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鬼与聻的情愫，在这阴间已经多载无人谈起了。
数个鬼年前，身为传送鬼的魁衡，结识了三苗盘瓠大王掌玺官的女儿——笙娘。盘瓠大王年迈后传位后人，自己则携王妃隐遁黑山之中，不知所踪。他的掌玺官——据说是唯一知晓盘瓠夫妇去向的人——竟在某个如常的日子里，同全家老少一起无疾而逝，魂归鬼界，在地府受封阴职。
当时笙娘主司鬼域青蚨所中的一个。这“青蚨所”以钱虫青蚨命名，顾名思义，是鬼界特设的金融服务机构。因鬼众日常所用的资财，或为生前亲人烧化，或为自身功德所感，亦有在地府当差及从事阴间营生的所得，来源不一，形式、版本各色不齐，需在青蚨所中换为通行的冥币，方能交易使用。
二鬼相悦，几至谈婚论嫁，无奈魁衡身负家中自古宗奉的特殊规矩，若要成家，只能娶重黎氏的黎素为妻。这个祖制已经传了多代。笙娘比不得黎素的绝美，然而她一双明眸中弹出的至真至静，让魁衡的心像被蛛帐托住的虫儿，无法离开。一想到将来放弃笙娘的场景——哀伤的笙娘颔首接受、清淡步去，他就恨不得疾追过去、让自己的双臂同大门一般将笙娘锁入心宫……在他第三次想到这个可怕的场景之后，他与笙娘指月而誓，私定终身。
不久，竟传出笙娘盗骗冥币的消息，鬼王震怒，处笙娘以霆击之刑。笙娘遂化为聻，于每日黎明、黄昏在鬼众们望而却步的灵涧岸边闪现。此时人鬼两界二气更替，阴阳穿梭，与聻类的幽微之性相合，彼等尚可聚命为形。魁衡便常在此时与心上人相会厮守。
这一次，又是月亮升起前的鬼界黎明，天空由紫绛渐变为青明，几抹粘腻的彤云悠悠地裂开着，像是缓缓撕开一片祭祀用的干肉。
魁衡照例向笙娘讲述他这一天的见闻。他所担任的，就是当人间的祭司或通灵之人扶乩请神时，附于其体上，发布吉凶休咎的预言，以此分取供奉的传送鬼。魁衡总是能将那些大同小异的乡间俗事描绘得津津有味，笙娘也习惯依偎在他身边，静静地分享他的故事。但这一次，她却一直心神不宁，面有忧色。
“嗯？……怎么了？”
笙娘不说话。
“想起不开心的事了？还是，忧心我俩的将来？”
笙娘转过身，用臂根搂住魁衡的脖子，把脸在他头发上蹭，身上似不那么灵便。
“你……有了？”
“嗯。”
“可你的身体……”
“你娘那里不是有一件异宝么？”
魁衡没有说话，笙娘也没有，她素来讨厌麻烦别人，可这一次，她自己也不明白，曾听魁衡随口提到的一个细节，竟让自己毫不迟疑地拿来，当作鬼聻生子这等大事的借口。要知道，这可是会让有命无气的聻类灰飞烟灭的事啊！——当一个生命真的面临一无所有，与自己有关的一个荒唐可能就是这么容易被幻想为志在必得，并且迫不及待地被自己拿来挥霍，而因此令自己和他人付出的代价，却像自己此刻的生命一样可以忽略不计。
笙娘等待着，她知道奇迹发生的可能是有多小，也明白魁衡为了自己会去经历的风险和煎熬。但她拦住自己不去想，在每天那一点点仅有的清醒时间里，她放任自己不去筹谋计算。这个性子曾让她万劫不复，现在又催促着她和魁衡的漫长悲剧迎来真正的结局。
远山的峰顶，一处若隐若现的鬼寨之中闪烁着点点红光——这种除地府之外几乎没有鬼界居民可以使用的灯色。
人间的白昼，鬼界的夜晚。鬼众们照例失去了活力，在各处蛰眠。
魁衡继续跪在母亲重黎氏的房门外，一言不发，以他传送鬼的精深心念向屋内传达着求取异宝的意志。
门竟然开了。
一位风尘仆仆的鬼界老妪拄着一条藤杖踱了出来，看得出，她还没睡。
老妪看上去似乎并非为门外跪求的儿子而来。她面向苍穹，凝视良久，随即向前迈去，直走到鬼星崖边站定，口中嘟囔了几个字。魁衡没有听清，但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跟随母亲走到崖边。
重黎氏回过头去，开始注视儿子……与此同时，魁衡只觉天地间一阵难以名状的音波泛起，一股巨大的力量沿着母亲的目光传入自己的鬼体，将自己固化在这山崖之上！
随后，年迈苍苍的重黎氏面无表情地探出一手，缓缓地向前平推，直至伸入魁衡胸中，从中掏出一物，托于掌中，随即将刚刚盯住魁衡的目光移至掌上。
魁衡并未感到任何疼痛，但多年来时隐时现的一股莫名的紧张感被推到了极致，只是来自母亲目光的那股束缚身心之力太大，令他动弹不得，直至那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被取出。
那似乎是个无形之物，因为魁衡看不到母亲的手掌上托着什么，甚至看不到那只手掌！
不知何时开始，整个大地已开始微微地抖动起来，待魁衡意识到，这种抖动已经遍及整个山谷——不，整个鬼界！
魁衡浑身战栗，他感到比方才的禁锢之力更可怕的一股穿越万古的力量。与此同时，远方与鬼星崖遥遥正对的阴司大殿上方，不知何时已升起千色阴灯，一个巨大的人形轮廓透过大殿之顶悬坐空中——是鬼帝！
巨大的鬼帝雍容威严，身着黑金袍服，头戴玉冕，垂下长长的冠带在左右两侧飘摆。他金色的目光轻易地穿过阴间潮湿的空气，打在鬼星崖上。
重黎氏身焕异彩，这一刻，这个隐居的鬼界老妪似乎成了身系天地的一位尊神，远古的诸神、远方的鬼帝、自己的儿子，都在屏息静候着她的下一个举动……
重黎氏再次将目光移至魁衡面上，却看到一个仿佛有些不同的儿子。——此时的魁衡确有所悟，仿佛自己根本不曾属于这个鬼界，他所经历的一切，包括与笙娘的旷世奇情，都似乎只是一个异界之梦……这个异宝的力量不是自己可以掌控，也不该与凡鬼的牵挂有关。
重黎氏双眼紧闭，掌中之物“嗡”地一声飞回魁衡体内。
一切异象消失，透支的老妪当即栽倒，失去生命迹象，那鬼身的轮廓模糊了几回，也化为聻，飘飘摇摇地朝灵涧方向飞去。
魁衡悲伤无措，恍恍惚惚地尾随而去。
灵涧岸边，天已黎明。一只罕见的毕方神鸟立在那里，不时抖动双翼，呆呆地望着远方飘来的重黎氏的阴魂。老妪不由分说跨上毕方，头也不回地扎入幽暗的灵涧之水，据说那里连通着聻类的巢穴。
“阿衡！”——是爱人的声音。魁衡转身，见岸边的另一侧，一个若隐若现的女子痛苦地蜷缩着，腹部一起一伏，身上弹发出一团浅光，时广时狭。——正是笙娘。
“笙娘，你怎么了？！”魁衡俯伏在爱人身边，泪水夺眶而出。
“阿衡，你怎么才来？我这样，已经，好几天了……”
“我记得昨天来看你时还好啊，怎么会……笙娘，都怪我，那个异宝看来就在我的身中，我却无法用它救你……”正说着，魁衡只觉心中一震，那种紧张的感觉又涌动起来，而且越来越猛！
他顾不上这些，只安慰笙娘说：“别担心，这鬼界分娩不似阳间，没什么痛苦，别让人间的记忆影响了自己。”
“呵呵，”笙娘苦笑，“我做不成鬼都不知多久了，遑论人间……”
可能是受到笙娘情绪的催动，那浅色光晕忽地增大，伸缩的频率也明显加快。
魁衡则被那巨大的紧张感摄住，双手撑地，不能言语。
“阿衡，你……”这次换笙娘被魁衡吓到，她看见，爱人的身上散发出一圈深色光晕，时张时合，竟与自己浅光的频率一致！
两个光圈伸缩着各自扩张，包裹了水边的这对痴男怨女，直至两个光圈的外延在一丈开外重合——“轰”地一声，魁衡体内的异宝被笙娘腹中的鬼胎吸入，“啊！”——笙娘魂飞魄散。
“笙娘！笙娘！”——灵涧岸边，唯闻嘶吼……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