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晦暗。春夜微寒。
吴清记得这不是他第一次和师父在夜里练剑。大叔说白天在网吧玩剑影响生意，因此总是选晚上。他的剑从一根铁棍里抽出，光华如水。
那是吴清第一次赢。因为练到一半，大叔说肚子疼要去厕所，吴清一时没听清，一剑劈来侥幸赢了这场对决。他永远忘记不了师父那时的眼神，就好像看见自己养的小狼崽，第一次露出獠牙。
他靠着院子里那棵银杏树缓缓坐下，喘了口气，似乎胸口很痛，然后将手中的剑递出去。
“拿走。”他说，“湛卢承认你了，你赢了我。”
“这不算的。”吴清呆在原地，“只是随便练剑玩，怎么能算数？”
“拿起剑就是实战，实战里没有玩笑。”师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其实啊，我是个无能的人，一直在逃避自己的责任。自从二十年前成为了武术师，我就一直躲。因为没有人能找到我，所以虽然哪怕我再无能，却能历经数届而不败。我的梦想不是救济世人。我只想开一家武馆，出门就能看见终南山，带几个徒弟玩玩，行侠仗义，做个真正的江湖义士。那句诗不是这么写的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可是您最后还是来杭州开了网吧。”
“没办法，开网吧赚钱点，我得养我徒弟不是？”大叔笑道。
吴清躺在医院病床上时，眼前总是浮现出师父最后的脸。就像开完一个玩笑，累了，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醒来。
师父死于心脏麻痹。吴清在遗物中找到了一封写给徒弟的信，才知道湛卢连着心脏，转主人时，就是转一条命。师父早就想到了会是这样的结局，因此早做了准备。
再往后，吴清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适合湛卢。因为自己同样也有一颗虚弱的心脏，承受不住湛卢强大的剑气。他想，这一定是报应，正是自己杀死师父的因果报应。
“如果我死了，吴家就只剩下吴亦。”吴清想，“因此我要活下去，就算用卑鄙的方法，也要一直活下去。有生之年，让他不用踏入那座深山里。”
“所以他就按照自己的理想进了娱乐圈？走了这条道路？远远躲开武林，躲进另外一个世界，跟他师父开网吧的做法一模一样。”戴银色面具的男人伸出手，凭空抹了抹，空气里的画面像黑板擦擦过一样，消失不见。
穿黑西装的总管放下红茶：“我不明白，为什么吴清到最后，依旧不告诉他师弟真相。为什么不告诉他，自己并不是有意害死师父的？”
“因为要斩断过去，憎恶远远比怀念更有效。那个少年未来的路还很长，他一直不想师弟承担自己当初的责任，希望他像一个普通少年一样，健康成长。”夏子优抿了口红茶，“有个词可以形容，叫什么呢？——弟控。”
他仰起头，靠在沙发上，看窗外春天的繁花：“知道为什么上一任的武术师给自己两个徒弟取名为吴清和吴亦吗？无情无义，他其实是希望这两个孩子背弃吴家的责任，一起活下去。”
“可惜了。”总管说。
“可惜了。”夏子优说，“看来人类存在，善良就存在，江湖存在，侠客就存在。吴亦已经继承了他的衣钵，而且说实话，吴清的师弟比他本人更有天赋。作为十大家族吴家最后一位继承人，该知道的事情，他早晚会知道。”
“为什么您突然对武林盟主感兴趣了？”
“啊，这个，”这位武林中的蛰伏家族当家说，“就像我说过，不管在任何时代，名誉和地位都很有意思。我本以为，式微的武林给了我们这个机会。但好像事实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吴亦问阮音余：“你跟着我干吗？”
“我欠了你一次酒钱。你不怕我跑到天涯海角，你血本无归？”阮音余说。
“你盯了我大半天了，有话快说。我写完作业还要去练剑。”
“我就很好奇，我已经告诉过你什么是武术师了，你害怕吗？作为吴家最后的武术师，你非常有可能活不到成年。”
少年停下笔，望了望窗外的春日繁花：“吴清没有怕过，因此我也不会怕。那是我的责任，我不会放下。”他转念一想，“说起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吴亦把正要开溜的阮教主抓回来：“当初你为什么那么想要湛卢，那么想当武林盟主？”
“心智被权势和地位迷惑。早知道盟主混得像你一样，因为英语没考及格就抄单词一百遍的话，我当初早就打消这个念头了。”阮音余走出吴亦的学校男生寝室，走到温暖的大街上。
这次湛卢剑有个奇怪的地方，因为历代的湛卢同一时期只认一位主人，然而这次最后吴亦和吴清同时分担了湛卢。阮余音有一个猜测，既然两颗心脏同时连着一把剑，那就形成了某种牵连——吴清说不定还在。他的魂魄并没有回归六界，而是留在这把剑中，一直留在自己师弟身边。
说不定吴亦抄同桌作业时，他师兄正透过湛卢，严厉地盯着他。
其实故事还有另外一面。比方说某个现代社会苟延残喘下来的教主大人，突然接到一个家族的重金委托，要他里应外合，助他成为盟主。这个家族姓夏，委托他的人叫夏子优。
本来在吴清把吴亦关进洗手间时，他已经暗暗解开捆绑自己的绳索。那时他本应该和花衬衫里应外合，杀了吴家师兄弟，将湛卢剑交给阴阳师的当家。
“可是拿人的手短啊。”阮音余摸摸鼻子，“当初他还帮我付过酒钱。”
这个孩子帮自己付酒钱时，用的是五块和一毛的纸币，一看就是很不容易攒起来的零花钱。其实血剑门的副教主并不缺钱，阮余音那天没有吃霸王餐，而是被仇家盯上，追了三天，仓皇从网吧外逃过。
要是那天吴亦没有刚好出来，对方不想和普通少年扯上关系，他现在已经被逮住了。
换句话说，吴亦曾经救过他的命。因此阮音余当时没有动手，并没有和刺客里应外合，而是站在那里，收手不动。甚至还提醒了吴清，门外有刺客。
他曾经问过夏子优，如果得到湛卢，想做什么？这个戴面具的男人回答说：“把湛卢剑斩断。”
如果湛卢被斩断，武术师的传承也将会被斩断。
“武术师的义务没有必要再传承下去。式微的武林早已不适合存在了。我只不过顺手，解掉吴家的枷锁而已。”
“可是他到现在都没再找吴亦麻烦，似乎又改变主意了？”他又摸摸鼻子，“难道也是个弟控？”
吴亦没事是好事，但是阮音余现在的处境不妙。他因为关键时刻投敌，导致夏家行动失败，被列入黑名单，正满世界逃窜。长途汽车票已经买好了，见了吴亦以后，他又要恢复当初云游世界的生活。要是以后再想找小朋友玩，可以上《剑道》的小号余音绕梁，刷世界频道嘛。
“只要善良在，侠义就会存在。只要侠义在，武林就会存在。其实人类没有那个叫夏子优的讲得那么糟糕。他想，或许自己真的会考虑像吴亦一样，做一名侠客。从什么开始呢？就从喝酒付酒钱开始好了，谁叫他道德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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