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笺到了官家手中,只见他嘴唇张合,将供状念出。声音不大,离得远,完全听不到。
等念完,御座后一人上前,却正是赵瑚儿,低头在官家耳边说了几句,两人都在笑。赵瑚儿又略转头,却是不经意往好古兄这边瞥了一眼。
官家招招手,一个小黄门上前,接了那笺纸转到后面去了。官家又叫过宣旨内侍吩咐几句。
那内侍站到平座栏杆前,扬声道:“官家说:贺唐氏所写供状,既是一首曲子词,且叫教坊司唱来!使万姓咸以闻之。”
宣德门广场上,原本收了声息静听宣旨的人群又是嗡嗡的议论声。
不多时,还是那位高大丰腴的妇人站到官家身侧的栏杆后,宫乐声中,开声唱道:
“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
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
夜渐阑,感皇恩。
传宣赐酒饮杯巡。
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
乐曲一停,万众哄然,大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崔白看看王楷,心中道,还有这种操作?“你确定这不是哪个奸佞准备的托?”
王楷苦笑:“你这也是中了守夜人的毒,看什么事情都觉得其中有鬼。”
一旁好古兄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上,这会儿也插话道:“贤弟你这就是小人之心了,这般直白的言语,若是哪个官员杜撰,却是学不来。”
崔白撇撇嘴,不就是赵瑚儿建议官家让人唱来的么?你个气管炎。
这曲《鹧鸪天》,要说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崔白绝对相信。
不要看它言辞悝俗,抒情说理,却是恰到好处。
“鸳鸯失却群”,这是言明夫妻感情好,先得一分;“感皇恩”,这是摆正恣态拍马屁;而要点就在最后一句,“恐被翁姑责”所以“窃取金杯作照凭”,这把盗窃财物的行为偷换成为了妇道而不得已获取物证的行为!这是以剖析“作案动机”来否定盗窃罪的成立!这个金杯能证明什么?能向翁姑证明自己在元夜与夫君走失,没有去会小情郎啊,这是妇道;而能够证明这一点,也不会让翁姑因猜疑而生气,因自己辩白而发生言语冲突,这是孝道啊!贞孝,是礼之大者。
“为政以礼,礼为政本”。律法,是为政的手段;而礼法,是律法的核心。这“供状”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掌管律法的为政者,还能怎么办?
接下来的戏码崔白没有投入过多的关注,不过是官家将金杯赏赐给了那位姓唐夫君姓贺的年青女子,还额外加赐了整整一瓶的御酒,再赦令开封府的人一路将她送回家。
崔白一直在用望远镜四处观察,重点是对面贾太师彩棚中的动静。其间主位上的贾太师和王渐都起身去了屏风后。而排位稍后的军部长官大都督张铖幕中,居然有人飞速地献上了一首与新鲜出炉的《鹧鸪天》相和之词,为这幕皆大欢喜的活剧划上了完美的句号。这让崔白对张铖刮目相看,这浓眉大眼的家伙平时总是装作粗豪试图混入军人队伍,没想到拍马屁的功力如此之深厚,今年的最佳导演兼编剧非他莫属。
眼看要到三更。
身旁宝座上肃王清了清嗓子,在成功引起了崔白的注意后,把头一偏就凑了过来:“崔小友,依往年的惯例,最后的决胜就在此刻——前头那几阵,本王这边虽然不算输,但也没有赢——你有什么好辞章,可千万不要藏起来。”
话音刚落,对面贾太师幕中有人高声道:“大辽兵部侍郎,领军机府事,渤海郡王刘葳,进新词一曲!”
无论远近,凡听清了这句话的人,都噤了言语,将目光投向发声处。
辽国的郡王?各国贺正使不是在正旦大朝会之后,就该依例尽快离京返国么?这个刘葳又是谁?在场官员中,凡是略知一点北事的,更是瞠目结舌。领军机府事?辽国间谍的头目,封郡王的皇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站立在贾太师彩棚正中偏左的,是朱袍玉带,头戴展脚乌纱幞头的年青人。两抹飞扬的剑眉下,大得略微夸张的双目黑如点漆,白晰的脸稍清瘦,两腮与颌下浓密的黑色须髯梳理得一丝不乱。玉带上悬着一柄黑色沙鱼皮鞘的直刀,在崔白的八倍率望远镜中,虚按刀柄的手掌虎口处皮肤光洁,毫无胼胝。
崔白飞快地将望远镜指向移动,先看王渐,然后是贾太师,紧接着是对面彩棚前人丛中的几张熟脸,再移到宣德楼上。
柔福帝姬的脸煞白,两眼瞳孔张得极大,紧盯着右下方。然后猛地往左转头,正正地对着望远镜的视场,眼神中透着迷惑与一丝惊慌。崔白知道,她看的不望远镜,而是自己身旁的好古兄。
崔白又略移镜筒,镜头中的玥儿伸手捂着嘴,也无措地看向自己。
都没看一眼正中御座上的官家,崔白就放下了望远镜,又隔空向玥儿摆摆手。没事儿,不关你事儿。
然后,崔白拍拍好古兄的肩头,“你是谁?”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我?”
“你是你,但,不是刘葳。”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好古兄承认了。
崔白避开这个问题,却道:“十六岁加入南京道侍卫亲军领马步军都指挥司的,也许是刘葳。但在辽国东京道前线横刀立马的,真正执掌军机府的,都是你。对么?”
“你猜的没错。”
“国人都崇尚奢华,享受安逸,皇族勋贵出身的军中将领,进了马厩,居然会捂着鼻子嫌臭。——你这是说的刘葳。”崔白的记忆力无人能比,好古兄那天在留园草堂中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记错。而枢密院关于刘葳的那份机密档案中,就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他十六岁时第一次公开视察自己的部队的表现。
“但你那天还夸奖了我,‘对经典很熟悉,《周礼》中的生僻典故也随口道来’。”好古兄记忆力也不差。
“书本上的东西,天天听日日看,不想记也会背了。但雏凤要想变成雄鹰,难。”
“我觉得你想说的不是雏凤,而是弱鸡。”
崔白看了一眼好古兄,“对不了解的人,我一般会抱着最基本的尊重。而对我这个朋友,你也应该再坦诚一点。”
“我是刘蕤。大辽皇帝之子,刘葳的孪生兄弟。”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