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朗刚被纪无尘捡回来的时候，大长老很介意纪无尘把一个不知名的弟子收为徒弟，特意上门来劝纪无尘。
他来的时候，夏朗正在睡觉，纪无尘就在他旁边守着。
“无尘，你一定要收这个小子为弟子？”大长老皱了皱眉。
“他是天灵根。”纪无尘只是平淡的说了一句。
大长老的眼睛骤然睁大，然后就懂纪无尘为什么要收夏朗为弟子了。
天灵根的弟子，千年难求。
“真是如此，”大长老走过去摸了摸夏朗的根骨震惊道，然后突然想起来：“对了，无尘，你给这小子算过命轮没有？”
一般弟子在入门之前，师尊都会给他们算一次命，因为一旦结下了师徒缘分，就没有办法算了。
“没有，”纪无尘摇了摇头：“我之前算过，算不出来。”
“哦？”大长老饶有趣味的说：“你俩居然是命定的师徒缘？我说怪不得你这么执意要收这小子为徒。”
师徒缘是一种很神奇的缘法，和天赐姻缘一样，师徒二人天生就已经成为师徒，所以即使还没有拜师，也算不出来。
纪无尘淡漠的眼底浮现了一丝笑意：“是。”
他和夏朗，是命定的缘分。
“我来算算，”大长老兴致勃勃的说：“我给这小子算算他的命格。”他说着就把手伸进夏朗的衣袍里，纪无尘下意识要阻止，但是手抬起又放下。
摸骨算命要算命之人伸手摸到被算之人的”龙柱“也就是俗称的脊椎，但是纪无尘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反感别人碰夏朗。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他也好奇夏朗的命格。
会是什么命呢？
他突然想起师尊临死以前对他说过的话。
“无尘，你性格冷情，于修道之事上是大益，可太过淡漠，以后可能会伤害到与你亲近的人，”师尊摸了摸他的头：“只可惜你的修为早已高出上清派各长老，要不然，为师真想给你算算，我们无尘的真命天女，会出现在哪里呢。”
“徒儿只想好好修道，并无二心，”他朝着师尊的病榻扣首，心里却是不甚在意的。
他父母早亡，除了师尊以外和其他人不甚亲近，更谈不上什么伤害。
师尊在还未收徒之前为他算过，说他命中有天赐姻缘，如若相遇相知，必是一生美满。
但是纪无尘却根本不在乎。
他从未对他人动过心，更不要提和他人结成道侣的事情了。
他与人打交道，都是公事公办罢了，他不会亏待任何人，也不会对任何人特殊。
夏朗的命，会跟他一样吗？
他已经成为了上清派掌门首徒了，又天赋卓绝，定是一路顺遂的天命吧？
说不定还会碰到称心如意的道侣，然后阖家圆满，算是弥补了幼时离散之仇
但是不知道，想到夏朗以后会娶一个女子，然后不再只冲着他一个人笑，而是温柔的对着那个女子笑，然后他们说不定还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夏朗还会把那女子带过来给他看
"师尊，你看！"夏朗笑眯眯：“这是我道侣。”
然后那看不清的女子冲他微微一俯身，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纪无尘有一点难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自己本来应该有的东西一样。
“恩？”大长老一声低呼，打破了纪无尘的遐想：“怎么会？”
“发生什么事了？”纪无尘问。
大长老的脸上还是难掩震惊，手指重新伸进夏朗的衣袍里面点了几下，反复确认：“这小子是个天煞孤星命。”
天煞孤星，指的是一个人注定一生孤独，而且对周围的人呈极恶之势。
一般这种人，一生都会是穷困潦倒，颠沛流离，而他遇到的人，和加入的组织，和修为和规模无关，都会受到一定的影响。
“怎么可能？”纪无尘有点不太相信：“你是不是算错了？”
“没有，”大长老摇了摇头：“我算了三遍。”
他算出这个结果，自己也是不相信的，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了，又重新算了两遍，却一直是同样的结果，才不由震惊。
但是纪无尘还是不肯相信：“不可能，阿朗来了上清派之后，上清派和我都没有出现任何异状。”
天煞孤星不会影响本人，而是会影响他周围的人事物，如果夏朗是天煞孤星，那纪无尘一定是第一个受冲击的，上清派也难逃。
大长老也明了，但是摸骨的结果也板上钉钉，一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再算算你跟他的师徒缘。”
纪无尘的修为高于大长老，大长老不能直接算夏朗和纪无尘直接的缘分，只能算夏朗身上的天定缘分，因为几乎已经确定夏朗和纪无尘直接有天定师缘了，那么算夏朗和纪无尘没什么两样。
大长老重新摸了摸夏朗的骨头，闭上眼睛捏了个决。
纪无尘在旁边等着，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的慢。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长老终于睁开了眼睛，只不过，他的眼里全是震惊。
“怎么可能？”大长老根本不可置信：“这小子根本没有什么天生师缘！”
“他只有天定姻缘！”天定缘分一人只能有一种，有了天定姻缘就不可能有其他的缘分了。
纪无尘闻言，开口语气一如往常，只是如雪的眼睫抖了抖，暴露的主人的慌乱：“天定姻缘？”
“对，”大长老终于想通，抚掌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小子确实是个天煞孤星命，但是又是个天赐姻缘，”大长老摸着胡子得意的说：“这人已经出现，而且定就在他身边不远处，有天赐姻缘的存在，这小子在那人旁边，就是一个福星天命！”
这种相辅相成的命格罕见，但不是没有，不是此消彼长，而是相辅相成。
纪无尘的眼神里很快的闪过一丝错综复杂，只是得意洋洋的大长老没有察觉到：“这小子的天命之女就在附近！那十之八九就是上清派的弟子！我倒要看看，哪个丫头片子福运这么好，能跟未来掌门配成一对！”
纪无尘听到大长老的话，只觉得异常好笑。
什么天煞孤星，什么天赐姻缘，什么相辅相成
夏朗是他带回来的孩子，由他抚养长大，怎么突然和一个不知名的女子成了天生缘分？
大长老怕不是年老糊涂了吧？
而且那个天定姻缘真是可笑，到处都是，之前师尊还说过他也是这么多年也没有见到他遇到过什么人。
大长老掌管整个外门子弟，论弟子的事情，没有比他更清楚了，女弟子本就不多，现在出了这种美事，他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去给所有的女弟子算一遍了，这种珠联璧合，又是对上清山有益的事情，大长老再欣喜不过了。
“恩？”大长老兴奋了一下，突然想起来：“无尘，那你和这小子之间怎么解释？你怎么会算不出他的命格？你们俩应该不是天定师缘才对啊？”
纪无尘正在斟茶，听到大长老的问话，手下动作一顿。
对啊，那他又为何算不出夏朗的命格？
“而且，”大长老又想起了什么：“无尘，你师尊当年给你算命格的时候，有说你有天定师缘吗？”
看样子不像啊，要是有天定师缘，无尘应该很热衷于收弟子才对，而不是这么多年只收了夏朗一个。
纪无尘下意识想说有，是天命姻缘，但是下一秒却愣住了。
等等他也是？
纪无尘心里突然有了一个连他都觉得荒谬的猜测。
这不可能！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两个男人之间，怎么可能？
他张了张口，还想再问大长老，却发现喉咙嘶哑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心跳如鼓，那猜测在他脑海盘旋，纪无尘闭了闭眼，调整了一下吐息，努力的平复下来。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漆黑的瞳孔已经如平静的湖泊，没有一丝波澜了。
“可能是我当年疏忽，忘了给这孩子算罢了，”纪无尘把杯中的茶倒满：“过去太久，我也记不清了。”
“我福薄，没有什么天定之缘。”
纪无尘搂着夏朗，不知不觉的，自己也睡了过去。
他鲜少做梦，这次却似乎陷入了一个很深的梦境里。
他梦到自己正在一个幽暗的隧道里，一步步往下走去。
“哒。”
“哒。”
“哒。”
漫长的石阶上只听得到他的脚步声。他沿着盘旋修筑的石阶往下走去，油灯忽明忽暗，让人生出走不见尽头的错觉。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走到了尽头，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石门。
纪无尘知道这里是哪里了。
这里是上清派地牢。
上清山地牢。
这个上清派处置穷凶恶极之徒的地方鲜少开放，千年之间也仅仅关押过三位犯人，重重机关下，非掌门不许入内。
很少有人会踏入这个阴暗潮湿的地牢，这地牢位于上清山一个不起眼的地道底下，传说是某位大能在上清山开派之时所见，即使看起来生僻老旧，不堪一击，但是世人无论何种修为，在这里的使不出一丝灵力，被关押在这里的人即使修为通天也妄想逃脱。
老旧的洞口散发着令人厌恶的血腥味和霉味，和这个仙境一样的上清山格格不入
石门下面是长长的台阶，两边点着忽明忽暗的油灯，看不清最深处，让人心生恐惧。
和这个肮脏黑暗的地牢丝毫不相配白衣拂过地面，沾了一些污渍，他却丝毫不在意。
“哒。”
“哒。”
“哒。”
漫长的石阶上只听得到他的脚步声。他沿着盘旋修筑的石阶往下走去，油灯忽明忽暗，让人生出走不见尽头的错觉。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走到了尽头，尽头又是一扇厚重的石门，纪无尘把掌门令放入旁边的石台上，石门缓缓打开。
很少有人知道这上清山的地牢究竟是什么样子，毕竟进去的人都没有人能活着出来。
大门缓缓打开，面前是一座极深的水牢，水牢中有一根巨大的柱子，上面有铁链绑着一个人，不过仔细一看便会发现，他不是被铁链绑在上的，而是有几根硕大的钉子，牢牢的穿透了他的四肢，穿破了他的血肉，让他动弹不得。
那人也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只不过现在已经被血色覆盖，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全身都是凝固的血渍，头微锤着，不知道是死是活。
纪无尘走到他面前，那人听见动静，努力睁开被血块糊住双眼，看清了面前的人后，竟然露出了一个似乎是笑容的表情：“师尊，你来了。”
纪无尘打量着面前的人，发现面前之人，竟然是夏朗！。
夏朗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纪无尘有太多问题想问，但是身体却不受他控制的开了口。
“夏朗，你可知罪？”即使面前之人是他珍爱多年的弟子，纪无尘看向夏朗的表情依旧是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的。
“知。”夏朗似乎好久没有说话了，开口的声音沙哑难听：“师尊还愿意来看我这大逆之徒一眼，徒儿感激不尽。”
而纪无尘却不知，他不知道夏朗是犯了怎样的重罪才会被关在这里，而他，又怎么会这样对待夏朗。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纪无尘明知道如果被关在这里，那夏朗一定是做了丧心病狂之事，但是纪无尘却对夏朗没有一点怨愤之情，反而还有把他从这里救出去的冲动。
这很可怕。
上清派掌门，修真界第一人，公正廉洁，却似乎在这里，失了本心，
纪无尘心下慌乱，却只能听见自己开口道：“你在这地牢中受了三年水刑，也算是得到应有的惩罚了，如今有两条路供你选择，第一是我断你仙根，你可作为凡人转世投胎，但是你将永远无缘修真，第二是受上清塔千年净化，转为上清塔器灵存在，从此断了轮回，以上清派守护灵身份存在，只不过之前要受千剑之刑。”
面前的人没有说话，仿佛在思考。
这上清派水牢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了的，上一位被关押在这里的人是魔教有名的混世魔头，五大三粗的男人，也仅仅在里面呆了三天就忍受不了，咬舌自尽，如今，一个芊芊夏朗居然在里面度过了三年，真真不可思议。
如今最好的路就是第一条，纪无尘想，夏朗也能从此解脱，好生道：“你若是选择第一条，我现在就可以送你上路，不会有任何苦痛。”
第二条路的千剑之刑，可是要生生受三千六百剑断魂剑之苦，比凡间最残酷的刑罚凌迟还要痛苦百倍，之后更是要被关在暗无天日的上清塔千年，还不一定能成功成为器灵，也可能被上清塔吞噬，从此灰飞烟灭。
如果是他人，甚至都不会去提及这条路，只是纪无尘是个死板的公事公办的人，有一说一，有的路他便都会说出来。
“谢谢师尊，我选择第二条。”许久，夏朗说道。
“你这人——”纪无尘心里第一次升起了三分怨气，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凭着魂飞魄散千刀万剐也要留在修真界，难道是为了继续为害四方？
他欲言又止，只是补充道：“若是变成了器灵，你也无法再为祸人间，只能做有益于上清派的事情，如有违反，将被上清塔抹杀。”
“弟子愿意。”夏朗气若游丝，却是十分坚持。
“罢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教出你这种徒弟。”纪无尘转身拂袖而去：“你既然这样不识好歹，那就等着明天的千剑之刑吧。”
夏朗望着纪无尘离去，眼神中竟然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他目送着纪无尘打开石门，走到他即将看不到的地方，突然开口，沙哑的声音中居然带了几丝孺慕：“师尊。”
纪无尘下意识停住转头。
他回头，看到满脸血污看不见脸的夏朗在冲他微笑——不，其实即使纪无尘，在这种无法使用法力的地方，也没有办法看清楚夏朗的表情，但是他就是直觉，那夏朗一定是笑了，还是和他外表不一样的，温柔的笑。
“师尊的袍子脏了，阿朗给师尊弄干净。”
下一秒，纪无尘沾上了些许灰尘和血污的袍子变得洁白如新，他见之大震：“你为何能动用法术？”
即使是最基础的清洁术，但是在这重重禁制下，即使法力高强如他，也没法感知到一丝灵力，为何这夏朗可以动用法术？
如果他可以动用法术，他是不是可以逃出这里？
他又为何在这里活生生的受了三年水刑？
纪无尘一瞬间只觉得有无数问题想问，但是却只能看着石门慢慢关上——他现在没有法力，无法阻止石门的开闭，而这门，三天只能开启一次。
最后的印象中，他仿佛只能看到那夏朗一双洌艳桃花般的眼睛，如妖如魔，惑人心魄。
“师尊，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你会相信阿朗吗？”
纪无尘蓦然睁开眼睛，似乎是被这个噩梦惊醒。
夏朗最后的眼神还历历在目，明明是炎热的夏天，纪无尘却觉得全身发冷。
夏朗还在熟睡，这个时候纪无尘才发现，原来仅仅才过了一刻钟的时间。
一刻钟的时间，为何他会陷入如此深的梦境？
纪无尘第一反应就是检查他和这个大殿有没有什么异样，是不是魔物作祟，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只能归咎为是自己思虑太多，才会做这样的梦。
但是，最后夏朗的那句话，萦绕在他耳边，让他无法挣脱。
他坐起身来，垂下头，看着夏朗的睡颜，
夏朗安安静静的睡着，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而纪无尘却觉得，他在提问。
他在问他。
“您会相信阿朗吗？”
——所有人都觉得我错了的时候，师尊会相信我吗？
“您会把阿朗救出来吗？”
——还是您会亲手施与我千剑之刑，再把我关进清陵塔呢？
“会，”纪无尘小声开口，伸手轻轻抚摸上夏朗的额头，然后捂住了夏朗的眼睛，希望他能睡得好一点。
“不管怎样，师尊都会相信你。”
“师尊永远，永远也不会对你动手。”
他似乎是在承诺夏朗，又似乎是说给自己听，双手顺着夏朗的额头一路滑到了双肩，最后滑到了夏朗的双手。
纪无尘才发现，夏朗的手脚冰凉。
他伸手，把夏朗的手包拢在了自己的手掌里，然后继续躺在了夏朗身边，跟他一起睡了过去。
殊不知，在他躺下的时候，夏朗的嘴角微微翘起，弯成了一个似是微笑似是嘲讽的弧度。
撒谎。
师尊撒谎。
你根本，没有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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