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好地方,大金国数一数二好的地方。
毕竟大金朝不是什么地方都有洋人的租界的,而洋人的租界意味着发达,意味着这里有大把大把的银子。更别说当年李中堂兴办的洋务工厂有很多在这里,除了京城和松江府,怕是没有比这里更好赚钱的地方了。
所以这里有很多人,什么人都有,西装革履却拖着一条辫子的假洋鬼子,金发碧眼的真洋鬼子,在桥上吆喝着说相声的,卖麻花糖人的,变戏法的,还有青楼红楼前妖娆得不行的姑娘,三百六十行没一行在这找不到的。
真是好日子,要是这样的好日子能一直下去该多好,千秋万代都不要变,那就最好了。
今年是至正三十三年,按洋人的历法算,就是一九零七年。
给洋人和官老爷当翻译的假洋鬼子盘算着西元二零零七年他的重孙子能攒多少钱,反正我大金国稳固的很,千秋万代嘛,区区一百年哪里会倒。
坊间也有传言说大金国要完的,这不,革命党又在南方造反了,虽然官军已经把反贼尽数清剿,但是保不定有漏的长毛,所以山南c山北和江南东西两路的官军还在搜捕。
当年的长毛贼把大金打怕了,现在出一点风吹草动大金都像发了病一样跳起来打,而且这造反一年比一年多,革命党一年比一年强,大金国怕是真的
不行不行,我可是大金的好子民,怎么能想此等叛逆之事!
假洋鬼子下意识用力摇了摇头,背后的辫子也跟着荡来荡去,看着就像用力甩尾巴驱赶牛虻的老水牛。
只可惜辫子不是尾巴,没法做多精妙的动作。那辫子一甩,便把桌上的一块肉饼甩到了地上,还顺带打翻了一杯茶。
而且是洋大人的茶。
还没等真洋鬼子说话,假洋鬼子就在脸上堆好了笑容,满口“srry”,“isyfaul”不迭,活像了一条拼命舔主人靴子的京巴。
然后假洋鬼子收起笑容,严肃地唤来两个厮,让他们捡起地上的肉饼丢出去,顺便把桌子抹干净。
驴肉肉饼啊!
厮的脸上露出纠结的表情,他真想把这块肉饼给吃了,但是又怕老爷责怪下来吃不了兜着走。
在厮的纠结中,那块驴肉饼被远远地扔出了门外。
“哎哟!”
厮恨不得砍了自己那条不听话的手,怎么就这样把好好的驴肉饼丢出去了?
“鬼叫什么?丢掉了就给老子去干活!”
楼上传来假洋鬼子的怒斥声,厮慌慌忙忙地答应了两句,屁颠屁颠地跑上楼等候吩咐。
“哎哟!”
没过几秒钟,窗外又传来了一声痛呼,不过这就和假洋鬼子没关系了,每天大街上被东西砸到的人数不胜数,不缺他这一个。
“谁这么欸?肉饼?”
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乞丐捡起已经黑乎乎的驴肉饼,傻笑了两声。
他像做贼一样左右瞄了两眼,张开嘴就想把那块美味的肉饼给吃光。
毕竟他只是一个乞丐,自从四岁以后他就再也没吃过油了。
这个在随处可见的乞丐姓景,单字一个原,原本家境也算殷实,但他的家里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去支持拳匪作乱。
后来拳匪被洋人压下去了,支持拳匪的人可是挡了洋人的财路,自然是要杀头的。
至正二十七年那年,景原被诛了三族,除了他以外的家人全死了。那时他本来也是要死的,幸好监斩官大人动了恻隐之心,放了他一条生路。
从那以后,景原就成了大街上的一个乞丐,在垃圾堆里找东西吃早就是家常便饭。结果他今年明明已经虚岁十一,看起来却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不过这也比乡下那些饥一顿饱一顿的老农家好多了,起码在里,大厨丢出来的厨余是少不了的,没有饿死之忧。冬日夜间也能躲到洋人的汽车底下,那地儿比暖炕还暖和。
不过有句俗话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
因为一个不算善类的老道士看到他了。
游方道士在不稀奇,看相的,算命的,看风水的,哪个不是穿着一身长袍,还用筷子竖个发髻,打扮得活像个真货道士。
假多真少是自然的,官府也从来没管过,他们管洋大人的事情都已经忙得手忙脚乱了,哪里有时间来关心这些江湖骗子。
这游方道士没有一点仙风法骨的风范,只见他头脸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黑东西,袍子也脏得像破布,看着不像个出世的道士,反倒是像个要饭的。
开心地舔着手指的景原和面带微笑,骨瘦如柴的陵巡子老道碰上了。
景原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老道士,老道士也微笑着看着景原。
景原有些肉痛地看了看手里还没来得及吃的肉饼,一秒钟后拿定了主意,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肉饼。
“爷爷,您吃吧。”
陵巡子老道带着七分惊讶看着那个脏兮兮的乞丐。
“施主,这却是为何?”
“好东西要先留给老人我听私塾里的先生都是这么讲的。”
老道士楞了一下,而后用双手接下景原手里的肉饼。
“那么,贫道便却之不恭了。”
景原似乎不忍心看见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就这么没了,连忙转身想要离开这块伤心地。
“施主欲往何处?”
“不知道,走到哪算哪。”
老道士笑了。
“这位友,我看你和我法门有缘,可愿入我门下,学无上妙法?”
吸溜。
景原猛地停下脚步,用力抽了抽鼻子,把差点滴答到嘴唇上的长鼻涕吸回去。
“能每天都吃肉吗?”
“这个能,当然能。”
“那好,我愿意和你学无上妙术。”
吸溜。
这次是差点流到下巴上的鼻涕,而且陵巡子还看到那子的喉头好像动了两下。
“施主姓甚名谁?”
“景原,我叫景原。”
“景原好名字,嗯,以后你景原就是我陵巡子的徒儿了。”
“领熏子?”
景原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问法,而且还念错了。
“是陵巡子,你师傅的法号,以后记住了。”
“是,师傅。”
景原拍了拍百衲衣的下摆,向陵巡子磕了三个响头。
老道士有点惊愕,大街上的乞丐不应该会行这种礼啊?
“这又是在哪里学会的?”
“我在武馆门口看到的,拜师就得这么拜。”
拜师,似乎他当年被他师父收进门下的时候,也这么拜过?
转眼就是五十年过去,他也曾也遍寻十万大山,想把他的师门法统传下去,却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
并不是才华不够,而是德不够,德不够。
当时那些来拜师的年轻人们,有才者不少,但是德才兼备的,老道士是一个都没找着。
谁曾想五十年后,他陵巡子逃亡在外之时却找到了。
想到自家法门终于有后,本已无望的陵巡子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糖人,面人,糖葫芦串,五文钱一个嘞!”
街边贩的叫卖喊醒了陵巡子,他连忙用袍子的大袖擦干净了眼角的眼泪,默念静心咒,好容易才冷静下来。
“好孩子好孩子,我们走吧,想吃糖人吗?”
“嗯,想!”
景原脸上露出了如同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脸上差不多结成一块的黑垢都好似有点裂开。
“给我来两串糖人。”
老道士从袖子里摸出十枚已经变得有点红的铜钱放到糖人铺子上,随便选了两串糖人送给了旁边的乞丐。
“这位大师,今天这是心情好,普渡世人呢?”
“我哪会普渡世人啊,这是新收了个徒弟呢。”
“哎呀,大师看您也七老八十了,这年岁收徒弟得庆贺啊,送您串糖葫芦,当我的贺礼了。”
“唉这怎么行,你我素不相识”
“这样吧,大师您帮我看看相,怎么样?“
“这可以,您生辰八字是?。”
“至正三年四月初八,寅时生的。”
“这您这辈子是没多大变化了,不过您若是肯拼一线生机,把您家的三儿子送去参军,晚年或许有荣华富贵。”
“大师,您没说笑?”
然后糖人铺子老板就开始向陵巡子倒起了苦水,他膝下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二儿子倒是挺听话孝顺,二儿子还开了个茶馆,每天都能赚一个银元。唯独三儿子最不成器,有多坏就能多坏,天天败家,他家里财产十之七八都是被这个三儿子给败了。
“没说笑,您面相和八字就这么说呢。”
糖人铺子老板显然是有点怀疑这老道士是江湖骗子,便问道:“这位大师,您说我昨天做了什么呢?“
“昨天嗯,您卯时四刻起床,发现家里钱被三儿子偷了五十文,午时您儿子在租界那块打架,被官府捉了,您花了两个银元才把他赎回来,晚上的时候您拿家里的扫帚”
“停停停,大师,我信您,信您还不行吗,这串糖葫芦您拿着,我用打的也得让那不成器的老三去参军。”
景原听不懂这些大人们在说什么,不过手上的糖人儿倒是真好吃,吃完了还想吃,他现在就在用力舔那根串糖人的竹签,回味刚才嘴里的甜味。
他拿定了主意,等他学会了师傅的无上妙法,赚到钱了,要每天都买糖人儿和肉饼。
“来,徒儿,拿着这个。”
“糖葫芦!”
在看到那一串大红色糖葫芦的瞬间,景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去年有幸在大街上捡到过一颗掉在地上的,那味道真是说不出的好,他回味了整整一个月,差点就比上老夫子的三月不知肉味了。
这么好吃的东西,自是不能一下子吃掉。
他的左手像抓着一两金子一样用力捏住糖葫芦的竹签,美滋滋地舔着糖葫芦的糖皮。
“师父你不吃吗?”
“师父有这个呢。”
陵巡子轻轻扬了扬手里的肉饼,然后狼吞虎咽地几口吃了个精光。
“乖徒儿,来,牵着为师,免得走丢了。”
老道士牵着景原的右手,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老师父和徒弟身上,给两人镀上了一层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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