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杰转身，却见柳音离不知何时坐在了屋檐之上，定定地看着二人。她一袭胜雪白衣，一缕长发垂下半遮额角。
为了不让陈子杰看出她受了伤，惹来笑话，她特意变换了发式。
“偷听人讲话，也不像是什么好的习性。”陈子杰打趣道，“柳姑娘觉得上面的月色，比地上的如何？”
“自然是上面的好，可惜某些人看不到。”柳音离毫不客气地回答。
“看来你伤的还是不够严重啊！”陈子杰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你……”柳音离咬了咬唇，“佳儿都告诉你了？”
“没有。”陈子杰说，“佳儿虽然和我亲近，但并不是什么话都会对我说。关于你受伤之事，完全是我的猜测。那河道正处险滩，你若想一探究竟，必然会仗着武功高强，亲自入水。可那急流连漕船都能掀翻，又何况你这躯肉体凡胎呢？所以我才叫佳儿提前给你备好了创伤药，一切果真如我所料。”
“好好好，您料事如神。”柳音离托着腮，看着他的背影，“多谢陈大人有心，替我备了药。这份恩情，不知当如何回报啊？”
“回报就免了，给你备药，完全是因为你行事鲁莽。”陈子杰低声道。
“你这是在笑我笨？”柳音离冷笑，“我这一行，并非一无所获。”
她起身轻轻一跃，落在平地上。
“哦？”陈子杰好奇地看向她，“愿闻其详。”
柳音离理了理白袍，“我与那人水中缠斗了许久，这件草衣就是他身上脱落下来的。他武功不高，却力气惊人，而且水性极佳。我自幼研习气息吐纳之术，可当我浮上水面换气时，他却反倒朝着水底潜去，十分诡异。这样高超的闭气之术，常年习武之人都极难练成，对于普通人更是难上加难。以我阅人的经验来看，此人并非中原人士。”
“如果是个外来者，他为何要不顾危险地出现在那河道急流之中呢？”左蒙疑问。
“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河神鬼怪的谣言并非不胫而走，而是有人刻意挑起的。”陈子杰摸着草衣上的青藤，“白银失踪之事，或许只是他们故弄玄虚的一环。”
“可万两白银并不是数目，他们搞出如此大的动静，甚至连皇上都被惊动了，难道只是为了造个谣？”柳音离提出质疑。
“不可置否的是，的确是在白银失踪后，传言才闹得满城风雨。”陈子杰皱着眉说，“皇上派我等来查白银案，但我总觉这其间还有很多猫腻。”
“那条河道……”柳音离仿若恍然想起了什么。
“什么？”陈子杰与左蒙的目光同时指向她。
“在我出水上岸之后，我与左蒙都未再见到水中有黑影浮出。就算那人水性再好，也绝不可能长期停在水中。”柳音离说，“因此我猜，河底或许有我未曾找到的暗流，是通向他处的。”
陈子杰略作思量，“此事疑点众多，明日一早，我再随你前去一趟！”
柳音离点了点头，三人各自归去。
此夜清风入梦，虫鸣窸窣。
翌日清晨，几人赶了个早，前往漕船失事的河堤。
却见昨日村民聚众祭祀的地方，今日又围了一群官差。
柳音离暗叹，这可真是个多事之地！感慨之余，好奇心促使她加快步调，上前查看细情。
靠近之后，一行人才发现，那个被官差簇拥着的身着品红官服的人，赫然是知州吕茂。
“加把力气，都没吃早饭么？”官差统领厉喝着。
七八个官差脸色涨红，拼尽了力气抬着一块巨大的石碑，将其往旁边的那辆马车上移。
知州吕茂才站在略高的地势上，负手观望着，愁眉紧锁。
几人来到近前，见到此番景象，倍感惊奇。
“今日天朗气清，吕公为何愁眉不展啊？”陈子杰行了一礼，上前问道。
吕茂才见到几人，脸上的威严消退几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自从这泗水沉银之后，老夫就未得一刻清净。百姓迷信谣言之风，初见减少，这河畔就又落了一块巨碑。其上言语，真是愁煞老夫啊！”
陈子杰闻言好奇，于是便转而去看那石碑，只见其上凿刻着八个血红大字：君不卫道，人神共诛。
“君”指的自然是当今皇上，碑文的大概意思就是：当今皇帝并没有扶卫正确的治国之法，引来人神共怒，早晚会被人讨伐。
陈子杰等人看后，神色大惊，登时慌乱如热锅之蚁。
“此乃忤逆犯上之言，皇上若是知道此事，必定龙颜大怒啊！”
“这正是老夫心头之忧虑啊，所以赶紧叫了人手过来，趁着少有百姓发觉此物的存在时，将其挪运走。”吕茂才的愁眉又紧几分，“若是民心就此乱了，我泗州城或将招惹大祸啊！”
继白银离奇消失，河道惊现“水妖”之后，这块莫名其妙出现的石碑，再次为事件蒙上了一层诡谲的面纱。
这完全是一行人意料之外的奇遇。
陈子杰的本意只是想观察一下险滩地势，结果却看到了这样的忤逆之言。
震惊之后，一行人渐渐冷静下来。
“吕公莫急，这石碑可否等下再运走，先容在下探查一番？”陈子杰说道。
“大人请便。”吕茂才摆了摆手。
石碑已经被那几个官差，费了九牛二虎只力抬上了车，沉重的分量压得车前老马脊背一沉。
陈子杰上前，伸手摸了摸那石碑，发现其表洁净泛白，细看之下又会发现其表有大不一的孔洞出现。
他又走到石碑被挖出的位置，驻足看了看。
“这石碑，在被掘出之前，处于何种姿态？”陈子杰回身问。
“掘出前，碑身有一部分是陷入地下的。看样子似是从天而降，砸进去的。”离他最近的官差统领回答。
陈子杰皱了皱眉，仰头望天，不禁讪笑。
从天而降的石头只有一种，名为流殒。其型大多浑圆，且石材与陆上之石相异。但眼前这块，只是寻常用来刻碑的理石。
因此，从天而降之说，在他看来，实在荒谬。
《灵台秘苑》卷十五有言：“星辰丽于天，犹民之附于王也。”
流殒出现，被认为是“大凶”之象，示为百姓流离之状。
这石碑虽然并非天外流殒，但碑上的文字，却似乎正要对应流殒之象。估计始作俑者便是想借此，令百姓误以为这是上天的旨意。
陈子杰的眸子一黯，他觉得自己似乎窥探到了某个盛大阴谋的冰山一角。
“石碑并非从天而降，一定是有人刻意埋下的。”他笃定地说道。
可当他抬头四顾松软的地面之时，除了眼前这辆马车的车辙印外，却找不到挪动石碑留下的其他痕迹。
“明眼人都能察觉出来，此乃有人故意装神弄鬼。”柳音离附和道，“趁着夜黑风高，埋下一块石碑。淋上水后，在周围重新覆盖草皮，便看不出掩埋的痕迹。”
“可运送如此巨大的一块石碑，应该需要很多人力，且有车马运送。石碑很重，可岸上并无车辙，这该如果解释？”左蒙不解地问。
柳音离无言以对，便把目光转向陈子杰。只见他挥手指了指那河道，“从水路来。”
“何以见得？”
“石碑为理石材质，泡水过久，极易泛白，且多生孔。”陈子杰道。
柳音离上前查看，发觉正如他所说的那样。
“此地正处险滩，若是从水上走，难免有些犯险。”左蒙经历了漕船失事，心中仍存阴翳。
“从水上走，风险自然是极高的，但若从水下，就是另外一种境况了。”陈子杰思量着说，“你还记得柳姑娘昨日说的话么，若河底有暗道，便只需几个水性好的人，和一些工具便可。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柳姑娘昨日所见到的‘河伯’，实则是来探路的。”
“若水底真的有暗道，且不管那万两白银是被如何偷换掉的，一定也会被从那里转运走。”柳音离面色一沉，“看来此行，我必须要再入水一次，探查一番。”
“不行。”陈子杰正色道，“你孤身入水，太冒险了。”
柳音离见陈子杰如此说，纤眉一挑，看向他，“陈大人这是在替我担忧么？”
陈子杰面容稍见窘迫，“怕你鲁莽，赔上了性命。你我同行来到泗州，案子尚未查出端倪，便折了一人，你教我如何向皇上复命？”
“这样吧。”一直听着三人议论的吕茂才忍不住开口，“我手下有几员能手，自幼生长于河溪之地，水性极佳，就让他们随柳大人前去吧，做个照应！若遇匪人，也便于将其捉拿归案。”
“吕大人考虑周全，如此甚好。”陈子杰松了一口气。
吕茂才唤了几人前来，那几个官差身形健硕，个个上肢颀长，看起来的确像是游水的好手。
“你们随柳大人前去，切记，无论境况如何，定要护她周全！”
“遵命！”几人纷纷领命。
柳音离心中感激，对着吕茂才抱拳施了一礼，“多谢吕大人！”
说罢，她便转身而去，由水流较缓的水域，鱼跃而入。其他人紧随其后，纷纷入水。
陈子杰望着流水湍急的水面，神色渐渐凝重。
柳音离此行凶险，可他实在无能无力，只能立在河畔，静默地等候。
有了上一次入水的经验，柳音离此行更加谨慎了些。
她下沉到水底，踩着沙石行走，有人同行，她的胆子也壮了许多。
她在前方领路，寻着暗礁群而去。
昨日与那人缠斗后，她发现那人并未浮出水面，而是向下沉去，她便猜测底部定有暗道。
柳音离快速划水，一袭白衣在水中浮动。
穿过暗礁地带后，她凭着对水流的感觉辨别着方向，忽然感到了一丝异样。
她踩水向前几步，摸到了一块巨石。巨石后面，是连着礁石带的岩壁。
那块石头并非河中暗礁，更像是有人刻意堵在这里的。
柳音离拍了拍几人，叫他们过来推这块浑圆的石球。几人站在一侧，同时发力。
水流扰动，石球缓缓移开，一个巨大的漆黑水洞露了出来。
果然有暗道！一行人同时一惊。
暗道穿过岩壁，不知通往何处。
几人现在身处丈深的水下，暗道处于水底。回想河岸，四野荒田，这暗道的出口不知会有多远。
若是贸然探入的话，或许会溺于水底。
于是柳音离决定先带几人浮出水面，逐一换口气。
陈子杰等人正在河畔焦急地等待着，见有人影浮出来，官差们刚欲惊呼，却见那几个人影又沉了下去。
“陈大人，这才须臾的功夫，他们便换了一次气了。莫非是遇到了难处？”左蒙担忧地问。
陈子杰眸子深邃，面不改色，“换气或许是为了久潜水下做准备，柳姑娘应该找到暗道了。”
水洞内部漆黑，深浅无法揣测。上方土地无垠，若水下也真有那么长的距离，几人此行怕是凶多吉少。
洞口大约五尺见方，倒是不难通行。柳音离心一横，气息下沉，游了进去。
其余几人紧随其后，一行人游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内部空间愈加开阔。
原本仅能容一人潜水的水道，渐渐的可以两人并行。
空间豁然开阔，柳音离推断是上方区域被扩开了。
地下暗流中没有湍急的水流和风浪，于上方游动，承受的水压略，会更加轻松些。
于是，她决定靠近上方划水，以此节省气息和体力。
游动时，她的一只手向上探着，避免头部碰到顶部的岩壁。可向上游着游着，岩壁倒是没有摸到，她的手却探到了水外。
柳音离心中一惊，快速上浮，将半个身子露出水面。
她惊奇地发现，这个洞穴的高度，已经高过了暗流的水平面！换言之，这是一条可以利用船筏漂流的水道。
其余几人见柳音离上游，也陆陆续续地浮出水面，惊讶程度丝毫不亚于她。
“这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害我憋了那么一大口气息。”柳音离说道。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