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修真小说 > 横生 > 《横生》正文 第三百四十四章 人情
    思岳太子岳之安因出城跟人下棋而死,享年五十岁。

    岳明德登基称帝的三十年间,曾两度想禅位给岳之安,其实以他玄宫境修士的结实体魄,纵然晚间炼气的闲暇早被零零散散的政务所取代,修行上荒废了许久,活到百岁开外却不成问题,自然不该过早操心退位之事,然而他惶恐得好像断了后,无人可传。究其原因,是他突然察觉到一件事岳之安不想当皇帝。

    三十年过去,当初皇位如何吸引着岳明德,直到如今也没什么变化,所以他无法理解岳之安怎就突然对此不感兴趣了。

    十年前,岳之安正值不惑之年,岳明德专意让他到朝听政,满含着替他日后做打算的良苦用心,毕竟他就这么一个儿子,结果那次是岳之安成为思岳储君以来,头回缺席早朝。

    散朝后,岳明德撇开堆满御案的奏章,跑到西边城墙上找到岳之安,他不再以皇帝的身份,而是用身为人父的口吻,语重心长的告诉他过几天便会筹办册封大典,他岳之安将是思岳的新帝,岳明德这种超乎直觉的试探当时的确吓住了岳之安,让本欲断然回绝的岳之安没敢开口,犹豫不决,最后没有给出答复。

    岳明德那时虽然被朝政闹得头疼,但尚且没有退位让贤的意思,直到觉察到儿子的异样,他就不得不留心了。几年后,他总算打开天窗说亮话,质问岳之安要不要当皇帝,这回岳之安斩钉截铁的摇头拒绝,态度坚决到根本不为外物所移。岳明德满脸惊奇,他还没见过不想当皇帝的人,尤其还是他庞大野心耳濡目染下的独生儿子,从到大,他就将岳之安当成皇帝来养,这样才能充当他的左膀右臂,以及身故后的继任者,按理来说,岳之安就该是当皇帝的料,不应该啊。

    自那以后,岳明德便遣人时刻盯着太子的动向,发现岳之安既不刻苦修炼,也不访文本典籍,成日流连于皇城各处,城墙城头、街头巷弄、长桥亭榭皆有他的踪迹,凡是城内去不去得人的地方,仿佛都由他亲自履过。各家风月红楼也被太子殿下一一走访过,却不见他跟任何女子染有关系,至今仍是独身,两班朝臣先后举荐过数位大家闺秀,以充足太子妃的备选,传到太子殿下的耳中,彻底没了声息。

    满城人都怀疑太子殿下走街串巷的意图,说是研习风水地理的话,不太像,没有那种敲敲打打的古怪动静,况且这种不必劳他大驾,另说是巡察民情,但太子与人交谈不多,无处看出是体恤百姓。还有一个疑点,即是太子殿下为何不出城逛逛,好几次有人看见他站在城头的石柱上,险些要摔到城外去,他似乎很想到外面去,但始终也没逾越城门半步。

    关于此事,岳明德倒是能给出个解释,南地人士不信奉鬼神,却对风水气运十分推崇,岳之安降世之际,岳明德便请人算过一卦,卦象明示了岳之安此生不得离开皇城一步,他的生机只存在这座城池内。人往往只愿意信好消息,不肯信坏消息,岳明德当时便要将术士杀之泄愤,结果人还没推到门外,那青囊术士突然瞪眼蹬腿,抽疯似的死了,岳明德断定那是因泄露天机而自灭,随即将这件事当做金科玉律,千百遍的讲述给岳之安听,直到他将此奉为圭臬。

    匪军杀进思岳国境的时候,岳明德纵然有所察觉,却不大放在心上,正合后世对他的评价,他是个打江山的人,守江山则不太在行,关于他从姬岳两家相争中白捡一个社稷的传闻,并非全然没有道理。至少匪军在西山附近冒头的时候,他不大在意,等到得知二十万人马从西山蜂拥过来,岳明德终于起了恐慌,连忙召集文武百官商榷对策,众议得出的结论,先传令边军,让西南地界的藩王打头阵去镇压乱贼,然后国都这边再集结兵力,两头包围夹击。

    一帮养尊处优的文官们照例称好,武将们也觉得此计可行,能为兵力分散的思岳赢来时间,好让镇守北方防备齐军渡河的队伍趁机赶回都城。谁知此举将思岳彻底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南面勒令派去剿匪的两处军机重镇,几乎不分先后的归降于岳紫茗旗下,甚而充当指路的耳目,三股合流成四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的杀向思岳皇城。

    大军兵临城下之际,城内百姓尚未弄清形势,只瞧见无数青羽袍甲的兵士赶赴城南,震得长街两头的房屋莫不跟着颤跳,仿佛城池成了一张鼓面,蓬蓬作响。城内守军不足十万,对上城外四十万,全无胜算,敌军却没有积极攻城,围而不攻,切断各路渠道,同时分出一路人马,乔装奇袭北边迂回返来的二十万边军,思岳百姓困在城里,只闻见战鼓叮咚人声如沸,浑然不知东北方百里外扭成一团的两路人马中,哪边是敌哪边是友。

    过了两月,北方狼烟逐渐停息,匪军以极的损失驱走剩余十万边军,加上大华那边不断有援兵到来,岳紫茗依旧握着四十万人马。至此,思岳城彻底成了一座孤城,城里人想出来也不出来,那位地秘境的帝师试图打开局面,不料岳紫茗修为凌驾于他,给他打折一条腿丢回城内。

    围困半年,城内余粮再丰富,也抵不过百万人的消耗,岳明德自知大势已去,仍不免要临死挣扎一番,再拖下去城里就该上演人吃人的惨剧了,他整顿军部,生拉硬扯出二十万兵马,其中不乏刚征召入伍的子弟兵。

    城门洞开放下吊桥那天,比两边人马动身更快的,是个白衣素袖的青年。

    他模样约莫而立之年,远比实际上要显得年轻,他左胳膊夹着方桌大的灰黄棋盘,荡着的左右抓着个软木垫,右手则环圈抱着两个棋盘,一黑一白颜色分明,两军对垒的宽阔跑道里空无一人,只有他往敌军那踽踽独行。

    岳明德望着儿子在四十万大军面前的渺身影,一时间忘了岳之安不能出城的限止。

    抱着棋具独行到战场中央,离对面不近不远,远呢令人无法看清他容貌,近呢对方能够拉弓把他射成刺猬。岳之安弯腰摆好棋盘,将黑棋放在自己面前,白棋放在对手的位置,随即他不慌不忙的立在旁边,等着他想等的那人出来手谈。

    一道倩影倏忽闪至场中,正是三十年不曾再见的岳紫茗,她依然面若桃花,岳之安却好像比她长了十岁。见她到来,岳之安赶紧将坐垫放置到对面,岳紫茗面无表情的坐在软垫上,岳之安坐在泥地上,开始了这场以天下为赌注的棋局。

    “紫茗,死前能等到这盘棋,我也算无憾了。”

    城头上的思岳皇帝岳明德,匪军前的草莽皇帝徐青林,两人同时下令开战。

    擂鼓如雷鸣,岳之安这句满含惊喜的话消逝在两军冲锋的呼号中,岳紫茗听到是听到了,却没有做理会,静心等着对方落子。

    岳之安当先落下黑子,却不盯着棋盘,目光放在岳紫茗脸颊上,他轻轻开口,“当年一别,也足有三十年之久,你我这应是最后一次见面。嗳,这盘棋十有是我输了!”

    岳紫茗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从容不迫道:“你要以天下为局,还是这场战事为局?无论如何,你都赢不了的。”

    岳之安脸上带抹通透洒然的笑容,摇头道:“我哪有这么多心眼,无非想跟你下盘棋罢了。这三十年间,我看透了很多,先是放弃了修炼,再是放弃了皇位,如今恰好五十岁,我也知晓了我的天命。”

    这会儿两军已经短兵相接,金戈碰撞的声响混着呼声嚎声,传遍战场每个角落,下棋的两人周围也围聚着不少捉对厮杀的兵将,却无人去打搅他俩,只不过偶有鲜血溅射到棋盘上,将白润如膏的棋子染得黑红。岳之安落子如飞,力道却是不重,从头到尾轻轻拿起然后轻轻放下,他絮絮叨叨的说着一些话,哪怕对方充耳不闻,他的局势也十分不妙,不断被白棋逼入绝境,正如场上被匪军拖入死地的思岳御林军。

    正巧一个青甲散兵倒在他俩旁边,尘土和血水沾了满脸,不肯瞑目的眼珠却仍死死盯着敌人。岳之安斜瞥了死人一眼,叹气道:“我认得他,他叫张保,在药房里跑堂的,老母去年刚死,家里养着一双儿女,城里大概没几个比他更拮据的……”

    岳紫茗不懂他为何要提及一个死人的悲惨遭遇,忽而听岳之安仰头说道:“你以为他当兵是为了什么,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不过为生计所迫,这些老百姓只是想活着。早年间世人都骂我伪君子假仁义,他们没说错,我也没做错,过了这些年,我总算懂了,百姓的悲欢并不相通,但都有各自的痛……然而紫茗你到现在也没懂,世间最重的是人情呐……”

    岳紫茗听着他死前的胡言乱语,不太在意,只盯着棋盘,岳之安说完最后一句后,他不再挪动棋子,因为面前已是一盘死棋,他必输无疑,他还想说说下辈子的光景,想想又作罢。这时岳紫茗已经起身,唤来一柄长剑,直直刺死了他。

    岳明德目睹儿子被人砍下头颅,凄凄的念叨了几句,“朕断后了,我断后了……”,随即一头栽倒在地,等他再醒来时,已沦为八指皇帝徐青林的阶下囚,被关在一间漆黑潮湿的牢房里,他死前最后一句话是。

    “岳明修,我到底还是你斗过你!”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