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玄幻小说 > 大宋守夜人 >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四十七章 小唱
    良久,苏眉才微微一笑,对崔白道:“音律差不多了,妾却有一不情之请。”

    “苏大家但讲无妨。”

    “虽然崔郎说是道路之中听来的曲子,然既以此词命妾,想必也极偏爱。妾虽有所领会,却隐隐觉得于细微中还有未及。声乐一道,发乎至情至性,有未透彻处,衍绎铺陈出来,恐有伤崔郎之明。若崔郎不以妾鄙薄,请益点拨。”

    苏眉请崔白将这“道人所唱”的词曲详解一遍,也是应有之义。

    如前唐五代之词曲,多秾丽香软,以描摹闰中情态为大端,用词或富丽或清新,语句却多浅白易解,少用经典。而到如今,文人词已有百年发展,虽仍重工巧,于辞藻修辞一道却渐深。

    崔白点点头,道:“苏大家当面,小子哪敢放肆。那日我听了这一曲,确是有些体会,苏大家既下顾,也不敢不从命。”

    “鹈鴂、鹧鸪、杜鹃,春末时节,离别在眼前,闻春鸟之悲啼。此之谓‘赋’,是写实。”

    “但为什么罗列的是这三种鸟?春季的鸣禽还有很多。”

    “鹈鴂,又称伯劳,《离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这是悲春之逝。”

    “鹧鸪,成对双飞,唐人有诗,‘“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又因它的鸣声,类似‘行不得也,哥哥!’正合离情。”

    “杜鹃,传说为蜀王杜宇所化,鸣声悲切,类‘不如归去!’”

    “赋此三禽,实为起‘兴’,春深将逝,良时不再。”

    “春归已是深恨,却难及人间的离别。”

    “人间离别又如何?”

    “马上琵琶,这是昭君辞汉出塞,绝家国于万里;长门翠辇,用武帝阿娇故事,当日筑金屋以储之美人,因红颜不再,而恩爱断绝;燕燕于归,用卫庄公之妾戴妫离国之典,《诗·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咏唱的就是这段往事。”

    说到这里,崔白顿了顿,环顾在座诸人,才又道:“此曲如果就唱到这里,已不失为伤春惜别的杰构佳作,才子佳人,临歧路而持手相看,泪眼婆娑,不过如此。然而,下阙一开篇,硬语盘空,可裂金石。”

    “‘将军百战身名裂’!李陵以步卒五千出塞,遇匈奴单于八万骑,力战数日,粮尽矢绝而降。太史公因于庭前辩李陵之罪而身获腐刑。‘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李陵在胡中二十余年,与同陷胡中的苏武相善。昭帝时,以公主和亲,苏武得还汉。李陵置酒相别,语苏武曰:‘异域之人,一别长绝矣’。苏武牧羊十九年而归国,对于李陵来说,家与国,却都回不去了。母亲,妻子,兄弟,都因他一降而被刑。这样的离别,欲回头,路已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胜雪”。此燕太子丹送荆轲入秦事。送行之人皆素衣,虽云生离,无异死别。高渐离击筑,士前唱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何谓英雄?摧敌锋于正锐,挽狂澜于既倒,这是豪杰。知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是真英雄。”

    “此曲以春深送别而赋,讲了五段人间的别离故事。”

    “就是这样。”

    崔白说完,举起面前的银杯,向苏眉致意,然后一口饮尽。

    几息无声之后,又是好古兄先开口:“只是唱首曲子,用这么多典故,听者如果不解,岂不是自作多情?”

    苏眉也举杯抿了一口,将酒盏放下,才微微一笑:“张郎这话说得有理。不过,一曲短歌,双调一百一十六字,若不用典,叙事恐简略,抒情则言短而意未尽。”

    王楷看一眼好古兄,说:“苏大家这是给你留面子。听不懂,那是你的问题。荆轲刺秦,苏武牧羊,昭君出塞,长门之赋,我国中,哪怕是七八岁未进学童子,哪个不是耳熟能详?”

    张好古道:“照你这个说法,没文化听首歌都听不懂咯!”

    王楷哈哈一笑:“你总算说了一句实话。”

    崔白忍俊不住,好古兄也是“十年寒窗”之人,却偏偏要装出一副不学无术的嘴脸来,跟王楷打嘴仗,其实他很明白好古兄真正的意思。

    “一切文艺,都是生活与思想的表达。修辞用典,是其外在形式。但只有在创作者与受众在表达形式上可以统一时,这种表达才能够得到认同,产生共鸣,并以受众为媒介进一步传播。”

    崔白又用他谁都听不太明白的形式作出了自己的表达。想了想,又进一步道:“这种形式上的认同,很多时候,是分敌我,别内外的重要因素。”

    好古兄眼中精光一闪,“会到这个地步么?”

    崔白一笑,“入夏则夏,入夷则夷,岂是虚言?”

    相互确认过眼神,好古兄与崔白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再大的事儿,也没有倾听苏大家的歌喉重要。

    就在座中人说话的功夫,蓝翠儿已取了张琵琶抱着,转轴拨弦,试音已毕。

    檀板轻响,琵琶声起。

    前奏过后,苏眉轻启檀口,悠悠唱道:

    “绿树听鹈鴂。

    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

    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间离别。

    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

    看燕燕,送归妾……”

    檀板再响,筚篥一声,琵琶如珠落玉盘,转调。

    苏眉再开口时,已是换了嗓,浑厚而深沉的女低音:

    “将军百战声名裂!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胜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

    一曲歌罢,阁中灯烛辉煌,四座无声。

    “黯然者,唯别而已矣……”好古兄感叹道,“苏大家此曲之后,世间无人能强说离别,当饮一盏。”

    苏眉敛衽一礼,举起盏来,座中同饮一杯。

    “妾还有疑惑,”苏眉又看向崔白,“张郎有言‘唯不闻唐之壮声’,崔郎也说,‘词是时代的写照’,妾虽鄙陋,自认于词曲一道,还有点点见识。此词格调之沉郁,笔力之雄健,百年间未有可相仿佛者。崔郎既能于道途之中偶然听来,为何却不闻世间传唱?”

    崔白呵呵一笑,大家就是大家,这眼力,妥妥的资深文艺批评家啊。

    “文姬若不归汉,世间岂有胡茄十八拍?想来作者是江湖之人,与尘世无涉,也就我偶然听到了。不过,经苏大家这一番用心打磨,想必这首歌很快就能有井水处皆传唱啦。”

    “那倒是妾沾了崔郎的光。”苏眉微微一笑,不施粉黛的眉眼在灯光下如一件传世已久的定窑白瓷,早已敛尽火气,由内而外润泽着和田玉般的光泽。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