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桃花芳香的春风,白天温柔得就仿佛情人的呼吸,但在这风雨夜却只会令人感觉到很冷。
天上连一点星光都没有,夜色暗得可怕。
初春的风雨之夜,和寒冬似乎也差不了多少。
风仍未住,雨还在下,火已点燃,这四面漏风的废弃驿站里,居然充满了温暖之意。
玜瑆向火堆里又添了一根木柴,耳边听着蕥蓱兴奋地说着一路来的见闻。
蓦的,霹雳一声,闪电照亮了驿站门前的泥泞路。
蕥蓱吓得停住了声,向玜瑆身边又靠紧了一些,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感受到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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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本就关不紧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两个衣衫褴楼的大汉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歪戴着破毡帽的大汉呵了呵双手,道:“幸亏这里有间驿站可以避避风雨。”
他身旁的人道:“我们还是抓紧上路吧,否则被他们追上来……”
戴帽的汉子打断了他的话,道:“这样的天气,想来他们也是无法赶路的。待会雨若是一些,我们就上路。”
玜瑆看见两名汉子进来,默默地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点燃的木柴,拉着蕥蓱走进一间房间里,又重新生起了一堆火。
戴帽的汉子看了一眼玜瑆,道:“这家伙倒还识相,知道将火堆让给我们。否则……”
另一人拉着他走近火堆,边走边道:“此刻你还还有闲心说这样的狠话。还不如想想下一步去哪里吧。”
两人盘腿坐在火堆旁,都没有作声,好像在沉思着什么。
戴帽的汉子突然道:“到现在我有件事还是想不通?”
他旁边的人道:“什么事?”
“那天我们十三死卫护着主公到汾水边时,主公的骖马突然倒毙,才会被曲沃姬称追上的。”
“不错。”
“我当时看了一眼,骖马应该是中毒而死的。”
“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毒死主公的骖马?你怀疑主公的身边有曲沃的内线?”
“不错。”
“现在主公身边的十三死卫只剩下你和我两个人还活着。看来这内奸只可能是你我之间的一个了。”
“我记得三十年前弑杀昭侯迎接曲沃桓叔成师入晋的大夫好像是叫潘父。”
“不错。”
“我很早以前就查过,你的本名应该是潘钊,而不是郭钊。”
“……”
“晋国好像只有一个潘家。你改姓郭,好像就是曲沃桓叔为翼人反对败退曲沃之后的事。”
“你怀疑曲沃的内线就是我?”
“我实在不愿意怀疑你,但不能不怀疑你。”
“你救走我,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查明这件事?”
“不错!”
又是一阵沉默。
潘钊突然冷笑,道:“其实我也有件想不通的事。”
“你说。”
“姬称的车右好像叫梁弘。”
戴帽汉子的脸色似乎变了,他涩声道:“不错!”
潘钊道:“他本可和韩万联手杀你的,可是居然放了你一马,让你逃走,这件事我也一直都想不通。”
戴帽汉子问道:“难道你认为我才是内奸,所以他们才会放过我吗?”
潘钊道:“我只知道梁弘是五年前从翼都出奔曲沃的。他好像有个兄弟还留在翼都。”
戴帽汉子闭上了嘴。
潘钊接着道:“你也姓梁,叫梁毅。”
梁毅还是沉默着。
潘钊冷笑道:“不知道梁弘是不是认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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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雨更大了,暴雨如注,雨水从屋顶的破瓦间滴下,好像在他们之间隔起了一重帘幕。
梁毅沉默半晌,道:“他当然认得他,我也认得他。我们本就是嫡亲的兄弟。”
潘钊还在冷笑,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梁毅握紧双手,眼中露出悲愤之色,缓缓道:“虽然我们是兄弟,但他从来没有将我当作过兄弟。这件事我本来不想说的。”
潘钊道:“但现在你却非说出来不可!”
梁毅叹息着,终于道:“我们虽然是兄弟,同父却不同母,我是嫡出,先父去世后,他就毒杀我的母亲,几乎也已将我置之于死地。”
潘钊不禁动容。
他当然也看得出梁弘是个多么心狠手辣的人。
梁毅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其实我也没有想到,他这次居然会放过我。”
潘钊道:“他也许早已算准,纵然放了我们,我们也是逃不远的。”
梁毅道:“现在你若还认为我是内奸,就不妨过来杀了我。”
潘钊道:“不管梁弘是为了什么放过我和你,我都已相信你绝不是内奸。”
梁毅道:“你……你真的相信?”
潘钊笑了笑,道:“我相信你,是因为我根本无法为自己辩白解释。如果你现在要杀了我,我也毫无怨言。”
梁毅看着他,动也不动。
两人站在从破瓦滴下的雨滴中,互相凝视着。
忽然,梁毅笑了。
潘钊也笑了。
两人几乎同时伸出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滴在身上的雨虽是冷的,但他们胸膛里的血却已在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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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忽然一阵鼓掌声,一个声音传了进来:“好!好!一笑泯恩仇!不愧是晋侯身边的热血死卫。”
一个人慢慢地从门外走了进来,苍白的脸,满脸刚长出来的胡碴子,还带着一身连暴雨都不能冲掉的酒气,只有一双眼睛,居然还是漆黑明亮的。
梁毅盯着他,一字字道:“栾英,你本不该来的。”
“我的确不该来。”萧少英慢慢地走到火堆边,慢慢地坐了下来。“只可惜我已来了。”
潘钊也在盯着他,一字字道:“你已知道君侯的祸事?”
栾英凄然而笑,道:“我虽已见不得人,却还不聋。”
潘钊道:“你知道我们在这里?”
栾英点点头,道:“我只知道这里是从汾水去往王畿的必经之路。”
梁毅道:“你算准了我们一定会去王畿?”
栾英道:“翼都与曲沃事情,好像只有去周王处申诉。”
梁毅问道:“所以你算准了我们一定会来?”
栾英淡淡道:“不管你们来不来,在这样的风雨之夜,这里都是个喝酒的好地方。”
栾英像变魔术般,手中突然变出了一个酒壶。
他抬头饮了一口,道:“就算我在这里醉死,也不会有人赶我走。”
潘钊冷笑了一声,道:“你本来明明可以做人的,为什么却偏偏要过这种非人非鬼的日子。”
栾英也笑了,他的笑却很凄凉,嘴里却说道:“因为我高兴。”
潘钊闭上了嘴,面上已现出怒容。
梁毅忽然对潘钊说道:“算了。毕竟曾经相识一场,就算他现在帮不了我们,至少也不会出卖我们。”
栾英突然笑了,大笑。
他笑声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悲伤和寂寞:“我实在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肯相信我!”
他伸手将酒壶递过去,对梁毅道:“来,我敬你!”
梁毅皱了皱眉,没有接手,只是道:“我只是想不到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栾英道:“我现在有何不好?或许我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一个人,以前的我不过是装出来的样子。”
梁毅道:“栾家毕竟是晋国的世家大族,你作为栾家的嫡子,十四岁入值宫中。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何现在会变成这样?”
潘钊道:“有什么想不通的。当年他身为主公死卫之一,却垂涎女公子的美色,图谋不遂,女公子愤而自尽。我想不通的却是主公为何没有将他处死,反而听任他逃离。”
栾英的眼里露出奇怪的表情,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潘钊和梁毅。
他突然改变了话题,缓缓道:“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已全部听见。”
潘钊冷冷道:“我知道你并不聋。”
栾英接着道:“我也知道你们想去王畿,准备去向周王申诉。”
潘钊的语气还是很冷:“我记得你刚才好像已经说过。”
栾英似乎完全不在乎潘钊的语气,道:“如果你们真的是这样的打算,我劝你们还是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好了。”
梁毅问道:“这是为何?”
栾英道:“如今周王的命令至多只在王畿之地有用,若是在晋国,恐怕姬称……”
梁毅又问道:“按照你说的,我们岂非复仇无望?”
栾英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梁毅道:“什么法子?”
栾英道:“找我帮忙。”
潘钊又冷笑道:“找你帮忙?我们能够相信你么?”
栾英道:“你们可以不相信。但就算你们不相信我,我也要去找姬称的。”
梁毅好奇地道:“你与姬称之间又有什么恩怨?”
栾英道:“难道你们只知道姬称弑杀了君侯,不知道和君侯在一起的还有谁么?”
梁毅失声道:“栾成?!你的父亲栾成!”
栾英道:“不错!虽然我已经被逐出了栾家,但栾成毕竟还是我的父亲。”
梁毅忽然用力地握住了栾英的手,叹声道:“你真的愿意拼命吗?”
栾英慨然道:“杀父之仇,不可不报!我至少还有一条命!我这条命也是可以拿来拼的。”
潘钊忽然又冷笑道:“就算你愿意拼命,可惜你无法接近姬称。”
栾英道:“别人或许无法接近姬称,我却是有机会的。”
潘钊道:“哦?”
栾英道:“栾成死后,栾氏的家主是谁?”
梁毅道:“本来应该是你。但现在,恐怕是你的弟弟栾枝接替家主之位了。”
栾英道:“若是我投靠姬称,以助曲沃吞翼为条件,换取栾氏家主之位,你们觉得我又没有机会接近姬称呢?”
潘钊又是冷笑,道:“机会不是没有,但是太过于渺茫了。”
梁毅道:“渺茫的机会总胜过没有机会。”
潘钊道:“如此说来,你是愿意相信他了?”
梁毅道:“除此以外,你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么?”
潘钊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需要仔细商议商议。我看……”
突然,潘钊看着门外,失声道:“什么人?”
梁毅转头也向门外看去。
门外除了风和雨,什么都没有。
他又转回头,对潘钊笑道:“你是不是太紧张了?外面什么都……”
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扎破的气囊,一口气提不上来,话都无法再说下去。
他慢慢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
胸前不知何时被插了一柄短剑。
潘钊的手就握在剑柄上。
他慢慢地弯下了身子,倒在了地上。
他的耳边传来了潘钊的笑声,笑得很得意,也很残忍。
恍惚中,他听见潘钊好像在用得意且残忍的声音说道:“其实你一开始是对的,我的确就是曲沃的内线。不仅仅是我,我们潘家从一开始效忠的就是曲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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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王二十五年,晋文侯仇薨,世子伯立,是为晋昭侯;昭侯伯割曲沃以封叔父成师,是为曲沃桓叔;改晋号曰翼,翼、曲沃谓之二晋。
平王三十二年,晋大夫潘父弑昭侯伯,纳曲沃桓叔成师;翼人不受,杀潘父,逐曲沃桓叔成师,立昭侯伯弟平,是为晋孝侯。
平王四十年,曲沃桓叔成师薨,子鱓立,是为曲沃庄伯。
平王四十七年,曲沃庄伯鱓攻翼,孝侯平败死,翼人立孝侯平弟郄,是为晋鄂侯。
桓王二年,鄂侯郄伐曲沃,兵败,出奔随,国人立世子光,是为哀侯。
桓王四年,曲沃庄伯鱓薨,子称立,是为曲沃武公。
桓王十一年,曲沃武公称攻翼,以梁弘作为车右,逐哀侯光于汾隰。哀侯骖马絓而止,与栾成被俘。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