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穿越小说 > 蚍蜉传 > 正文 84主客(四)
    新任郧阳巡抚王永祚一向以清正自诩早在他初涉宦海之时他就给自己设立了今后行为处事的标准与典范便是要努力朝前辈文定公徐光启看齐。

    徐光启乃万历、天启、崇祯三朝名臣文韬武略皆为一时之杰唯一可惜的是前期科举之路走得极为坎坷就连乡试也考了几次才取得资格。虽然最后还是中了进士可那已是四十开外的事了。

    现年三十六岁的王永祚与杨嗣昌同乡家族间颇有渊源故拜之为师。他年少得意早经乡试中举可往后十余年参加会试屡屡名落杏榜便罢了再进一步的念头。明代士林讲究出身想登京城混中枢少说也要过了会试的贡士才有资格故而仅获举人的王永祚长期只能在地方上任职。

    王永祚对自己的应试道路很不满意一直激励着他不气馁的榜样便是徐光启。他认为酒香不怕巷子深、命好不怕运来磨只要一步一步走得踏实最后参相入阁的徐光启也未必就是遥不可及的目标。自在督门下受任荆南兵备道之后因无兵统带他便暂时主掌军中法令雷厉风行、法不徇私的刚硬作风让很多人都心生畏惧其中不但包括妄图枉法的宵小之辈连好些与他同在一个屋檐下办公的同僚也对他敬而远之他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当有几次无意中听闻有人在背后暗暗称他是忠介公海瑞转世时他虽无被誉唐顺之那种自豪但亦会感到十足的快慰。

    原本这次朝中指派的替代袁继咸的郧阳巡抚人选是万元吉可万元吉因母丧婉拒了任命。王永祚听说了这事厚着脸皮旁敲侧击希望万元吉能将自己推荐上去。万元吉与朝中很多有识之士一样都认定郧阳府是一个险恶的富贵地对仕途而言绝非一个好的跳板。

    说“险恶”郧阳府地处楚、豫、川、陕四省交界位置极其重要是各路兵马往来的必争之地需要时时统筹打点各方关系维系平衡。而全府地形几乎全为山峦自古就是贼寇藏匿的腹地不但贼多、亦是难剿。况贼乱起迄今十余年府中连年兵灾所辖诸县无不残破弹尽粮绝、兵力孱弱王鳌永、袁继咸等前任巡抚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代表。是以在此基础上经营艰难困苦不是只言片语就能写明道尽的。可反过来说要是能将烂摊子收拾好、做出成绩声明必然一举大振成为下一个洪承畴也未始没有可能这便是郧阳巡抚之职所谓“富贵地”的意思。

    万元吉等有自知之明没胆子搅这趟浑水可王永祚很自信并无畏惧。或者说为了能尽早出人头地他只能选择抓住机会搏上一搏。结果对王永祚来说无疑很好受万元吉推荐、崇祯帝的有意抬举他顺利争取到了郧阳巡抚一职短短时间内从原来被杨嗣昌从地方召至督门下的小小幕僚连跳数级摇身一变成了大明朝正儿八经的地方大员。他心满意足上午才接到朝中差遣任命下午就收拾好了行李告别猛如虎等督门下旧将只带着随侍的三个伴当离开了驻扎于承天府的督门军队。

    为了表现出自己的干练与果勇王永祚没有选择乘公家的马车而是选择骑马去郧阳。这点学自杨嗣昌当初身为大学士的杨嗣昌只身轻马入襄阳给当地的官吏们的震撼不小。不过他没有崇祯帝赠送宝马的荣幸乘马自也是公家的右颊上还印着表明负责转送驿乘的“出”字样。

    他跨着马手执马鞭于路四处兜转奔驰春风得意。他后面跟着的那三个伴当却是叫苦不迭心中暗骂这个上官没个正型每每驰马不见又得满头大汗地去寻找追赶。

    如此这般走了两日四人一路折腾到了襄阳府边界。其时天色已黑几人就投到宜阳所东北的迁山驿住宿。迁山驿的驿长听到响动带着三五个驿卒出来查看。在验过了王永祚拿出的作为公验的府里发放的角符后便急忙将王永祚等人迎入驿站。

    驿站的宅院两进驿长先吩咐驿卒将跟随王永祚早已累得半死不活的三个伴当带去后院厢房歇息又亲自陪着王永祚进到了前院的堂中。

    “王大人一路风尘辛苦了。热水、饭食、床铺小驿一应俱全。大人就在小驿休息一宿明早小老儿就换给好马让大人好继续赶路。”

    这驿长是个五十出头的老汉满头白发皮肤黝黑看上去毫不起眼犹如普通股田垄间种地的老农般但语言得体流畅办事又干脆利索果然有着多年迎来送往练就的一套本领。

    王永祚与他闲聊几句原本希望从谈话中搜寻出一些有价值的线索但那驿长所言皆是众所周知之事无甚稀奇处。王永祚索然无味也懒得再和驿长多费口舌只推说自己疲惫便告辞要回房去了。

    那驿长殷勤地将王永祚送回厢房。王永祚敷衍几句打发他离去闭门进屋只见屋中陈设简洁朴素倒还干净一道帘后正摆放着一个盛着半满的热水、兀自冒着腾腾热气的大木澡盆。

    赶了两天路一路风尘王永祚也感到身上有些难受当下也不犹豫自个宽衣解带要好好地泡上一澡、将一身的污垢与疲累都清除殆尽。

    待将身子泡入热水之中王永祚忍不住轻呼一声水温冷热刚好适宜浸在里面那是说不出的快意与舒服。

    王永祚上身靠着桶壁双手自然地搭在桶沿上。四周都是水汽氤氲他闭上双眼竟感到像喝醉酒般的微醺惬意之下嘴中也不由哼起了家乡小调。

    便在此时只听“砰”一声响王永祚受惊猛然睁开双眼隔着帘布却见自己厢房的房门大开三个人影破门而入!

    “什么人?”王永祚惊恐之下大声喝问却因为全身赤裸着不能站起仍然泡在木桶之中。

    那三人均用皂布包头蒙面看不清长相听了王永祚的质问其中一人怒喝道:“狗官让你胡乱断案送却俺大哥性命!今番就叫你血债血偿!”

    “壮士慢来!有话慢说!”王永祚闻言色变这三人竟是来报仇的!想自己在督门中过手的军中杂案无数也有好些人是死在了自己决断下但扪心自问自己从来都是秉公执法不徇私情按理不会有冤案错案的发生!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俺们要拿你的命祭奠俺大哥的在天之灵!”那三个蒙面人根本不给王永祚更多口舌的机会。当先一人从肋间拔出一柄短刀大跨两步近前掀开布帘就要往王永祚身上捅去。

    值此危难时刻王永祚也顾不得朝廷命官的体面与形象了“哗啦”从澡盆中窜起顺手向那当先蒙面人门面泼出一掌热水。

    那蒙面人起手遮蔽间隙间王永祚就跳到了一旁。

    “狗官哪里跑!”后边的那两个蒙面人各自抽出贴身的匕首冲王永祚扑杀过来。就这电光火石间王永祚也不忘忙里抽闲扯出床帘三两下系在腰间聊作遮羞对他这样自诩有身份的文官来说礼义廉耻大于身家性命要死也不能像头死猪般浑身赤条条的。

    就在紧要关头从门外突又闯入数人当先一人见屋内有三名贼人竟然向后退却几步要不是后面的人顶上来恐怕他就要转身而逃。

    王永祚定睛看向屋外原来是驿长领着几个驿卒以及自己手下的三个伴当赶到急忙呼道:“驿长救我!”

    那三个蒙面人见王永祚援兵众多形势不妙当下却也不硬来。其中一人甩手将手中匕首掷向拥堵在屋门口的众人。众人各自怕死一哄四散开来那三名蒙面人互看一眼纵身一跃闪出了厢房身手矫健地顺势一滚起身飞逃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大家又惊又怕正愣神的当口还是驿长沉稳老练叫过众人先进屋看看王永祚的情况。

    王永祚惊魂未定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喘着粗气。当驿长等人再进屋时他尚以为是贼寇吓得身子一抽后见是自己人这才舒了口气颤声问道:“那三个贼人呢?”

    驿长躬身道:“已经跑了。”说着面带愧疚道:“小驿监管不力致使贼人入内差些伤了大人请大人责罚所有罪责小老儿愿意一力承当。”

    三个伴当也站在后边探头问询道:“大人没伤着吧?”

    王永祚长吁两口气抚了抚胸口待心绪平静下来方道:“这三个贼人是寻仇来的。想本官秉公执法这几个月从不因私情而败坏自己的原则有好些宵小就因为贿赂本官被拒而怀恨在心。这几个恐怕就是那些人当中的。”说着脸上原先的惊惶之色逐渐被刚毅所取代。

    “大人高风亮节、刚正不阿小老儿佩服!小老儿防贼不力致大人落险境实不称职!”驿长一直躬着身子不敢起来。自己所管的驿站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王永祚的生命又受到如此威胁若是得不到王永祚的原谅他这个驿长也算当到头了。

    王永祚瞅瞅他自思:“按理说驿中防务不周致使我差些命丧贼手绝不该原谅。但是我向以文定公的为人自许文定公性格宽容要是这次受袭的是他十有八九会原谅这老头。再者这老头不过一个小小驿长又还算及时赶到救我驱赶走了贼人我既没受伤若再与他斤斤计较下去只怕日后会有人说闲话于我的名声不利!”

    想通了这一节他起手扶起驿长和言道:“言重了此次若非是你及时带人赶到本官恐怕就要遭到不测。你还躬着身作甚?”

    见王永祚并无追究的意思那驿长方才放下心来抬头再看王永祚脸上却有些不好意思。王永祚看他一眼猛然想起自己全身赤裸仅有一块破床帘遮住羞处。在众人焦灼的目光下王永祚的脸已然红透那驿长是个晓事的人连忙转身过去边驱赶众人出厢房边道:“你们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出去让王大人一个人静静!”

    经此一劫王永祚已是睡意全无也不敢独自待下去。换好衣裳后开门走出却见驿长带着所有驿卒正和自己手下三个伴当守在外面。

    “大人。”驿长小心说道“你怎么出来了?有咱们守夜你自安心睡觉无妨。”

    王永祚摇摇脑袋道:“睡不着了现在心乱如麻还不如起来走走。”在这些人面前他自是不能说自己是害怕得睡不下去。

    “大人不如到堂中一坐。”驿长试探着问道。不料王永祚一口应承了下来于是众人簇拥着王永祚来到前院堂中。驿长打发驿卒看住门户王永祚则令三个伴当侍候左右。可怜那三个伴当辛苦奔波了两天到了今夜仍是无法歇息口上不说心底下早已将王永祚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