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都市小说 > 远去的三线 > 《远去的三线》正文 第六十二章 一时糊涂
    革还没开始的时候,那日子过得还像日子。

    侯爱东是少先队,是学校少先队的号手,经常练习吹号,放学几个号手站在学校后山上练习。

    队日活动什么的还穿白衬衫,打红领巾,穿白球鞋,那是多威风啊。

    感觉好日子没过几天,就搞命了,学校的铜号也不知道到哪去了(有说被人偷去砸了卖铜了),两条“杠”的中队长的袖标,红领巾也不让戴了。

    学校的图书被红卫兵给堆操场上烧,侯爱东拣火堆边还没烧着的小人书看,被红卫兵一把抢了去,扔到火堆里,背上还挨了红卫兵一竹竿。

    那竹竿是挑火的竹竿,那些红卫兵很多是省城来的,发动带领学生们造反的。

    侯爱东帮着把没燃烧的书往火堆上扔,烈火熊熊,烤得脸发烫。从这以后好日子就好像到头了,课也不让上了,好多老师都批挨斗,他爸爸也跟着倒霉。

    厂里的瑜疯子也趁机按着侯家欺。搞不清楚瑜疯子是真疯还是假疯,或许是只有两分疯,却装八分的疯,加起来就是十分的疯。

    她和梁疯子不同,梁疯子是文疯子,这老娘们是个武疯子,不但要破口大骂,还要动手。

    对走资派有深仇大恨,据说是多年前临时工转正式工的时候没给转。

    侯家老爸是主管劳资的,就把这账算到侯家老爸头上。

    侯家老爸成走资派了,倒霉了,她报复的机会就来了。

    这瑜疯子有时疯劲来了,半夜三更就在学校高坎上开骂,先是骂一通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党内第二大走资派,就开始骂侯家老爸。

    骂党内一、二号走资派还“文明”,政治术语一套一套的。

    骂侯家老爸就用俗语了,x你妈的,x你奶奶的都给用上了。

    侯家老爸越倒霉他越骂,到后来还堵侯家门口骂。

    侯家人这个气呀,打也不一定打得赢人家,何况人家是疯子,还一副不要命的架势,只好叫她骂,当没听见。

    起先左邻右舍还当笑话看,时间久了,左邻右舍也没当回事了。

    侯爱东瑜疯子,也怕家里叫他到矿贸店买东西。

    那时候买东西像做贼一样,对售货员要做出求爹爹告奶奶的样子,还一个劲第点头,就像解放前贫下中农见了地主,杨白劳见了黄世仁一样。

    售货员闲聊,懒得理你,多叫了几声买东西,售货员一脸的厌恶。

    到老街上去买菜,卖菜的农民热情得很,虽然要搞点短斤少两的名堂,但也心里舒坦。

    本来老师应该像慈父慈母一样,但因为有派性纠葛,有几个老师背地里说侯家老爸整他们,就把气往侯家子女身上撒气,对人凶神恶煞,不说缘由,不让进教室。

    把口痰吐自己手腕上,硬说是侯爱彪吐的叫侯爱彪给擦干净,侯家兄弟看着敢怒不敢言——他家侯爱彪这么老实,怎么敢把痰往老师手上吐呢!

    上数学课,教到正比和反比,老师叫侯爱东给大家解释一下什么是正比反比,侯爱东知道正比和反比的意思,但一时答不上来。

    老师就说,这好比侯爱东同学,平时吃得多久拉得多,吃得少就拉得少,这个关系就是两个变量成正比例。

    反过来说侯爱东同学吃得多拉得越少,或者是吃的多却拉得少,这就叫反比关系。

    当然吃得多不可能拉得少,这和物质不灭定律是相互矛盾的,这只是打个比方。

    那老师说完还叫侯爱东同学不要生气,这只是打个比方。

    这些话一出笑得全班同学满地找牙。侯爱东一脸通红,无地自容,巴不得找地缝钻进去,或者一头碰死一了百了。

    这些年过来,侯爱东感觉人活着没什么意思,越想越没意思,他想死,决定去寻死。

    从墙缝里抠出前段时间与同学一块到河坝里,往车上抬给二机厂修堡坎用的大石头赚的钱,买了一瓶桔子罐头、一听凤尾鱼罐头、一听午餐肉罐头悄悄装进挎包回家藏柴火堆下面。

    这天吃玩早饭,侯爱东赶着大食堂还没关门,拿平日存的饭菜票,买了两个馒头,一份熟油辣椒拌泡菜,装在饭盒里,回家拿了藏柴火堆下面装罐头的挎包。

    拿了这些这些东西出门,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去寻死。

    死之前要把东西吃个够,吃个饱,当个饱死鬼,不当饿死鬼,免得到阴间去不受阎王待见——这是他听姥姥讲的。

    侯爱东想起他死去的一个同学,一个是外号叫曹操的高年级是学生。

    这同学想给家里弄点不要钱的煤,进农民废弃的煤窑去掏煤,那煤洞很浅,煤洞上面的石头垮下来把他压下面。

    用了千斤顶,好多人搞了一天,才把他从岩石缝里拽出来。

    侯爱东还记得是他班上另一个同学的父亲把他拖出来——头被砸成两半,脑浆漏出来,血都干了,黑乎乎的,一半脸皮耷拉一边,那脸皮被一把给搭回原位。那同学的死像极其恐怖。

    侯爱东想不出什么快乐而且死像好看的死法,决定到深山老林去死,到渺无人迹的原始森林里去死,让豺狼虎豹把自己吃得干干净净。

    对了,还有老鹰。

    据说藏族人死了尸体就是喂了老鹰的,那样好,那样干净。

    人死了身体要腐烂,要发臭,要生蛆,很恶心,侯爱东见过这样的场景。

    侯爱东不想让人见着自己的尸体,希望自己的躯体永远消失,化成空气,无影无踪,最好谁也不知道自己消失到哪去了。

    学校后面的黄坪再往上是大坪山。

    大坪山在侯爱东家的后窗都可以看见,这山沟沟里雨天阴天多,大坪山的顶端长年都在云雾里,遇到万里晴空的日子,偶尔露一下他巍峨的身姿。

    侯爱东决定往大坪山上去,越高越远越好,到人找不见的地方择机了断自己的小命。

    兜里装了麻绳准备上吊用,馒头准备在路上吃。

    那些罐头以前从来没有尽情吃过,这回吃个够就死!

    这事已经想妥当了,侯爱东没和任何人打招呼,抄学校背后的小路就上了黄坪,又走了一段农民庄稼地里的小路,到了黄坪顶上。

    这里可以看见到二机厂和三机厂去的玉水河公路大桥,可以看见学校的教室。

    学校的操场上有几个小孩子和一条狗跑来跑去,嬉戏追逐,离得太远,认不清人是谁,狗是谁家狗。

    侯爱东在视野里寻到了自己家的那栋房子,房子很小,房子对面的马路上有人走动,人小得像蚂蚁,分辨不出来是男是女。

    今天是少见的秋日里的晴天,阳光洒到玉水河的河水里,被流水搅成一片碎金。

    对面天台山郁郁葱葱的颜色里有点黄色和红色,那是发黄、发红的树叶点缀在其中。

    秋天渐凉,已经听不见夏日聒噪的蝉鸣了,偶尔有几只不死心的老蝉在路边的小树上敷衍叫上几声,倒是草丛里的蛐蛐叫得欢。

    李子坪那块在这山沟沟里面少见的大平地上,有连片的玉米地,玉米叶已经发黄。

    据说李子坪那块平地要被建成一个军用飞机场,至今没有动静,倒是侯爱东梦见那机场已经建成,还有喷气式战斗机起飞降落。看见眼前的景象,侯爱东心情有点舒坦。

    “,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厂里的高音喇叭响起来了,歌曲声中还有侯爱东班上一个女同学当广播员的姐姐,像和谁吵架一样,高亢激昂嚎叫着革命口号后就是,狼嚎一样的声音在山沟里回荡。

    侯爱东刚刚有所舒缓的心又紧了起来,起身拍拍屁股,继续他寻死的路程。

    黄坪的上面基本上都是老黄土,没有农民的庄稼地,草也稀稀疏疏,有野生的草莓。仔细寻,可以找到成熟的草莓,但数量很少。

    成熟的草莓也只有黄豆粒大小,但那香甜的味道沁人心脾,美妙得无法形容。

    侯爱东找到几颗成熟的野草莓,摘下来,仔细端详,有白色的,那白像牛奶一样,上面一颗颗微红的,非常小的籽粒规律地嵌在上面。

    侯爱东吃草莓前先闻一闻,放进嘴里再细嚼慢咽,充分享受大自然给人类美好且无私的奉献。

    再往前走到大坪山脚下,灌木、荆棘、藤条、茅草就茂盛起来,但还是有小路,只是植物差不多把小路侵占得没多少地方了。

    又走一段时间,不知道厂里的高音喇叭没响了,还是听不着响声了,仿佛远离了尘世。

    小路越来越不明显,且崎岖起来。侯爱东望了一下天,太阳已经被云雾遮住,周边的树木高大起来,小路有些暗淡,树下草丛里有潮湿的凉气夹着草腥味袭来。

    “呱……呱……”

    不知道什么鸟叫了几声,吓得侯爱东打了个寒噤,背皮子发凉发麻,有些害怕了。

    想赶快找个地方,吃饱喝足,把自己的小命给了断。

    前面有块上面长了茅草的岩石,那些茅草像往天上翘的头发,岩石像个丑陋的人脸。

    在那上头一头碰死?

    侯爱东这样想,但马上又否定了:那碰着多痛,碰一脸血,一石头血多难看!

    不行,还是找棵树吊死得了,吊死不会流血的。

    侯爱东来的时候经过黄坪,看见音乐老师吊死的高压电线杆,光溜溜的水泥杆子怎么爬上去拴的绳子呢?

    还是个女老师。收尸的时候侯爱东去看了,没见那音乐老师脸上和身上有血。

    主意打定,侯爱东从挎包里拿绳子,想起挎包有罐头,饭盒里还有馒头。

    既然打定主意死了,也就不用太着急了。

    侯爱东找来一小把干树枝,点燃一小堆火,搬块石头,坐在火堆边上,脱下被草上的露水浸透了的胶鞋,放火堆边烤。

    拿出饭盒里的馒头,咬了口馒头,两手指头拈了块泡菜放嘴里,嚼了一会往下咽,噎嗓子眼。

    侯爱东才想起没带水,看看周围没有山泉,听听有没有小溪的流水声。没有。

    侯爱东听见不远处一条很陡的小路上面有悉悉索索的响声,有两个农民小伙子从陡峭的小路下来,每人后面拖着一根桶口粗,两米多长的木头,两个人背腰上都挎着柴刀。

    侯爱东以前听说这很陡的小路叫“梭道”,也就是“溜道”,木头可以顺着溜下来。

    那两个拖木头的农民小伙子停下来休息,放下背上的布兜,拿出玉米馍馍吃。

    摸出玻璃瓶子,打开玻璃瓶口上塞着的玉米芯子,仰着脖子,喉结上下蠕动,咕噜咕噜喝起水来,很享受的样儿。

    侯爱东的嗓子干,口渴,有点羡慕,但又不好意思要人家的水喝。

    侯爱东把桔子罐头、鱼罐头、午餐肉罐头拿出来,准备先开了桔子罐头喝里面的甜水解解渴。

    那两个农民小伙的眼光都落在了侯爱东的罐头上,侯爱东有点得意——我也馋馋你们!

    两个农民小伙并没有要讨好侯爱东想吃他东西的意思,吃了玉米馍,收拾东西,起身,屁股都没拍,拉着木头就走了。

    侯爱东一直望着他们远去,两个农民小伙腿脚很麻利,不到十分钟就下到山下面了。

    侯爱东上这段山路走了有一个多小时。

    侯爱东看看天,天已经阴沉沉了,看看手腕上侯爱彪给他画的手表,判断不出是上午还是下午,从来没有一个人爬这么高的山,走这么久的路,但身处这深山无人之处并没感觉到一点点害怕,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胆量来。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