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的人们聚拢在一起,颤抖着相拥而泣。似乎尘埃落定,万事万物重归正轨。舞台不再,戏曲声喑,已到谢幕离去之时。
然而,戏剧的精髓在于峰回路转,在于出乎意料,在于平地一声惊雷。天空像纸一样被居中划开,无光的深渊倒悬,希望的星辰被放逐到世界之外。
那是怎样的一双巨大的翅膀。在白天,它可以遮蔽骄傲的太阳,为整座城市带来最为黑暗的幻想;在黑夜,它可以剥夺一切天体的光芒,使沉睡之人惊醒,让失眠之人疯癫,为行走在大地的苍生带来活的梦魇。那是一对蝙蝠一般的肉翅,在根部却生长着乌鸦的羽,在骨头上却覆盖着巨龙的鳞。在那无与伦比的翅膀的内侧,赫然呈现着一副混沌的画卷——那是数不胜数的、无序地组合的几何曲线,散发着不可名状的险恶气息,直视它就如同将灵魂浸泡在强酸之中。所有人都被迫将视线集中在这对翅膀的中心,那渺但醒目的人形之上。
那是名副其实的“丑”,正如同偶尔会出现在白帝城广场上的帝国巡演马戏团里专门负责引人发笑的滑稽角色一样,他戴着有两个毛茸茸球体的花花绿绿的帽子,画着五颜六色的浓妆,身上穿着星星、月亮、太阳和人脸所修饰的紧身短衫。但是他的体格异乎常人——足足有三个人那么高;他的手里也没有拿着喇叭、盘子或是其他表演的道具,他的手掌足有他的胸膛一般大,四根手指锋利如同弯刀,刀尖儿上闪烁着血色的光;他的腿是裸露的,长满了猩猩一样的毛发,但脚掌却是反曲的羊蹄。
夜风枯寂,空气中弥散着烧焦的灰烬的气息,大地之上的人类被莫大的恐惧攥住心脏,血管将要不再喷张,大脑就要窒息。面对这比肩神祗的伟大威势,一切的言语都是苍白,一切的抵抗都是徒劳,一切的希望都是枉然。已经不需要谁叙说这一切,弱肉强食的动物本能催使他们屈膝匍匐,只有生而为人的骄傲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你们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丑”不再风趣,凶相毕露,脸上滑稽的油彩只能将他反衬得更加恐怖。他如同择人而噬的洪荒恶兽,俯瞰软弱无力的猎物,唯一值得考虑的问题是从谁开始下口。
天边传来了一个空灵的声音,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振动:“你果然还是这么无趣、野蛮。”
“丑”狂暴地咆哮,抖动的双翼洒落下铺天盖地的阴影,如同横行的噩梦。“滚出来,‘诗人’,你这个藏头露尾的懦夫!阴险卑鄙的叛徒!滚出来,面对我!”他的咆哮声刮过大地,将脆弱的事物碾作碎屑,一瞬间就带走了十多条倒霉的生命。
“你可真没有幽默感。”“诗人”的声音自遥远处传来,清风拂过,夜微凉。
“丑”失去了耐心。他的嘴里长出獠牙,胸口挤出一颗人头大的眼珠,咕噜咕噜乱转。他用一个嘶哑的声音喊道:“抓到你了!”他伸出爪子隔空一抓,空间像镜面一样破碎,在不规则的碎片中传来了“诗人”嘲弄的笑声。
“你其实一点都不有趣,丑,这身行头不适合你。”
“聒噪!”又是一爪击,空间相继粉碎,露出扭曲的虚空来。空间愈合的速度远逊色于破灭的速度,那从虚空涌出的血液流淌到地上,带着触碰的物质一同湮灭。地上的人们纷纷抓紧时间避难,向远处逃散。
“你们,敢在,我的,眼前,逃跑?!”空间的裂痕定向蔓延,如同巨口吞噬沿途的一切。电光火石之间,一只带着中性之柔美的手托住了那一寸寸崩坏的空间,轻轻往上一抬,空间便恢复如初。
“你很可笑。”从空间的波纹中探出半边身子的“诗人”继续用言语刺激“丑”。
“可笑的是你,你不再是我们的一员!”“丑”气急败坏。
“你不过是一个施虐狂。扮作‘丑’只不过是肆意玩弄心灵的恶趣借口。你这披着喜剧的皮弄的悲剧真是粗制滥造到让我作呕。”“诗人”不依不饶,每一句话都化作利刃捅在“丑”丑态毕露的内心世界,放出血来,使受伤的野兽更加疯狂。“同类当中,你最让我憎恶。”
“闭嘴!”爪击如浪,气势滔天,黑气四溢,腐化乾坤。咄咄逼人的攻势使“诗人”节节败退,“丑”的眼中燃烧着残忍暴虐。“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背叛,你露出原形得真不是时候!等我们事成,你无处可逃!”
“世界之大,何处不可容身?”“诗人”微微一笑,拂袖道:“你知道吗?身为丑,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顿了顿,说道:“敬业。而你不称职。”
话音刚落,“丑”的翅膀齐根而断。黑色的血液喷溅而出,好似浓墨泼洒,就如同有人提起画笔蘸满了墨汁,和着黑夜的色调,将他的翅膀涂抹干净。“丑”痛苦地尖叫着跌落在地上,沾了满地的尘埃。
“这不是你的力量!”“丑”歇斯底里了。“诗人”以扇掩面,轻笑,“现在,你回到了舞台。好好表演吧,丑。”他在“丑”两个字上加了着重音。
“丑”的身体变回了原本的形态。“不不不!”他扑向了诗人,但却发现自己只有等同于凡人的速度。他挥了挥拳头,却发现自己只有稍强于凡人的力气。
“三十息。”“诗人”侧过身子轻声叮嘱。
还站在原地的、来不及跑远的,听到了这一句话,其中心领神会者、胆识过人者,皆调转脚步,抄起兵器围杀上来。三十息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拿来逃命也于事无补,不如抓住机会舍命一搏。他们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信任“诗人”的话——也许是“诗人”救了他们的性命,也许是他们别无选择。
“你们,敢,看我?!”“丑”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像蛇一样张开嘴巴,吐出幽蓝色的吐息。那吐息让血肉溃烂,灵魂腐败,中招者倒在地上,每一秒所受的折磨都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但牺牲者的惨状只是让战士们稍微停顿脚步,然后义无反顾地冲向死亡。
“死!死!死!”“丑”用吐息淹没了前方,重重的雾霭是死亡的枷锁。
还有十息!战士们抛出了手中兵器,他们的身体溶解在幽蓝色的迷光里。
还有九息!武器在雾霭中飞速地腐朽,如同在风霜中守望了一个世纪!
还有八息!一半的兵器已经化作烟尘,还有一半也不复来时的锐利和凶猛!
还有七息!最后一柄长枪只剩下玄铁枪头。
还有六息!枪头穿透了雾霭的封锁,直扑“丑”的面门命关!
还有五息!“丑”伸出手。
“丑”接住了只剩一半的枪头,轻轻一捏,枪头破碎成片片凋零的花瓣。
“丑”流露出了得意的笑。他感觉力量在一点点地重新自最深处涌现。他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还有四息!
还有三息!
还有两息!“丑”仰天大笑!
“永别了。”一把利剑从背后刺穿了他的心脏,那也是维系他物质存在的力量源泉。
“丑”不敢置信地、僵硬地扭过头,对上了钟皇焕血意犹存的双眼,如同末路的恶虎对上复仇的狼王。“怎,怎么会,没发现……”
“幻觉,加上一点引导,你的精神和人类一样孱弱。”“诗人”用一半惋惜,一半嘲讽的语调大发慈悲地解释道。
“丑”惨笑两声,用尽全身力气扶住钟皇焕的下巴,颤抖着调侃道:“杀了那么多人的感觉怎么样?”
钟皇焕面无表情:“我现在,更想杀你。”他意志如炼,心明似鉴。
“丑”扭过脖子,望向“诗人”:“你知道,死亡拒绝拥抱我们。”
“我比你更清楚我们的秘密。”
“丑”脸色骤变,惨白,发青,然后发红,好像要爆开来!“叛徒,你这个叛徒!你这个疯子!”
“诗人”微笑不语,跨越空间的迷障,两步走到跟前,抬手在“丑”的额头上轻巧地一敲。无数的灵光乍现,虚幻的世界倒影重叠,迷失的门扉洞开,万千魂灵在盒中起舞。“丑”的身影像千百萤火虫顺着晚风飞散,循着牧羊人提灯的指引进入禁忌森林的深处,永不归来。
“再见了,命运的‘丑‘。”“诗人”用惆怅的语调为他做最后的祷告。这出跌宕起伏的血色戏剧,以“丑”的身死画上黑色休止符,为他可悲可笑的失败写下注脚。
“你该睡了。”钟皇焕双眼一阵失神,倒在地上沉沉睡去。“你该醒了。”林从昏迷中惊醒,而“诗人”已不见踪影,眼前的景象使他恍如隔世。
夜色,深沉。晚风,浓得化不开。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