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老先生吃点什么?”姑娘笑眯眯地问正在发呆的阿光。

    阿光愣了一下,脱口而出的竟是:“秋贞。”

    姑娘也一愣,不过,随即就笑了,说:“你叫我秋贞?哦,我想,你是找我阿娘的。”

    阿光的眼睛一阵猛眨,终于回过神来,心想,几十年过去了,秋贞难道不会变老?自己真是失态。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哦,你,大概是秋贞的女儿吧?真是太象了。”

    姑娘笑了,说:“是的。大家都这么说。”尔后,扬声朝后面灶间喊:“阿娘,有人找你。”

    人说,初恋情人是最难以忘怀的。但秋贞并不是阿光的初恋情人,如果硬要算的话,只能说她是阿光最初偷偷暗恋的人。但是,她却在阿光的脑海里留下了无法忘却的印象。因为暗恋得深,也因为根本无望,所以更加难以遗忘。在那些劳苦而单调的日子里,秋贞健康俏丽的样貌曾经无数次出现在阿光的梦里,为阿光带来苦恼的同时也为他带来了朦胧的希冀与憧憬,为他暗淡的日子抹上了一抹亮色,直到白玫的出现。

    当然,白玫和秋贞,她们并不是电脑里的同名文件,一个并不能覆盖另一个,那时节,她们常常你隐我现地出现在阿光的脑海里。之后的几十年间,虽说早已娶妻生子,虽说如今变成了老头子,但是,每当阿光对白兰不满意时,每当白兰有意无意地摆出一张臭脸时,阿光的脑子里就会不由自主地跳出两个倩影来,有时候是秋贞,有时候是白玫。

    时光荏苒,岁月象一把无情的雕刻刀,将所有人的容貌改变,白兰的也不例外。而秋贞和白玫留在阿光脑子里的容颜,不因光阴的流逝而改变,相反却因了时光这个筛子所起的作用,越发美好、生动起来,让他怀念,让他苦恼。所以,当小饭铺里的姑娘也就是秋贞的女儿商业性地朝阿光一展笑颜的霎时,仿佛时光倒流,令青春不再的阿光竟一刹时意醉神迷,嘴里一声“秋贞”脱口而出,竟然忘了当年的秋贞根本就没有朝他笑过,而秋贞也不是天山童姥,可以几十年容颜不变。

    “谁找我?”一个并不苍老的女声响起,随即,一个中年版的秋贞出现在阿光视野里。

    人说上帝是最公平的,可是,这要看在什么事情上,在人的容貌上,阿光认为,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公平的。因为,凭什么同样是两只眼睛、一管鼻子、一张嘴,赵志的脸就那么讨人喜欢,特别是讨姑娘的喜欢,而我阿光,虽说眼不斜,鼻不歪,却就是不招人待见呢?还有,我阿光当年明明娶的是小美女白兰,怎么一下子小美女就变成了黄脸婆了呢?而眼前的秋贞虽说早已不是当年的俏丽村姑,却也称得上是一位中年美妇,算起来,她不是应该早已人过中年了不是吗?

    其实,说奇怪也不奇怪,当年,小白菜出狱后,慈禧太后一见之下,大惊:三年牢狱,九死一生,此女居然依然恍若一棵青翠欲滴的小白菜!于是下懿旨让这位千灾不能扰其心、百难也无法改其容的旷世美女去了庵堂当尼姑。老太婆的理由是:为你一个小女子,已经折损我大清十数官员,这样发落你,是免得你再次害人。可怜的小白菜,被好色之徒和本非善类的官员害得家破人亡,自己也差一点含冤而死,末了,却还要担上红颜祸水的恶名,余生只能与青灯古佛为伴。悲哉!

    当然,三年冤狱容颜如旧,传说而已,当不得真,但是,也不能断定没有这样的女人。百姓百性,各人各性。有人心态好,千灾百难,只当作船搁浅滩,静等潮来。而有人则不然,稍遇不顺,就已经遑遑不可终日,挫折略大,就要顿足泣血、呼天抢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中年美妇一声:“先生,你找我?”把阿光惊醒了,同时,他心里又是一阵悲哀:看来,我已经老得面目模糊了。

    谁说美人迟暮让美人心伤,英雄末路令英雄气短,其实并非帅哥的男人迟暮也能让他伤心呢,此时的阿光就是一个例子。

    “对,我找你。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当年可是老队长的兵啊。”好不容易,阿光想出了一句装作幽默的话来,以此掩饰自己的失态。

    秋贞仔细地端详了阿光好一会儿,才说:“哦,你是阿光?”

    听到秋贞喊出自己的名字,阿光心里好受了一些,说:“真荣幸,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秋贞笑起来,心里说,要不是你的同屋是赵志,谁记得你的名字。

    可怜阿光想不到他竟然要靠着那个死去多年的赵志,才能让秋贞记住他阿光的名字。

    秋贞说:“这么多年不见,你退休了吧?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呢?找我有事?是找我阿爹的吧?他已经走了好几年了。”

    从秋贞又快又急的问话里,可以听得出她对于阿光的突然出现有些意外的同时也有着不小的兴奋,毕竟,人过中年,“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能够共话当年的旧时相识并不是很多的。

    “是啊,我退休了。来乡下走走,无意中听说这里海边有个阿庆嫂,烧得一手好菜,就一路找来,想大饱口福,没想到阿庆嫂竟然是

    你。”阿光发觉秋贞并不厌烦自己的突然到访,一高兴,说话就轻松了。

    秋贞一笑,赶紧让阿光坐到那张空着的桌子跟前,然后唤一声:“海霞,倒茶。”

    待阿光坐定,秋贞也在他对面坐了。

    阿光看看秋贞,一时间竟又有些恍惚。他们两人从来没有这样面对面地坐过――除了阿光的梦里。现在,两人中间隔了一张桌子,也隔了几十年的时光,整整半世的光阴!阿光为了养母临终前的一句话,竟意外地和他年轻时暗恋的秋贞在这样的情景下重逢了,真应了这样一句话:人只要活着,说不定哪天就能遇到惊吓或者是惊喜。

    秋贞的女儿送上两杯茶来,喊了一声叔叔,阿光应了一声,笑着对秋贞说:“你女儿长得和你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刚才我都呆掉了。”

    秋贞也笑着说:“是啊,都这么说。”

    望着秋贞的女儿忙碌招呼客人的身影,阿光说:“生意挺好。看来,你的日子过得真不错。你阿爹一直说他的小女儿要过上好日子,他的愿望实现了。”

    秋贞叹了口气,说:“可惜我阿爹没有看到我的好日子,我阿娘倒是看到了。”

    阿光由衷地说:“老队长这么好个人,他应该长命百岁的。你知道,当年,要不是他一声大喊,我的头一准被门框挤扁了。”

    “人说好人不长命,不过,我阿爹也总算活了七十多岁,不算命短了。”秋贞安慰阿光,也安慰自己说。

    顿了一下,阿光说:“咦?怎么不见老板呢,老板娘独撑门面,也太云苦了。”

    秋贞说:“什么老板娘!我就是女老板。我们家那小dz死好多年了。唉,他也是个倒霉鬼,过了一辈子窝囊日子,好日子来了,他却伸腿走了。”

    阿光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惹你伤心了。”

    秋贞说:“没事。人各有命,早就不伤心了。要说我们家那小dz,虽然窝囊了一世,但有我给他生了个这么好的女儿,他也算没有白来人世走一趟了。”

    阿光说:“你也只有一个小孩吗?”

    秋贞的眼睛暗了一下,慢而轻地,象是自言自语地说:“只有一个,我们俩只有一个女儿。”

    阿光说:“哦。”

    出于一个小饭铺老板娘的观察眼光,秋贞从阿光的神态上猜出他决不是因为听人家说什么阿庆嫂才找到这里来的,不过,她想,阿光来这里究竟是想干什么的,一会儿他自然会说。于是,她问:“你吃点什么?尝尝我的手艺,看人家是不是帮我吹牛的。”

    秋贞果然没有猜错,阿光马上把他的来意说了出来:“我不饿,等会儿再吃。秋贞,你嫁到这里有好多年了吧?我想跟你打听个事情。”

    秋贞说:“噢,我女儿都这么大了,自然年头不短了。你想打听什么?”

    阿光说:“你知道解放前的那一年,堤外村有哪家送掉过一个男孩子,刚生下不久的。”秋贞说:“唷,这么久以前的事啊,那可得要问问我们的上辈人了。对了,你问的是什么人的事啊?”

    阿光说:“不瞒你讲,我问的是自己的事。”

    秋贞惊讶,说:“什么什么,你是说你是被人抱养的?”

    阿光想,原来当年自己和资本家家庭划清界限的事情,社员们并不知道详细情形,枉自己白白地担足了心。又想到,赵志还真是不错,没有多嘴,换了自己,能不能如此?不一定。

    阿光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怀念赵志。

    秋贞见阿光不响,说:“阿光?”

    阿光回过神来,说:“是的是的,我是被人抱养的。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不过,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堤外村的,还只有几天时间,我的养母嘴巴太紧了,直到快死了才讲出来。”

    听阿光讲了他的身世,秋贞唏嘘不已,末了,她说:“连姓什么也不知道,光知道是这家的小七子,这就难找了。老早,生七个八个小孩的人家多得很。”说着对正在店堂里吃饭的一个老人说:“张叔公,你知道我们村六十年前有哪家送掉过一个小孩子,男孩子?”

    老人说:“想不起来。再说,就算想起来也找不着了,老早,这么个穷海滩,又留不住人,不少人来了又走了,每年都这样,没有几家象我一样住得长久的。现在好喽,穷海滩成了什么旅游的好地方,每天人来客往的,有钱赚,乡下人好活性命了,哪有人肯搬走哇。对了,还有城里人来这里长住养老的呢。”

    那边老人一边说,一边吃,为自己终于坚持到今天,终于过上了好日子而开心得噜嗦个不停。这边阿光却是越听越没劲,失望透顶。

    秋贞安慰阿光说:“他们既然把你送人了,还找他们干什么?找不到也罢。”

    阿光说:“你不懂的,你不可能体会到我的心情的。”

    秋贞说:“我懂,那滋味一定不好过,心里老是空落落的,象是有一个空洞在那里。唉,我懂的。”

    秋贞的神态和语气,着实让阿光纳闷,那完全是一种感同身受的样子,而不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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