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都市小说 > 告别小西天 > 《告别小西天》正文 Chapter19 预谋杀局
    十月底,我重新做回了濠州城东影视城的工作,继续帮群演们化妆。

    没错,我还是决定留在濠州,并且,一直呆在这儿。这种宁愿客死他乡,也不想叶落归根的心情恐怕没有多少人会真的懂。尽管这座城市早就没有了让我留恋的东西,但无论如何,我有将近两年的时光都被耗在了这里。反正也是虚度时光,那不如继续耗下去。

    一切都跟原来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变化就是,我租了城东郊区的房子,再也不用从西天做公交跨越大半个城市去上班了。

    我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西山看他们了。

    姜何,徐奈,宋琳,林挽歌,还有很多很多长眠在那里,将要去到那里,或者说最终都会去到那里的众生。

    我做了太多琐碎的,幼稚的,无效的,甚至是死不足惜的错事。

    现在我没有力气了。他们或许也并不需要我的怀缅。

    然后几场骤雨带走了城市积攒下来的所有灰霾,带走这些那些的不确定,最终再次推动着时间的轮盘,把指针放到那个属于末日的季节上。每一年酷暑退去,严寒到来的时候,我就莫名会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这种庆幸感或许是因为,我自己正在经历着所谓大起大落的悲喜。

    是的,大起大落。

    而现在我只求安稳,希望那些曾经让我终日惴惴的往事全部都入土为安。

    除了手头牵扯的几场诉讼之外。

    尽管没有勇气去参加庭审,开庭的那天,我还是跟影视城剧组请了一天假,呆在家里等结果。

    我一大清早就起了床,毫无意义地把整间屋子打扫了一遍,然后裹着毯子坐在窗边,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满心期待地以为,孰是孰非,善恶对错,以及所有完整或是不完整的故事,最终都会有定论。

    我以为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那么一丁点的相对公平。

    直到接到黄律师的那通电话。

    “疏妘,我们败诉了。”

    我随着那个声音跌坐回沙发上,佯装出来的冷静和理智在头脑里乱作一团。幻听再一次出现,就像是有什么诡异的音乐在耳边热闹而孤单地响着。

    一瞬之间,我忘了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卷入这场注定赢不了的游戏,游戏的最后,又是什么在等着我。

    我好像已经,输不起了。

    “怎么会这样啊!我们的证据不足吗?录音的真实性有任何疑问吗?还是,还是他们不相信西天是我写的?原稿不是早就鉴定过了没问题的吗……”我迫切地还想说些什么,被那个说话略带江浙口音的律师不耐烦地打断。

    “这些都不是原因。”

    “如果你一开始就跟我讲清楚你要告的是黎北的人,我是说什么都不会接你这个案子的。”

    “全濠州没人惹得起她,你找别的律师也是一样,他们不会接手的。你自己想想清楚吧。”

    我知道此刻我的眼神变得异常脆弱无力。

    这个世界坏透了。

    但我似乎除了表达厌恶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你坚持要上诉,那也随你。给你一句忠告吧。二审,你也赢不了的。”

    原来,我这个人,以及所有我自以为的那些“证据”,在他们看来,根本就算不上是威胁。

    “你凭什么这么说!”尽管已经心知肚明,但嘴上依旧没有放弃反抗。

    “疏妘,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这是他挂电话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放下电话的时候赌气似的把手机扔出去很远。我其实不是一个热衷于砸东西泄愤的人,但是每一次撑不下去的时候,我总会生出一种想要毁掉别的事物的欲望。潜意识里我其实跟阿怖也没什么两样,只是他更能把想法付诸实践而已。

    残存的一点理智告诉我,我头脑里想出来的那些所谓的复仇行动并不比阿怖的砸店纵火高明多少。

    所有的不甘心最终也会变成一轮又一轮的妥协。

    尽管银行卡上只剩下了两位数的存款,我还是任性地去楼下面包店买了刚出炉的芝士面包。面包店是新开的,黄油的馥郁伴着新烤的法棍香,总能在某时某刻充斥整条街道,如同大洋深处寒暖流的交汇冲撞,温暖我内心一整片的孤独海域。重芝士的厚实感总能在一瞬间勾起我的食欲,击败所有的苦涩和孤单,让我暂时跌入到一个自我创设出来的理想生活里去。

    然后手机上发来的扣费提醒让我不得不去考虑今明两天的三餐问题。

    毕竟在最近的一个月里,我基本上都是坐吃山空的状态。

    我找了窗边的位子坐下,就着白开水埋头继续啃面包。天气开始凉下来,保温杯里的水迅速失去温热,变得跟周遭环境一样得冰冷。我不知道我在靠窗的这个位子上坐了多久,只是知道,我默默地把双腿蜷缩了起来,把额头抵在膝盖上。实际的室内温度根本就没有那么冷,但我却还是觉得四面八方都阴气袭人。

    这个姿势会让我觉得安心。哪怕是自欺欺人,我还是迷信地把双腿抱得更紧,并且努力地去回味刚刚吃下去的那个芝士面包的余香。

    告诫自己去想另外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来暂时逃脱当下的危机,这或许也是我一夜之间,学会的另一个本领。

    我就这么在面包店里坐到了太阳落山,余晖反而给了我不同于白日的温热,让我觉得整个人像是融化在了阳光里那样。

    然后手机的短信提示音清脆地打断了我的幻想。

    ——高璇向您尾号1107的储蓄账户转账收入人民币5,000元,活期余额5,0594元。

    高璇。

    这么想来,我也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了。

    然后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面包店门口。

    一片死寂。

    她站在那里,白色上衣,发梢微卷,一如往昔。就像是那天,我抱着从学校宿舍搬出来的东西,找房子找到焦头烂额,一脸狼狈的时候,在西天夕阳的光里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

    那时候我以为,她就是我生活里唯一的光。

    “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对不对?”我很自然地就用了这种阴阳怪气的口吻。

    “看着我被宋遖柯甩,被黎北姐骗,手上还有一堆烂摊子要去收拾。你都看到了啊,没有人比我现在更惨了。但是我再怎么样,也用不着你来可怜我!”

    我知道,此时此刻,她一定对我脸上的表情感到无比满意。

    她不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嘛。

    然而,出乎所料,她拉了旁边的一张椅子坐下,不声不响地听着我的控诉,一直低着头。

    “姜何的火化通知单我不会拿出来,所以你也别总缠着我讨好我往我银行卡里打钱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疏妘,从头到尾,哪怕我真的很生气,我都没有想过去害你。那天晚上,我是真的以为入殓室里已经没人了所以才锁的门。”

    “高璇,我那天晚上没有被你逼死,你是不是挺难过的。”她的单薄理由根本没法让我信服。

    “对不起。”

    “你明明知道我最怕什么,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我知道我的声音惊扰到了一旁的烘培师,使得他手里边马苏里拉芝士的碎屑掉得满桌都是。

    “疏妘我们出去说。”她硬是把我拽到了外面。此刻,街角的几家狭窄阴暗的饭馆正热火朝天地炒着菜,油烟和饭菜香溢满了整个空间。

    “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仅剩下的一盒廉价烟,蹲下之后再在各个口袋里找打火机。找了很久依旧无果,阿璇默默地从自己的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个银色打火机替我点上。

    一瞬之间,我竟然忘了去闪躲,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的好意。

    “疏妘,对不起。”她再一次地重复了她的道歉。

    “跟我回家好不好?”

    这些天里,我好像一直处于睡眠最深的谷底。

    梦里面似乎总有什么东西在麻痹四肢,躯体,大脑,乃至心脏。这种略带痛感的麻木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地缠绕着我的思维,使得我再也没有力气去理清一件件原本很简单直白的琐事,甚至没有能力去感知昼夜交替那种极具仪式感的万物变化。

    因而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活着。

    跟着高璇回到西天的那栋老公寓之后,我没日没夜地睡了三天。阿璇还是跟以往一样,替我准备好一天的粮食,把addy关进铁笼之后再跑去隔壁上班。我们都不再提及之前不愉快的争吵,以及她把我反锁在入殓室的事。

    至今为止,我还是不明白阿璇对我所有的谅解包容和关心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我也没这个心思去重新思考了。

    从一个噩梦里醒过来,窗帘拉得很死,也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努力撑开眼皮,翻身很不容易地摁亮了手机屏幕,16:5八,阿璇还没下班的时间。

    然后我看到屏幕上攒了无数个分别来自疏国庆和疏俨的未接来电,最早的那个电话显示时间是凌晨的4:1,懵了几秒钟之后,我靠着枕头坐起来,不费力气地划开疏国庆的电话拨回去。

    “喂,什么事。”我的嗓音哑得像是大病初愈的老妇人。

    “疏妘,你赶紧回家来吧。”

    “你妈死了。”

    整个房间好像突然间凉下来,然后我的后背从靠枕上慢慢滑下去。彻底清醒之后,我又重新撑着身体坐起来。

    我不知道此刻我的心情算不算是如释重负。

    就像是,那本我们每一个人都忍受已久却又被强制阅读的惊悚说,终于酣畅淋漓地写到了最终章。

    我妈死了。

    “疯子”的这个称呼被我们用了很久,终于,在最后的最后,疏国庆用了还算体面的一个词。

    于情于理,“我妈”,都必定是与我有关的一个人。

    “那,那可真是……”我张开了嘴,却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合适的形容词。

    “她怎么死的?”我知道我不过也是故意找些话来讲。她的死因,死亡时间乃至遗言,我其实也不甚关心。

    我在意的只是结果。

    “今天早上凌晨四点。死的时候,没什么痛苦。”他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连我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答非所问。

    挂掉电话,我跌跌撞撞地从躺了很多天的床上爬起来,把自己放在窗边的那把椅子上。天色开始暗下来,水蒸气蒸腾而上,蕴酿着下一场的雨水。

    那些原本,我并不在乎的东西,都在一一离我而去。不经意间,我的整个世界都被趁火打劫洗劫一空。

    我自认为终于走到了这一天。

    我几乎什么东西都没带,换下睡衣给阿璇发了微信之后就连夜上了回沙城的轮渡。

    江面上,夜幕开始降临。

    每一次飘在江面,江水翻滚的时候,我都逃不开胡思乱想这一坏习惯,今日更甚。潜意识里,我告诫自己她不值得我去可怜。她就是个该死的疯子。她曾经无数次举着剪刀朝我扑过来,在窗帘上铰出一个又一个大洞。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疏国庆因为忙没有换窗帘。万丈青阳就透过紫粉色窗帘的大洞射进来。从此以后,我每次看到任何破洞都会感到眩晕,以及全身肌肉彻底的无力感。

    除此以外,从到大,我不知被她打过多少次。

    她用最最恶毒的话骂我,千百万次咒我死。

    在西山墓地,我差点就真的死在了她手里。

    那个时候,我所想到的,就是让她死。

    我到家的时候,沙城这一边开始下雨。钥匙转动锁芯,老化的那扇门并不容易打开。客厅做成了一个型的灵堂,遗照前一个香炉,外加两支烧着的白蜡烛。除了这些之外,空无一物。

    我找不到尸体。

    疏国庆半躺在灵堂后的沙发里抽烟,旁边是一个简陋的盒子,疏俨蹲在角落的地上目不转睛地打游戏。

    “死人呢?”

    “烧掉了。”

    “烧掉了?”

    “嗯,早上七点就烧掉了。”

    疏国庆不耐烦地回答着我。疏俨瞥了我一眼,腾出左手捡起地上的烟头塞进嘴里抽了一阵。

    “她是早上四点死的,死了不过三个时就烧掉,你们安的什么心?”

    疏国庆从灵堂后面抱着骨灰盒走出来,把新的檀香插入香炉,然后跪下来磕了三个头。我感觉他比上次还要瘦,但跪下的姿势反倒不如在姜何墓前虔诚。

    “告别厅租用得花钱,遗体整容也得花钱,还有现在的天气不算太冷,尸体防腐要用冰棺材,那又得花多少钱?还不如,趁早烧了吧。”

    他只用了很短的一句话就纠正了自己满脸的心虚和恐惧。

    “疏国庆,你说清楚,她到底怎么死的?”

    我不再对他们抱有什么期待,自己冲进房间胡乱翻找。

    然后我轻而易举地就在厨房里找到了半瓶氰化钾和喝过一半的玻璃杯,甩到他面前。

    碎了一地的玻璃就像是我刚刚卸下的,血肉模糊的壳。

    “这是什么!”

    “疏妘……”

    “你特么告诉我这是什么啊!”

    疏俨似乎被我的嗓音吵到,不耐烦地停下了手里的游戏,抬头漠然地瞪了我一眼,然后一个人回了房间。

    她的那个眼神更加让我确信,就算她不是主犯,亦是同谋。

    “疏妘,你不要这样。现在这个结果,不就是大家都想看到的吗?”

    的确,人人都在盼着她死。

    我也一直就是这么想的。

    “疏妘,你过来,磕个头,也算是,跟她告个别吧。这样也就足够了。”

    我在烛光里跪下来,白蜡烛烧到一半,在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气流影响下晃得如同地狱里的鬼火。也就是在摇曳的烛光里,我想起了离开沙城前最后一次见到妘兮时的场景。相比较之前的疯疯癫癫,那次坠楼之后,她的腿脚早就不如以前,只能一瘸一拐地扶着墙挪动。除此之外,她似乎失去了原先跟我针锋相对恶语相向的所有语言能力,变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真的在为她难过。我脑子里面负责所有“感情”的地方似乎被装上了一层很厚的磨砂玻璃,没有什么具体的声音,也遮挡了所有的触觉。

    此刻,我唯一能告知到的是,疏国庆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是窗外那棵正在滴着水的树。

    “她死的时候,有提到过我吗?”

    “没有。”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纠结于这种无意义的问题。磕头的时候,我尽可能地把额头贴到地上。整间屋子都很脏,疏国庆估计是几个月没扫地了,肉眼可见的灰尘遍布着每一寸角落,所以在我的皮肤贴近地面的最后一秒里,我还是把手垫在了额前来避免直接接触。

    我好像,挺没出息的。

    然后就不自觉地想起《局外人》里,主人公就是在他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结果就被认定为另一桩凶案的凶手。

    于是我强迫自己挤出一点眼泪来,努力了几次之后也终于放弃。

    必须承认,在此刻,我好像是,真的哭不出来。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