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玄幻小说 > 巨型反光史诗 > 第三卷 限制级脱发症候 011、歧路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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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支线故事

    作者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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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均听到那辆卡车在楼下停下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不是说因为他走错了某一步,才把自己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地。细想起来,其实他的第一步就彻底走错了。

    当时他正在一个三岔路口,道路一头向西北延伸向雾墙,砖石铺就的路面营造了一种复古的休闲气息。李均来到这里的时候,刚刚好在一场短促而血腥的遭遇战之后。远远地就能看到一具尸体敞着喉咙躺在商店门口的台阶上,胳膊僵硬地抬在半空。

    另一头斜斜指向东北方,道路的另一头应该有一座椭圆形的小公园。在疏散阶段,公园里曾经建立过一个收容站,后来又移交给了伏国紧急状态部,变成了维持市区宵禁的检查站。那座检查站没有维持多久,现在街口那有人用废弃的民用车辆堆了个街垒出来,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均抬眼望向立在路口的建筑,它曾经有过辉煌的时代,像一柄劈开道路的巨斧一样立在那里。这栋建筑曾经是塔科夫城的标志性地标,是一个时代的印记。

    在塔科夫城被解放的那天,它是整座城市唯一一座完好的建筑。虽然建筑外围的阵地已经全部丢失,但是建筑二楼仍被13名苏军士兵占领,一楼大厅里躺满了**的尸体。一开始,争夺这栋建筑的理由非常简单:它是这一带位置最好的炮兵观察哨,在得好像那是抗辐射药片似的。

    他回想起了健康声明上面的条款。在记忆中,他的眼睛动得太快了,很多文字一晃而过,拖成了一片模糊的虚影。

    李均还记得几行文字,看上去既像德语又像克林贡文字,但他居然认得出来。那上面写着:本人声明知晓拓什么展什么兴奋剂的作用及副作用,知晓潜在的药物反应可能造成包括但不限于以下症状:头痛、晕眩、呕吐、皮疹、耳鸣、失聪、世界观认识偏差、消化道出血、溶血症、肺水肿、眼球萎缩、存在感丧失……

    等下,这些副作用完全无所谓。倒带倒带,停!放大一点,看到没有,李均,那上面写着兴奋剂。

    他那时候在想什么?现在重新审视自己的记忆,李均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些东西。

    在一场可能让所有人一齐送掉性命的军事行动之前,真的有必要签下这样的声明吗?所谓救命药,不过是让人顾不得弄伤自己,从更高致死率的区域挪出去罢了。知不知晓副作用又如何?装得好像真有人会追究一样。

    如果你上过一点历史课,就会记得人们上一次有组织地使用兴奋剂时的事情。长官会指示军医给那些承担最沉重勤务的小兵一些“解除疲劳”的药物,好让他们能够继续承担最为沉重的勤务,或者在死前制造足够大的破坏,或者一头撞进军舰的侧舷……

    总而言之,无论是为了追求精力无穷的幻觉,还是借此来获得虚妄的勇气,没人会事先捅破这层窗户纸。有时候他甚至在怀疑,关于那所大宅的许多记忆是不是由他自己生造出来,再安插回记忆中去的。

    李均在坦克前坐了下来,也许他很快会受到超过致死剂量的辐射,也许城里根本就没有辐射。他看过的那些幻灯片,那些多次叠加拍摄的军用级别的高清卫星照片,还有放射性标志物热力图,所有这些东西都真的存在过吗?

    他回想起了自己问过的问题:他们到底是否需要穿戴防护服,有没有必要佩戴呼吸过滤器。毕竟没有人统计过那些流浪者的癌症发病率,而在外界的各种传说中——从cbs的版本到“独立”“非政府”“调查者”的版本——封锁区内的一切生物似乎都在经历痛苦,而且异常漫长的凋亡过程。

    然而他不记得对方的回答了,从结果上来看,其他人(同样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存在)并没有选择防护服。诚然,披着一层厚重的橡胶,戴着过滤器,在刚刚开始回暖的天气里行动不怎么舒适。但是没人会为了一时的舒适而选择癌症的,除了事故发生后就已经衰变了的一些铯同位素,这座死城里还有许多更为危险的东西,足以在任何器官上照出癌变来——这可不是摘蛋就能解决的简单问题。

    李均怀疑自己的记忆又出了岔子,他应该正和刚刚那群人:矮子巫师、愤怒黑人还有其他的那些不像军人的家伙们一起执行某种任务。只不过他中途发病了,忘掉了许多东西,又生造了许多回忆。

    也许大宅里发生的事情只是一部电视剧的剧情,被他从记忆底层翻了上来,翻新补漆,变成了新记忆的一部分。

    他转过手上的药瓶,药瓶一侧贴着一张贴纸。在天光下,贴纸上的黑体字纠结在一起,他只能凑到眼前去看。药瓶上贴着的名字既像德语又像精灵语,不过他认得出来,没错,前几个字母纠结在一起,看上去像是某种热带鸟类的学名,后几个字又应该挂在商店的橱窗里,和任何东西都很搭。

    这就是那份文件上提过的药?

    他的视线继续向下移动,s-c制药,一个位于弗莱堡的地址,下面印着一串标签上常见的提示:每12小时1片,安全剂量每公斤体重不超过60毫克,请遵医嘱,服用后感到不适请尽快就医……诸如此类。

    他从药瓶里倒出一片黄色的小药片,药片中央雕着一柄火炬或是冰淇淋蛋筒,看上去和梦里的他自己的药片完全不一样。

    事已至此,好像也没有其他选择了。李均知道自己正在自我怀疑的轨道上加速,现实看起来完全不像是现实,反而像是粗制滥造的室内喜剧。回头望向自己的来路,铺路砖和柏油道路之间,有一小段路面暴露出了下面的混凝土。眨眼间,混凝土被一滴轻飘飘的雨水击中,泛起了波澜。整个世界都开始晃动起来,好像他正躺在泳池的池底一样

    不管这药是什么,他必须得试一试,至少不能这么干等着。

    他吞下药片,开始等待通感和兴奋感的冲击。

    李均咽了口口水。他所期待的冲击迟迟没有到来,药片只在舌头上留下了一道苦涩的痕迹。他伸手朝自己的左肩摸去,却没摸到饮水的软管,只能皱着面孔干咽了一下。药片好像咽下去了,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粘在喉咙口上。

    就在这个时候,青草从砖石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正跪在一艘即将沉没的破船上,而海水正从底舱涌上来。他能听到青草生长的声音,就像用钢锉刀刮擦头盖骨的内侧一样。

    只一转眼,整条街道就被齐膝高的青草没过了。李均咳了两声,药片好像黏在了食道更深的地方。他捂着脖子,倒退着退到瓦砾铺成的长坡上面。

    这他妈又是怎么回事?

    他顺着街道望过去,这一片荧荧的绿草随着晨风轻轻低了低头。阴影的浪潮一浪又一浪地顺着巷子传向远方,在远处的路口绕过了汽车堆成的街垒,朝更远的地方涌去了。接着又是一浪。

    “快回去吧。”李均好像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转过视线,却只看到一朵脆弱的小白花被风吹落下来,留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光影。

    李均很清楚自己正站在塔科夫市最老的一片街区,而且太阳正在云盖之外升起。他最后望了望远处的路口,按照塔科夫交通旅游地图上的记录,那几辆废车后面应该是一处椭圆形的小公园,中间有一座小丘,下面埋葬着许多无人认领的尸体。越过公园,再往东走大约三站路就是城里的核心商业区。

    如果他的记忆可靠的话,那个方向上有一家用了太多大理石内饰的商场。航空侦察的记录显示那里面大约有五十到五十五名适龄男性,在事故发生之后,人力情报从其他渠道又了解到他们拥有重型武装——一辆老掉了牙的btr-70装甲车,可能是伏国紧急状态部在撤离中遗弃却没来得及销毁的东西——这意味着那个武装团伙有可能在白天活动。

    在最初的计划中,整支小队预备卡着所有的时间节点,从城区正中直穿过去。正是因为考虑到这批行踪不明的匪徒,才改变了计划,选择贴着城区南部绕行。

    在白雾出现之前,当时的各方参与者并没有把城里的流民当回事。从6000米高度望下去,那只不过是一些随时可以通过非接触打击抹掉的小黑点罢了。很多侦查资料根本就没有存档,只留有一些用于评估打击效果的短片。

    要说实际上的危险性,好像没人拿得出确实的证据来。在那所大宅的地下室里,大部分佣兵都显得不怎么在乎一辆轻型装甲车辆。对他们来说,只要有趁手的武器装备,没什么困难是不能克服的。

    但是联合安保希望他们能把随身携带的东西精简到极限,好腾出负重和空间,以搭载从目标区获取的资料。他们真正的雇主当然不会寄希望于在一次行动中收集到所有的资料,但这一次行动耗资不菲,他们总得带些东西回去。

    好在他们所需要收集的资料,只有一个很宽泛的范围:探明光环实验室内的环境是否安全,如果可能,带一些硬盘出来,或者拆一台实验室或者行政区域里的电脑。其中包含的数据可以能提供些情报,为下一次行动做好准备,告诉下一批倒霉鬼该去哪里收集什么。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备份撤离点需要验证。如果佣兵们没法按时返回,或者被困在了城市的另一边,他们就得按照列表上按照可信度排列的地址去尝试。

    现在李均也吃不准了,走去城市西北角寻找离开的办法,曾经是他既定的目标。但是现在这个目标是否还有意义呢?

    “也不能说没有意义。”他的影子答道。

    李均觉得自己肯定是已经疯了,当然,比他发病的时候要好一些,至少现在他还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是手。最让他自己惊讶的是,他居然没有喊出声,没有拔出匕首,也没有直接转身逃跑。

    他居然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在黯淡的天光下,那只是一小团边缘模糊的暗影,蜷缩在他的脚下。

    “为什么?”他问自己的影子。这会儿他冷静得像条刚刚从刺身里逃出来的寄生虫,刚刚好维持在4摄氏度。

    影子的边缘改变了形状,有那么一瞬间,李均感觉到影子正用手套背面刮擦下巴下面,因为他自己总是这么做。

    “如果你选择了右边这条路,你会在那个路口,那辆双层巴士后面一点点的地方遇上那个女人。我的建议是:别听她的,她只是个屁都不懂的家庭主妇,而且你在这里还有工作要做。”

    李均摇了摇头,他的影子没有什么变化。在这片瓦砾中看出暗淡阴影的变化,毕竟不算容易,凭感觉来说,那一小坨阴影好像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控制。

    李均的影子谈性正浓:“当然,你也会选择北面。但是正北方没什么好的,你撑不到那边,什么海浪酒吧啊,本地黑帮啊……你没机会的。”

    李均这就有点不乐意了:“拜托,我……”

    在他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那个计划里,有这么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一种精神层面的润滑剂、便携式人际关系促进器、对魔鬼们来说等价于一磅不带血的人里脊。

    那是预付款的一部分,大约一万美元。叠起来用保鲜膜包好之后,差不多有半个弹匣厚。在阿富汗的经验告诉李均,在身上装一些现金准没什么错。在最坏的情况下,也不过是弄丢了一些自己再也用不着的绿纸罢了。

    他记得自己把那卷绿纸塞在了身上,应该是身上的某个地方。他检查过了装其他杂物的口袋,又摸了摸弹匣包。在下面一排最左边的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哗啦响了一声。其他的口袋倒是好好的,被捷克产的半透明塑料弹匣撑得满满当当。

    “你现在身上没有钱,钱在我这里。”影子说:“还有其他所有东西,应该都在我这边。我们翻转了,兄弟。”

    影子往碎石坡上挪了几步:“别愣在这儿,我这边也不安全,换个地方。”

    李均自己也发现自己位置不妙,只不过刚才他一直处于一种脱力的状态。现在,李均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过来了,但是他的脑子还是一团浆糊,忙着纠缠一些其实全无所谓的问题。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那个自称是他影子的声音已经指引着他走上了乱石堆,冲进大楼墙壁上的缺口。

    这里曾经是博物馆内部争夺最激烈的展厅,它曾经是胜利纪念厅,被布置成了它被苏军收复塔科夫时的样子。十三勇士的蜡像就守在楼梯旁,守在墙边,就像他们被困在了战斗结束前的那个瞬间一样。

    不过现在这层楼里,只有一片4平方米的展区,用来描述“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历史事实”。他们保留了一些二楼重建之前的风貌,还拍摄了一些蜡像的照片挂在墙上,以期形成某种毫无意义的平衡。

    相邻的另一块展区,则语焉不详地描述起了一名德国下士在“撤离时”和某个小孩的约定,苏军处决党卫军战俘的照片,一位“伏施林尼民族独立战士”在西伯利亚战俘营的所见所闻……除此以外,应该还有些同样以纪念伏施林尼独立为名的展区,只不过现在那些图片和文字早已被埋在残砖断瓦下了。

    李均站在残存的展板前,抱着胳膊肘盯着那些供西方游客阅读的,参考过焦点小组反馈精心修饰而成的词句。补光灯在展板上映出了一圈反光,夜视仪的噪点和老照片上的历史的印痕叠加在一起,很难看出表情背后的真实情绪来。

    “怎么了?”影子好像从大厅的更深处走了回来。李均能感觉到它,只不过在他的视野里,室内布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阴影。要找到一团能自由行动的影子,比在海里找一滴特定的水还难。他在想,自己在对面看来,是不是也是这么一团阴影呢?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对你来说是不是也很难看清。”

    “没错。”影子说:“但是我找到了你的手电。在我看来,你是一团在灯光直射下也不会消失的阴影。想必我也是如此。”

    李均皱了皱眉头,在夜视仪的红外补光灯下,那团影子边缘模糊,时不时躲进补光灯创造出的模糊色块里。这只是件小事,因为这层展厅里确实有很多需要抬腿迈过的障碍。好几块展板倒在地上,乱得像是一片缩比越野摩托车场地。

    然而影子只让他往建筑更暗的深处走去。安装在天花板上的各种管路早已坍塌了下来,在大厅里编织出了一片又一片金属的蛛网,期间又点缀着大片大片真正的蛛网,随着李均行动间带起的风微微晃动。在夜视仪的视野里,大厅的深处仍然隐藏在浓重的黑暗之中,甚至距离都很难判断,只是偶尔会有些障碍物出现在补光灯的光圈中。

    影子走得应该要比他顺利一些,李均总觉得影子一直走在他前面,时不时停下来等他。但是走近一看,那只是一团蜘蛛网的阴影罢了。

    李均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没装满的弹匣袋,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口袋,袋口像其他弹匣袋一样,只挂着一条短短的伞绳。他轻轻解开袋口,伸手进去,捉到了塑料包装的一角。

    他的影子好像从墙边回转来:“话说,你到底弄丢了多少东西?枪呢?”

    李均听得出他在试探,于是干脆把东西从口袋里抽了出来,用自己的声音掩盖住了摩擦声:“呃,主要是武器,我被你那些朋友缴械了,然后把我放生到了这里。”

    “那你现在手边有什么?”

    “我还能有什么,他们就给我留了把刀!”

    “好吧……”影子的声音飘忽不定:“好吧,我等会儿给你找点什么东西。”听起来就很敷衍。

    他这种敷衍的态度,让李均想明白了一些更为复杂的问题。彻骨的寒意从脚底一路蔓延到头不通,作为“莫斯科官僚谎言”的一部分,政委立像早就在伏施林尼独立运动中被拖出去砸了个粉碎。其余的勇士们下场稍好些,现在可能还锁在博物馆的库房里。

    李均的影子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也许在世界的另一面,用手电照着李均。

    “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李均又问了一遍:“哦,你大概知道我的安排,我正准备……”

    “我不知道。”影子打断了他:“你只是个传说……就我所知,在过去十年里只有几个asa的人能走这么远。说实话,我一开始都没想到能遇到你,但是我这边事情正变得很奇怪。”

    这时候,李均发现他对“怪”的判断已经彻底失控了。正常情况下,如果有人这么胡扯八扯,他就应该开始反驳了。

    而现在他根本不想进行比较。也许地上长出的那片青草,在杜氏诡异度量表上能拿个10分,那个女人的低语声呢?也许算个勉勉强强的3分,老套是主要的扣分点。

    但是这个影子……这个影子它自己就该得个什么两百万分。它应该被放在什么异常事物处理教程的第一页上,用96磅黑体字写上:永远!不要!和自己的影子聊天!

    影子自己说他遇到了奇怪的事情,李均本应该用鼻孔出气,发出点讽刺性的声音。只是现在这时候,一切讽刺似乎都显得异常苍白。

    “你知道就在你过来之前,我在往哪里走吗?城市的西北角,那里有一家酒吧。”李均解释说:“我们有些人力情报说那是个安全区,可以从那里出去。如果我有武器,我不会做这个选择。”

    “但是我找到你了。”他的影子靠近了一些:“历史上你选了这条路,而且你没能走出去。”

    李均总感觉有哪里弄错了:“等一下,别,等一下。”

    “你没走出去,有人拍到了你的照片,你没走出去。”影子重复了一遍。

    “不不不,我做这个决定是因为我在这边,我遇到了你的人和这一系列稀奇古怪的事情。对不对?没走出去的那个我在你那边,和我的小队在一起。”李均很清楚自己从雾墙的混沌中离开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等下,我的小队呢?我的人呢?这次我变成了你,和你的人一起从雾里走了出来,所以你应该跟我的人在一起,对吧?”

    “什么你的人?”

    这家伙一定是在装傻。如果李均的记忆没有出错,他走进雾墙只比其他人晚了一点点,只差几步路而已。

    影子的反应很快,也很讶异:“什么叫你的人?”

    “我不是一个人来这里送死的,伙计,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前面有一整队人,你怎么可能没见着?我搞不懂……你是不是从那个一头是厕所的走廊进来的?走廊里面是一家药店的后门,另一头直通一条该死的冬青巷子。”

    和自己的影子聊天总有一种有力使不上的感觉,就像下盲棋一样。李均不知道在世界的另一面,那个影子现在正在想什么。阴影本身没法反映出情绪的变化,当它沉默的时候,它就像世界上其他所有的影子一样,可以躲在任何颜色够深的色块之中。

    他很快就开始感到恐慌了,不只是为了他自己的命运,更像是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什么东西。

    “你个王八蛋,别跟我装傻!”

    影子似乎也意识到了他的沉默带不来好的影响,至少没法扭转正在滑向互相怀疑的气氛。他咳嗽了一声,连李均的肺都被牵动了。

    “不,我的意思是,噢,那是你的人。”影子说:“这么说你可能很难接受,但他们撒得满街都是,我没开玩笑,字面意义上,满街都是。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没出来,走吧。”

    李均才不关心其他人,一两个小时之前,他明明还记得那些人、他们的名字和特长。然而一旦意识到他自己的处境,李均脑子里的某种新机制就开始工作了,就像一场几近疯狂的派对之后,清洁工开始把桌上的塑料杯、糖浆和牵丝的奶酪一齐抹进垃圾桶里一样,其他无关紧要的名字统统消失了。

    除了其中一个名字。

    “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将近2米高的大块头?很狂野的发型,很多脏辫扎了个武士头?”

    影子似乎回忆了好一会儿:“没有。我到过现场,简直一塌糊涂。听我一句劝,别想了,不管怎么样,他们早就死了。”

    李均很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夜视仪的绿光快把他的脑子烧穿了。

    “什么叫切得太碎了?”

    影子似乎和李均共享着同一座比喻仓库,甚至不用手舞足蹈加强表现力,李均也能理解他的影子在说什么,而且形容得正在点上。

    影子:“你有没有试过从芒果上削果肉下来,结果切得一塌糊涂,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怎么把它按住?那条街就是案板。老兄,我不是什么csi,好吧?我不会在一堆碎肉里帮你把你朋友找出来。我们到底是接着走,还是在这里等你哭完?”

    李均尽量不去想巴拿被切成一堆不规则的小丁的事情。巴拿是个好人,他承担了许多不该他承担的责任,如果他死在收获回报之前,李均由衷地为他感到难过。

    也许影子说得对,现在他自己或多或少也算是个死人了。

    “我还一直没问,你是准备往哪去?”

    影子反问他:“你难道有什么好去处?”

    “现在没有。”他们已经在黑暗中聊了有几分钟了,这让李均不安起来。他刚刚有些魂不守舍,在服药(或者是吵架)之后好了很多,他好一阵没有考虑自己的记忆是否真实这事了。但是随着神智的清醒,被群狼环伺的危机感又涌上了心头。

    “好了,闭上嘴,继续往前走。”影子可能抬起手电照了照:“没多远了,你小心脚下。”

    李均跟着影子的声音,绕过了一排倒塌的展柜,站在了一扇门前。门框周围留着一圈形状规则的焦痕,而门框上方比火灾现场要显得干净很多,似乎在很早以前经历了一次颇为专业的爆破。

    他一低头,绕过一端抵着墙壁的通风管,进了门。稍一不留神,脚下踩到了一块什么东西,吱呀一声划开了十几厘米。

    他差点没滑倒在地上,一手扶着湿漉漉的墙壁,才稳住了身形。低头一看,在阴暗缺乏光源的室内,就连夜视仪也无法分辨出地面上的细节。

    门后的这片区域看起来像是博物馆的办公区,但是天花板上的吊已经足够了。

    李均走近了些,探头往下望了望,洞口正下方只有些细碎的渣土,两侧看起来则是两三米高的档案架。

    “下来吧,我这边是安全的。”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跳了下去。

    清凉的晨风吹干了他额头上的汗渍。李均把夜视仪支架推上去,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他又一次追随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把自己陷入了危险之中。最为可怕的是,面对那么多无法解释的异常现象,他居然毫无察觉。

    眼前的这个窟窿就是爱丽丝的兔子洞,下去很容易,说不定还会一段奇妙的冒险时光。

    他应该问一问那下面有什么,也许影子会告诉他,下面只是一条通往防空洞的隧道,而那是他们在昼间横穿城市的唯一机会。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克格勃五局的一个情报站就驻扎在这里,通过几条秘密的电话线监听城里的几处敏感目标。

    他们曾经收集了无数的录音带,成百上千小时的录音成卷成卷地堆放在这间密室的架子上,却没有发挥过任何的作用。因为这座小城一直都严格按照其设计目标,运行着一种极其平庸的生活,就连平庸的监听和监听报告也是其中之一。

    所有的这些无用功终有一天塞满了密室的每一个角落,最后顺着地道运进了防空洞里,在两扇防爆门之间一个通风良好的路口被集中销毁。所有颠倒的日夜,无止境的忍耐,最终统统都被投入火中,付之一炬。

    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消逝在风中了,城里原来还留着一两个记得陈年往事的人,不过他们什么都不会说的。

    没人能够回答李均的疑虑,也没人能在这时候提醒他。在这一瞬间,李均窥到的其实是隐藏在故事背后的设定,无论是真正被采用的,还是最终被放弃的。这是药物带来的好处之一,只不过他还没有办法消化所有的信息。

    这个时候,李均能够理解的是一声从窗外传来的刹车声。车停得很随意,可能就横在马路中央,发动机没有熄火,一直吨吨吨吨地响着。

    听脚步声,从车上下来了三四个带枪的人,武器——很有可能是ak——用枪带背在背后。那些伏施林尼口音在楼下高声谈笑,拖动起小巷里倒卧的尸体。

    收尸人来了。这些家伙和其他流浪汉相比,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只不过他们会负担起一些额外的工作,把死在城里的家伙收集起来,运到北郊的动物园附近埋掉。其他的拾荒者帮派为了自己的健康着想,很早以前就开始允许这些殡葬业者白天在城里活动了。

    他们和其他流浪汉并没有多少区别,在收尸的同时,并不会介意自己再创造几具尸体出来。

    有两个家伙在拖完第一具尸体之后,嘿哟一声把货物甩上了车斗,又回到巷子里,点了烟,站在窗下聊天。李均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僵在洞口旁一动都不敢动。

    “你到底来不来?我可没有一整天时间等你!”影子的声音朦朦胧胧的。

    李均皱了皱眉,难道影子那边没有人来?

    他记得另一条街上还躺着一具尸体,那个脖子被打烂了的家伙。下面那些家伙没道理会错过他,说不定他们只是在这里偷会儿懒,过一会儿再去收拾。

    李均决定在这里多等一会儿,然后原路返回。捡走两具尸体用不了多少时间,抽烟聊天也没那么有趣,那些人顶多再待上十五、二十分钟。

    但是收尸匠的工头可不这么想。没过一支烟的时间,楼下的对讲机响了一声,紧接着是一些语速远比伏语简易教材快的对话,夹杂着许多黑帮俚语。

    李均只听懂了一两个单词,他们提到了“狙击手”,提到了“建筑”。他还没听明白,楼下的人已经行动了起来:踩灭烟头,拉动枪栓,抱怨老天不公。

    是因为发现了狙击手?

    李均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听到了一阵踩在铁皮上的脚步声,而且还很近,近到令人寒毛直竖。他顾不得暴露自己的存在,绕过地上的窟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窗边,贴着墙壁侧身望出去。

    一道锈迹斑斑的消防楼梯就架在窗外不远处,就在隔壁大办公室的外墙上。那两条划水的杂鱼已经放轻了脚步,但是他们的重量做不得假,每走上一级台阶,整座楼梯都会发出一些细微的晃动声,就像从垂死的老人肺里挤出来的风声一样。

    “你是死在上面了吗?”影子又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声。

    时间不多了,要迟到了,当年兔子也是这么催促那小姑娘的。李均想到,想想跳进兔子洞的后果吧,一场政变,后面也许紧跟着一场血腥的总清算。只不过儿童不宜的部分不会出现在故事里,只有在很久以后午夜梦回的时候,才会和国际新闻结合起来。

    杂鱼们开始猛踹隔壁的隔壁的一扇门,回音在水泥墙壁之间隆隆作响。从木板的断裂声判断,那扇门撑不了多久。

    更要命的是,有人在外面的大厅里撞上了什么东西。他大概能猜到,只靠手电筒的照明,在黑暗中是很容易忽略悬在半空的支架和管道的。。

    就在这个时候,李均终于意识到是他自己将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能责怪的也只有他自己而已。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世界,跳进了洞里。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