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楚之于秋梨，无异于于蔺相如之于廉颇，棋逢对手，互不分高下。却又不是生死宿敌，迂回进退的道理，两个人还是清楚的。
人前，秋梨尊燕子楚为一声师父，燕子楚唤她一声高徒，两人还是和和气气，上行下效的模样。
只是私下里，就是拼的你死我活，相持不下了。哪管谁是师父，谁是徒弟。
守芳说，还真让甘露寺的老住持给猜对了，秋梨的劫数就是在金陵。
秋梨起床素来起的迟，若是没有课业便会一直拖拉到正午。燕子楚却要求他每日必须卯时就得起床诵读，复习昨日教的文章。若是她不肯起，燕子楚深谙她的个性，也不打骂，就是在门口安静的等候。这一来二去的等多了，秋梨也不好意思再起迟了。
所谓早间诵读就是点上香炉，两个人各执书卷，相对而坐，观书品读，不发一言。单就这个诵读就让秋梨苦不堪言，不仅仅要能沉得下心来看书，还得跟在燕子楚后面学着调理香料。像是龙涎香这种香料只有皇宫里才消受得起，像是普通的百姓呢，若是也有熏香的习惯，则多用杜衡，苏合，安息等香料。
燕子楚不怎么喜欢沉香这种香味浓郁的香料，而是选择藿香或者甘松这种闻起来比较清爽的香粉，而且每次燃香都偏爱填入薄荷珠粉，说是可以醒神。
秋梨不喜欢香料，却喜欢药材的味道。只要燕子楚一走，就立马撤掉里面的香材，将药材白芷根浸在甘菊精油中然后点燃，这样燃烧出来的香味虽然有点苦苦的，但是对她来说更为接地气，同时还能提高人的敏锐度。当然，这都是背着燕子楚弄的，主要是秋梨被燕子楚能力盖过的多了，对自己的配方没有什么信心。
却没想有日忘了换，燕子楚来的时候香炉里烧的还是白芷。原以为他会训斥，不料他只是问了一句“这是你自己所调的香料？”秋梨本想嫁祸给守芳，心虚的摇了摇头，见他盯得紧了，这才点点头。
他又拿起手边的书卷，仍是宁静悠闲的样子，淡淡的说道：“以后不必再换了。”
从那以后，白芷配上甘菊的清苦香气，陪伴了秋梨在望舒楼余下的每个清晨。后来每每闻到这股气味，都会想起两个人相对诵读的时光。
秋梨不喜欢燕子楚，为的无非是那件事情。但两个人现在既然是师徒关系，也就不好再提起。只是始终搁在心里，终将还是会爆发的。
那日燕子楚安排在望舒楼后面的亭子里抽查背书，秋梨前晚跑到外面去寻草药，睡的晚了点，所以第二天卯时是直接睡过去了。待到慌慌张张的跑到亭子里，已经是晌午了。
燕子楚自然是严师的做派，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用书卷在她头上轻轻一敲打作为惩罚。只是秋梨平日里就不怎么待见他，此次又被打了，新仇加旧恨，脸色更是难看的很。
虽然是来迟了，检查还是少不了的。挑选背诵的是楚国宋玉所作的《神女赋》。秋梨正在气头，于是张口就来：“大夫登徒子侍于楚王，短宋玉曰：“玉为人体貌闲丽，口多微辞，又。。。。又性。。。”背到此处，秋梨不安的看了他一眼，但他的脸被面具遮住，无法看见里面的虚实。本是死皮赖脸背的好好的，忽然到了这里，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燕子楚抬眼看向她，淡然的问道：“为何不继续背，而停于此。”秋梨深呼吸一口，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从牙缝里挤出来最后几个字：“又性好色。”
说完，心里暗呼不妙，别过脸，不敢再看燕子楚。
空气忽的凝住了，安静到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秋梨心里有些后悔，又有些诧异。燕子楚竟然没有立刻用他往日的那些大道理对她一番批评。要是他此刻骂她也让她心安一些，只是此刻的安静，更让她无所是从。
她虽不喜他，实则内心还是对他存了敬畏。燕子楚与她对峙时，总是能恰好抓到她的弱点。他的性格很有韧性，遇事也不肯上前与人争执。每每秋梨发火，他也随着她打骂，待到她火气过了，这才耐着性子同她讲一些与人为善的道理。
唐哲修虽然是个现代人，每次见秋梨吵闹也是站在她师父这个古人一边，帮着说秋梨的不是。时间长了，燕子楚这种不卑不亢，不折不挠的性格确实对秋梨很是受用，一点点磨去了她身上的尖刺。未有受她一恩一惠，待她却是一心一意。
只是今日，秋梨还是冲撞了他。
缄默良久，终究觉得还是不妥。秋梨行至他身旁，缓缓跪伏下，叩拜说道：“弟子不肖，言语冲撞了师父，还请师父原谅，若是师父心里不悦，大可以教训弟子，只是不要这般。。这般忍耐。”
燕子楚见她跪在地上，目光不由的一滞。他方才并非是生她的气，只是未曾想到她时至今日还是不肯放下那件事情。当她真的跪在自己的面前，他竟然神志有些恍惚。待到反应过来，连忙将书卷放在桌上，将她扶起来。
秋梨抿着嘴唇，不肯看他，眼底尽是愧疚。他不禁莞尔，温和的说道:“休要再这般行礼，我只是未料到教了你子渊的《神女赋》，你竟自通了《登徒子好色赋》，背倒是背的熟，仍是错了。”
见她还是不语，他便又继续笑着说道：“我知你放不下那日的事情，也是为师疏漏了，忘了同你说其中的原委，才导致误会加深。为师被仇家寻上，躲闪不已，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请原谅。”
秋梨听他这么一说，这才知道为何那天听到了兵器碰撞的声音，原来这中间真的存在误会。好在如今一切都已经冰释，她心里的那道坎也算过去了。
只是燕子楚似乎还有所顾念，他略想了一下，在秋梨的眼前，将脸上的面具缓缓摘下。
面具下的容颜完完整整的显露出来，风风韵韵，端丽冠绝。虽然那天晚上秋梨已经见过他面具下的容貌，但是，像现在这样站在阳光下直直的对视，还是第一次。
秋梨的眼前蒙上一层纱雾，忽觉得眼前场景的不像是现实倒像是梦境。他的面容，似乎是在别处见过，但每当她快要触及真相后，那些印象便会突然散失，化为乌有。
期待，怀疑，落寞接连出现在他的眼前，最终还是归于平淡。他不知自己在等什么，但是她眼里的波澜不惊，却让他心里的怀疑一点点被验证，心里不由得苦笑。
她终究还是忘记了。
于是他强压下心里的种种矛盾和疑问，柔声却又有些坚定说道：“既然你我为师徒，便不必如此遮掩。面具是来防居心叵测之人，而非亲近之人，以后我必与你坦诚相待，也希望秋梨。。不必将我拒之身外。”
有人说他是个温润的可以流淌出水的人，身上好像沉淀着岁月的醇香，一说话，世界便会慢了下来。宛若游行的浮云，眼底从来都是从容淡泊，至少对于秋梨，他的确是这样。
他从未因为秋梨的无礼而责骂她，所以她也以为她的冷漠，排斥，他都是不在乎的。
他并非真的是无心之人，这些从来都是在意的，只是他不肯提说罢了。她每一次抗拒他的靠前，她每一次恶言相向，他都是会记下，会失落，会忧愁，只是再度面对她，又会小心遮掩起来，化作眼底浅浅的笑意。
秋梨不理解他的意图为何，只是觉得冥冥之中，某些东西，正在向无可挽回的方向发展。就像彼时她与他雨中初遇那让人难以释怀的吻，就像她此时也会为他一句话而没来由的悸动。这是个很难云淡风轻的，存在于他人生命里的人，还未察觉，便已经牢牢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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