解字就有点生搬硬套的嫌疑了。”

    因为“隋”一字如果不谈作为姓氏的那个起源只是按照文庙《守祧》古义是祭祀过后剩下的祭品“既祭则藏其隋”故而又有圣贤添加注解“尸所祭肺脊黍稷之属”。此外按照“召陵字圣”许夫子的说文解字隋字又有“垂落”的一层意思。

    陆沉嘿嘿笑道:“当真?隋右边仗剑飞升失败其‘形销骨立灰飞烟灭’状像不像是藕花福地的第一场‘尸解’?正因为有了隋右边的举动才有了后来俞真意的野心勃勃从武夫练拳转去登山修仙立志要完成前人未完成之壮举。”

    俞真意对隋右边确实推崇备至曾经有句自嘲天下豪杰大丈夫竟然皆是裙下之臣。

    要说历史上比隋右边武学境界更高的不是没有但是如隋右边这般要跟老天爷较劲的实无一人。

    “你们藕花福地如果一定要评选出历史上的十大宗师。”

    陆沉可以为昔年完整为一的藕花福地说几句盖棺定论的言语了“除了天下武学集大成者的丁婴此外被陈平安带出福地的画卷四人再加上那个半点不讲江湖武德、独自跑到山上修仙的俞真意都可以跻身此列。”

    陈平安身边的画卷四人连同隋右边在内身处于不同的朝代年月里都曾是藕花福地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

    魏羡是寻仙不成最终老死不过仍是活了一百二十岁两甲子高龄。魔教教主卢白象死于一场围杀。

    武疯子朱敛……是自己求死在那一城之内几乎将天下十人之外的九个全部宰掉了。

    最终被年纪轻轻的丁婴侥幸“捡漏”得到了朱敛头上的那顶银色莲花冠。

    而隋右边则做了一桩“前无古人仗剑飞升”的惊世壮举汲取天下半数武运在一身如仙人御剑冲天而起可惜功败垂成她未能真正打碎那个坚不可破的天道瓶颈她递出无比璀璨的三剑后竟是落了个血肉消融、形销骨立的悲壮下场尸骨坠落人间继而白骨化尘就那么烟消云散了。

    在那之后天道不可违好像就成了后世天下武夫的一条铁律。

    直到出现了丁婴以及福地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登山修行的“仙人”俞真意。

    卢生笑着点头“没什么争议。”

    陆沉说道:“按照各自巅峰实力来算西洲兄你觉得前三甲该是怎么个名次?”

    卢生摇头道:“离开福地太久了没有亲眼见过那些豪杰的出手卢生不敢妄加评论。”

    其实眼前这位卢先生当然可以占据十人的一席之地而且名次不会低说不定能够跻身前三甲。

    当得起“剑术通神”这个说法不然也教不出隋右边这样的嫡传弟子。

    其实在与天问剑这件事上卢生要比弟子隋右边先走一步只是不如隋右边那么万众瞩目罢了因为他是与老观主问剑一场。

    至于下场毫无悬念与隋右边同样是失去了肉身落败后不得不“身穿”一件羽衣鹤氅也就是当下这副老者形容的皮囊。

    之后像是将功补过奉了一道老观主的法旨离开藕花福地来到桐叶洲而卢生“飞升”一事颇有几分墙里开花墙外香的意味就像刑官豪素当年从自家福地仗剑飞升动静极大以至于大泉王朝京畿之地因为这桩仙迹有座郡城得名骑鹤城当地百姓口口相传曾经有仙人在此骑鹤飞升。所谓仙迹其实就是个小山包至今大泉市井坊间还有一句广为流传的童谣“青牛谁骑去黄鹤又飞来”。

    之后卢生奉命去往玉圭宗隐居在姜氏云窟福地撑船摆渡挣几颗雪花钱的老舟子守着那颗藏在黄鹤矶崖壁间的“金丹”。

    而这颗

    金丹的旧主人曾是老观主在远古岁月里的一位道友后者经常做客碧霄洞落宝滩与老观主论道说法。

    陆沉说道:“以纯粹真气‘填海’是你的首创至于‘肝胆相照’也是你率先摸索出来的一条炼气路数。可惜隋右边得了你的亲传依旧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后世俞真意是只得其神因为你留下的那些书籍隋右边当年有意将其珍藏起来并未销毁但是辗转流落到俞真意手上的到底不足半数。”

    卢生抿了一口酒水神色萧索“我当年翻遍官家史书和一些稗官野史最终发现历朝各代好像都有那些外乡人的谪仙降临一些人是性情大变某些人是凭空出现在人间横行无忌我因此得出一个结论既然人外有人那就定然是天外有天了古书上所谓的得道飞升位列仙班可能就是个笑话比如我所处的‘天下’可能是一处无人问津的僻静山野之地。”

    “我当年不自知亦是其中一员颇为忧愁此事就想要出去看看舍不得一身武学半途而废只好自己一边默默摸索道路再寻找一个最接近书上所谓‘修道胚子’的弟子。只是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作为一个儒家门生修道学仙参禅学佛结果三事都不成。”

    否则隋右边又岂能说舍了武道不要转去修行就真能一下子就成为剑修?

    陆沉点点头。

    三教融合一事最早想到这条道路的正是白玉京大掌教陆沉的师兄寇名。

    这也是青冥天下一小撮山顶修士为何会觉得大掌教的道法似与佛法相参的原因所在。

    郑居中吴霜降眼前的卢生道号“纯阳”的吕喦还有如今的陈平安……

    其实在这条大道上都各有尝试。

    当然还有那个骊珠洞天一甲子的齐静春走得最远最高。

    陆沉放下筷子揉了揉下巴瞥了一眼门口的少女最后又剥了一颗荔枝干丢入嘴中。

    之前在那采伐院与担任骊珠洞天“阍者”的林正诚有过一番打开天窗说亮话的闲聊。

    齐静春当年护住一座骊珠洞天选择以一己之力承担天劫。

    这件事落在中土文庙眼中有点类似后来白也的仗剑远游扶摇洲。大体属于可以劝无法阻拦。

    即便是佛门那边在那场浩劫当中对齐静春的态度也远远没有白玉京紫气楼仙人那般气势凌人。

    当时出手阻拦齐静春肩挑全部因果的三教一家其实唯独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这边准确说来是在余斗和陆沉这两位白玉京掌教这里性情道心与行事风格可算迥异的一对师兄弟双方的态度和立场在这件事上难得达成了共识可谓极其鲜明没有任何余地。

    因为他们担心这是齐静春的破而后立一旦成功了就会是一种足可立教称祖的证道之举。

    陆沉不是担心齐静春的境界变得更高对陆沉来说别说什么十四境就算是十五境与我何关?

    但是陆沉却不愿眼睁睁看着一件事发生那就是与齐静春起了大道之争的大师兄因此而大道断绝。

    这就意味着陆沉希冀着大师兄来帮助自己验证的那件事情落了空。

    而在师兄余斗看来一旦被齐静春捷足先登做成了此事就等于白玉京再无大掌教、人间再无师兄了。

    而师兄寇名于他余斗有代师收徒与代师授业之恩。

    所以在陆沉离开白玉京之前余斗近乎是以一种警告的语气告诫师弟。

    “陆沉你要是敢在最终关头有所犹豫。”

    “我来动手。”

    事后陆沉一句贫道明明什么都没做啊。糊弄得过别人如何骗得过阍者林正诚就更不谈骗得过陈平安了。

    陆沉只觉得愁啊重新拿起筷子自言自语道:“修行一事说破天去也就是个‘反客为主’。”

    斜眼门口那边的少女陆沉微笑道:“你觉得呢?”

    少女嗤笑道:“天底下没几个人有资格说这种大话。”

    “那就当贫道是替大师兄、孙观主、赵天师他们说的。”

    陆沉嘿嘿笑道:“对吧隐官大人?”

    卢生闻言悚然。一位玉璞境剑修道心震动不已这才几天没见。那陈平安就有这份道法造诣了?

    竟然能够躲在某地遥遥掌观山河让自己都毫无察觉?那么眼前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是早就知道了?故意瞒着自己?

    与卢生对视一眼陆沉神色尴尬信誓旦旦保证道:“日月可鉴天地良心此事跟贫道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啊!”

    暂借给年轻隐官十四境道法一事算不算挖坑埋自己?今儿这事要是被玄都观的那位孙道长知道了还了得还不得笑话自己几百年几千年?

    陆沉收敛神色难得如此严肃拿起一双筷子轻轻一磕桌面。

    被筷子敲击的那张桌子竟然如流水一般起了阵阵涟漪如梦如幻真假不定。

    陆沉深呼吸一口气“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可怕真是可怕。”

    门口那少女似笑非笑抬起手轻轻一弹肩头符箓符箓随之飘落在地她后退一步身形渐渐消散。

    与此同时灶房之外的整个“吕祖祠”旧址如同出现数以亿计的细微缝隙同样开始“褪色”。

    一丝一毫一点一滴恢复真正的宅邸原貌。

    什么三头女鬼什么山泽野修什么斗法什么请神降真淫祠大仙原来皆是虚妄根本就不存在。

    就像有人为陆沉……精心编写了一个故事。

    陆沉苦笑一声贫道岂不是白挨了一记飞镖?

    汾河神祠外的水池岸边青同猛然间从竹椅站起身颤声道:“你在我出门之前到底做了什么?!”

    陈平安依旧是坐在竹椅上保持那个持竿垂钓的闲适姿势缓缓开口道:“刚才不是说了让你暂作水观。”

    青同摇头道:“不可能就算你骗得过我如何能够骗得过陆沉?!”

    一个不小心青同都开始对那位白玉京三掌教直呼其名了。

    那陆沉即便在这浩然天下只能以飞升境修为行走天下。

    可陆沉终究是陆沉啊。

    何况之前就像那穗山周游在内的五岳山君还有水君李邺侯几乎一瞬间就能够察觉到梦境的存在李邺侯就曾站在真假的梦境边界线上周游更是随随便便就扯碎了整座梦境。

    难道陈平安先前拜访水君李邺侯以及去中土五岳拜山头已经给出了一种秘不示人的礼敬之举?

    只是青同越想越觉得不可能。

    不说陆掌教只说那卢生好歹也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只说卢生在那藕花福地本就是一位学究天人的读书人了卢生“误入府邸”之后随便扫一眼哪怕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视线游曳依旧会纤毫毕现记忆深刻稍有不对就会察觉到端倪。

    之前与陈平安联袂神游各地拜访水府、山头的种种梦境只是将各路山水神灵强行拽入梦境并不会额外多出一物。

    但是在那“吕公祠旧址”内陈平安除了设置出那些女鬼、修士和两尊淫祠大仙以及廊道中那两排剑戟森森的祠庙甲士……最关键的是他们需要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而且每一次开口说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是每一次心声都需要符合他们的身份、境界甚至是心性……此外那些凭空出现的建筑所有的景观都需要细微处小心雕琢宏大处契合地理……

    这意味着陈平安除了是一个擅长编撰故事的说书先生还需要是一位精通修缮、土木的营造大家画师书家甚至需要精通女子各色衣饰……

    陈平安微笑道:“你觉得你看到的池内画面就是当下发生之事吗?‘就算’骗得过你?再者你以为骗过你的真的只有水中画卷?不如你转头往汾河神祠里边看几眼。”

    青同转头看了一眼祠庙那边顿时泛起满脸惊恐神色再看了身边已经没有钓鱼人了。

    青同颓然坐地。

    因为先前那张陈平安递过来的竹椅……也是假的。

    真正的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大殿廊道中身边就是那几个丢掷铜钱玩耍的小道童只是道童与铜钱皆如同画面定格。

    让青同觉得最可怕之事还不是这个而是宛如一幅画卷开始缓缓摊开光阴长河好似重新流转祠庙内月洞门那边“重新”响起了一阵清脆的环佩声响走出两位女子妇人依旧是挽朝云发髻少女依旧是藕白衫系葱绿裙踩着一双略旧的绣花鞋穿竹叶对襟道袍的庙祝老妪一并走出月洞门那少女依旧是用眼角余光打量了某人……唯一的不同之处是陆沉站在“曾经的青同”身边顶替了陈平安只见那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两条腿如同钉住眼光晃漾不定好不容易将心神按定这才挪步闪过一旁让那三位女子过去视线依旧跟着那两位姿容各有千秋的妇人、少女道士嘴上默默念叨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然后陈平安以心声开口道:“陆沉。”

    这两个字祠庙外杨柳荫中的青同清晰入耳如遭雷击脸色剧变。

    因为先前青同曾有询问等谁当时陈平安

    就说是“陆沉”。

    陆沉转过头使劲“唉”了一声然后屁颠屁颠跑向大殿廊道那边快步拾级而上笑容灿烂道:“又是耗费一大笔功德的梦境又是祭出本命飞剑还要消耗金身碎片的手段更要在那些细节上耗费心神贫道都要替隐官大人心疼本钱呢。亏得一座‘吕公祠旧址’里边只有不到双手之数的‘假人’一旦过了‘九’字那么隐官大人营造梦境的开销恐怕就不是翻倍那么简单啦辛苦辛苦十分辛苦!厉害厉害委实厉害!”

    陆沉一个转身蹲在台阶上拿袖子抹了抹脸“好个请君入瓮瓮中捉鳖千年王八万年龟呸呸呸……”

    陆沉苦兮兮道:“这要是传出去贫道就没脸出门混江湖了。”

    陈平安笑着安慰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而再再而三习惯就好了。”

    陆沉抬起一只手“别!贫道不想有第二次了。”

    君在瓮中如梦中君在梦中即瓮中。

    陈平安就像只是借了个地方打造成一只大瓮让陆沉主动步入其中。

    城内那座荒废已久的宅邸之内其实没几样东西是货真价实的。

    但是某种意义上那些女鬼、野修和淫祠神灵的一切言行却又是千真万确的。

    尤其是那个由一本千年牡丹炼形而成的少女只说她当时主动走到灶房门口与陆沉可谓近在咫尺而她的所有言语神态嗓音种种心境起伏所有的心弦之声尤其是她编撰的那些故事……哪一字哪一句对“她自己”而言不是真?

    当然对陆沉来说全然无所谓也是真所以才会掉以轻心。否则数座天下恐怕除了三教祖师亲自设局陆沉别说是误入一座梦境以陆沉的脾气估计巴不得多梦游几次。

    可是作为旁观者的青同愈发觉得头皮发凉背脊生寒。

    因为就像一场大考考卷给了答案也给了甚至就连批注都一并给了青同却依旧未能想明白所有关节。

    只说这场被自己当做游山玩水的梦中神游身边这个陈平安或者说郑先生到底琢磨出了多少的新鲜门道?!

    陆沉抬起头仰头望向那个站着的青衫客笑问道:“恳请隐官帮忙解惑到底是哪位屏蔽了贫道的些许‘天心’。”

    如果不是如此失了先手陆沉自认自己就算傻了吧唧一头撞入梦境天地中也不至于那么晚才察觉到不妥当。

    陈平安笑道:“是至圣先师让我送客将陆掌教礼送出境。”

    陆沉恍然大悟赶紧站起身连忙打了个道门稽首满脸诚挚神色喃喃道:“礼重了至圣先师实在是太客气了。”

    小夫子可做不出这种勾当那位至圣先师倒是真有可能这么做。

    陆沉感慨道:“陈平安这种压箱底的杀手锏不该这么早就显露出来的就不怕贫道将这件事传遍白玉京?”

    陈平安说道:“练手一事机会难得。今天错过了陆掌教我上哪去找一个十四境的修士。”

    陆沉踮起脚尖使劲招手道:“青同道友这边这边。”

    青同只好硬着头皮走入汾河神祠都没有用上缩地山河的神通。

    这种好似高高在天上的神仙打架很容易殃及池鱼的。

    陆沉与青同笑着解释道:“要不是文庙规矩重只许我游历两洲山河否则之前我肯定是要去一趟镇妖楼的青同道友别介意啊。”

    青同神色拘谨道:“当然不会介意。”

    廊道内的那几个小道童又开始丢掷铜钱一门心思玩耍童真童趣天真无邪。

    那两位来此敬香的女子也乘坐上了那辆马车老车夫轻轻吆喝一声祠庙外便响起了车轱辘声响。

    手捧一支玉如意的庙祝老妪也满脸笑容返回了神祠内添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香油钱可以过个好年了祠庙这边明年开春时分的那些个庆典就都可以办得阔绰些了。

    庙祝见着了台阶那边的三位香客便与他们点头致意廊道三人也与老妪各自点头还礼尤其是那个头戴道冠的年轻道士还开口笑道:“年尾还有香客来这边敬香是好兆头啊明年咱们汾河神祠的香火肯定少不了。”

    老妪闻言心情大好愈发神色和蔼点头笑道:“预祝道友云游顺遂。”

    等到庙祝步入月洞门后陈平安说道:“云霞山那边比我预期的结果还要好果然陆掌教做事情还是很老道的。”

    陆沉说道:“黄钟侯是个不错的酒友下次我返回这边肯定要找他喝酒去。”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问道:“接下来作何打算?赶回去见至圣先师?”

    陈平安说道:“不一定能见着。而且我打算先走一趟黄粱派那边有场观礼落魄山这边已经有人赶过去了。不可能待到观礼那天只是都来到了梦粱国没理由不过去打声招呼。”

    陆沉搓手笑道:“介不介意贫道一起凑个热闹?”

    陈平安笑道:“随意。”

    陈平安说道:“那么陆掌教是不是可以撤掉梦境了?”

    陆沉眨了眨眼睛。

    青同呆若木鸡。

    陆沉轻轻一跺脚。

    一座汾河神祠竟是消失一空。

    青同已经麻木了。

    接下来随便你们两位怎么折腾。

    陈平安说道:“差不多点得了一梦还一梦清清爽爽。”

    陆沉嬉皮笑脸着再次一挥袖子廊道三人依旧是在汾河神祠的殿外廊道中。

    陈平安侧过身抬起一脚就要踹过去。

    陆沉往旁边一个蹦跳哈哈大笑。

    等到陆沉双脚落定之时三人已经来到那座破败府邸之内就在那栋小楼外楼内三口棺材里边并无枯骨空无一物。

    陆沉站在门槛外边双手合十念念有词道:“棺材棺材升官发财。”

    其实山下市井对棺材是绝无半点忌讳的从不会觉得有半点晦气否则许多富贵之家的老人也不会在早早为自己备好一副棺材了。至于帝王之家几乎所有的皇帝君主在生前就会选择陵墓地址动土开工准备身后事。

    陈平安面无表情道:“只要陆掌教自己不躺进去就没陆掌教的份。”

    陆沉置若罔闻。

    青同却是噤若寒蝉。

    老书生来到这边笑着摇摇头神色间颇为无奈。

    陈平安抱拳致歉道:“倪夫子多有得罪。”

    倪元簪或者说卢生洒然笑道:“本就是陈先生技高一筹何况也无半点凶险风波完全可以视为一场不同寻常的山上游历不花钱白看了一场走马灯。”

    陈平安笑道:“那倪夫子就当晚辈是礼多人不怪了。”

    倪元簪打趣道:“那就当是道高者说了算。”

    陆沉脸上挂满了委屈二字在贫道这个被请君入瓮的正主儿这边也没见隐官大人你这么礼数周到啊。

    陆沉环顾四周杂草丛生了无生气瞧着好像还不如先前梦境呢忍不住翻转手腕感叹道:“良时如飞鸟回掌成故事。”

    此生此身在此时此地见此景心不可得。

    一袭青衫。

    五岳归来一尘不染百城坐拥万法皆空。

    陆沉突然说道:“陈平安当年我们初次相见算不算……哎呦喂贫道词穷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陆掌教是想说一句‘初逢两少年’?”

    陆沉拍掌而笑“一生痴绝处无梦到龙州。青山立眼前初逢两少年。”

    陈平安说道:“原来好诗都不押韵。”

    青同与卢生对视一眼竟有几分同病相怜。你怎么会与陆沉同桌喝酒的?你怎么会给陈平安当跟班的?

    黄昏中黄粱派的山门口。

    摆放有长条桌案桌上备有笔墨纸砚。负责记录观礼客人的名字、山头同时还需要勘验请帖和关牒当然也就是过个场。

    来了几位陌生面孔的访客。

    黄粱派修士又不是那种眼窝子浅的小门小派一般来说来自附近山头、周边数国的山上贵客都能认得出来。

    为首之人是个青衫长褂的年轻男子神色温和。

    总觉得此人看着有点眼熟而且越看越眼熟。

    此人身边跟着一位头戴幂篱、身穿碧绿长袍的女子。

    一位儒衫老者还有一位头戴游鱼冠的年轻道士瞧着就有点吊儿郎当了走路的时候喜欢甩袖子。

    偏是这个年轻道士快步向前率先送出了一份贺礼两颗谷雨钱然后第一个提笔落款写上名字。

    神诰宗秋毫观道士陆浮。

    年轻道士没忘记用蝇头小楷添上四个字有度牒的。

    之后三位一同前来道贺的访客也就跟着各自取出两颗谷雨钱再写名字和山头。

    桐叶洲仙都山客卿青同。桐叶洲云窟福地客卿倪元簪。

    落魄山山主陈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