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玄幻小说 > 瓶中雪 > 《瓶中雪》正文 第75章 番外 瑕玉挂疏桐 下
    如果不是双腿如同扎了根一样无法动弹,李瑀甚至想要夺路而逃。刹那间的思绪翻涌,让他于火光电石之间回味了一个人一生的酸甜苦辣。他的喉头蠕动了几下,连忙捂住嘴,把腥甜的血咽了回去。

    万幸他有武功在身,更兼意志坚韧,不然刚刚在那种刺激下,只怕要疯魔了!李瑀整个人由亢奋变得萎靡了下来,他凝神看去,期盼着能找出她与阿彤的不同之处——这世上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人。

    她自然不是阿彤。李瑀迈开步子,向水榭中走去,他修炼了《魔相诀》,走路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眼前的女人很健康,手脚灵活,看不出有异常之处。阿彤的头发剪至耳根,并且烫卷染成了咖啡色。她则是一头长直的黑发,很随意地拿带子扎了一下,似乎还是云英未嫁。

    李瑀很快就意识到这么做是毫无意义的,就跟他不完全是李水生一样,她除了长得像,几乎和阿彤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便专心地去看画。

    李瑀的鉴赏力还是阿彤培养出来的,反正无论如何,老婆画得最好便是了。女子的画纸上有大半幅是扶风的菡萏,粉色由浓渐淡,由郁绿的茎叶相衬。李瑀觉得她对色彩的把握很好,风格也不是很写实,而是有点后世印象派的味道。

    画纸上还有半幅属于一个女子,显然是画的她自己。李瑀觉得她或许是对人体结构把握的不是很好,画上的女子做回首状,脖子有些僵硬,细看之下,肩膀和手也有些不协调。

    “这人画得不是很好。”他忍不住出声,“她回头的情状看着有些别扭。”他坐到她面前,背对着她,然后回过头去看她:“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你可以试一试。”尽管反复告诫自己眼前的不是阿彤,但他还是一种熟稔的语气作为开场。

    她搁下画笔,显然有些尴尬:“真是谢谢您,不过这就是我想画的样子——实不相瞒,我最近常常梦见这名女子,她的姿态就是这样的。”

    李瑀的表情瞬间凝固,大量的血液开始向双眼汇聚。这样灼热的眼神,是和他对视的女子所遭不住的。她害羞地低下头:“还请郎君自重。”

    “抱歉。”他把目光转向画上,毫无诚意地道歉,“可是我看画上的女子,和女君很是相像。”

    “这便是叫它一桩怪梦的由来。”她叹了一口气,“她好像是我,却也不是我。我想着把她画出来,情绪得到发泄,或许这样能有所缓解。”

    “释家有轮回和前世之说。”李瑀提点道,“或许她是女君的前世也犹未可知。”

    她摇摇头:“我不信释家,我比较信道家,我相信人能羽化登仙,不信世间有轮回。”

    “为什么不信?”

    她笑了,似乎是因为他搔到了她的痒处:“如果真有轮回之说,那么天地万物的数量应该是恒定的,那为什么万事万物总在不断繁衍呢?”

    “不是有六道之说嘛,或许是其他五道上的不断托生为人。”

    “按照这种说法,作恶的人应该堕入畜牲道和饿鬼道,也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人和畜牲的总数应该保持持平。”

    李瑀沉默了一会儿:“灵魂是很奇妙的东西,没准会不断地自我分裂,或者是互相繁衍,这样会就诞生新的灵魂。”

    她笑得更灿烂了:“郎君此说圆得不错,就好像蚯蚓断成两节,就变成两条一样。其实呀,这轮回之说并不是释家首创,天竺国内早有此说。我听闻天竺国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生来就有云泥之别,不可逾越。这轮回之说,不过是安慰穷苦者的谎言罢了,和五石散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释家加入了因果业报之说,让权贵有所忌惮,贫弱有所期盼而已。”

    李瑀是真切地为她所折服了,他整理衣冠,恭敬地下拜道:“女君博学,瑀深感佩服,请受瑀一拜!”

    她早从他的衣饰和气度判断出他来历不凡,又怎么肯受这一礼?她托起他的双臂:“是女子孟浪,郎君行起大礼,是要折煞女子啊。”两人互通了姓名,李瑀知道了她叫吴雅桐。

    她读过许多书,才思敏捷,谈起玄同辈之中没有人是她的对手。她的父亲曾经感慨过,若她为男儿身,可为一代名士,就是开宗立派,著书立作也犹未可知。

    许是她才气太高,锋芒太露。之前也曾有人上门提过亲,都被她以男方才气不足为由而拒绝。她父亲曾劝她,说男人少些才气无关紧要,只要人品可靠,照样可以过得幸福。

    她却道:“谢道韫才华惊艳,王凝之才能平庸。之前过得也许算是幸福,但是大乱一起,王凝之连保护妻儿都做不到,四子皆没,徒留她一人苟延残喘于人世,这也算是幸福吗?”

    于是她大声地宣布:“我未来的丈夫,不求他能在才华上超过我。但是他要心胸开阔、有大格局,能够理解和包容于我,并且还要有能力在乱世中保护我和孩子。出身高低与否,不在我考虑之列,但有一点,他必须对我一人死心塌地。”

    她父亲倒也真的很宠她:“我儿姿容远胜孟光,不是梁鸿那样的大贤我还真不舍得把我儿嫁给他。”

    如今她每每想到此节,都不要笑自己当年年少轻狂。她如今已经二十有二,早已是老姑娘了,和她一起的玩伴,有的孩子都六七岁了。她其实越来越怀疑,这世上还有没有那样的男人在。

    李瑀和吴雅桐讨论了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说要是蚂蚁的灵魂窃居了人的肉体,会怎么样?

    吴雅桐起先不明所以,李瑀就告诉她:“在蚂蚁眼中的世界是一个平面,它只会不断向前爬,如果它占据了人的肉体,那么它根本无法站立,我们就会看到一个人很扭曲地在地上爬。”

    吴雅桐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是呀是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他们又谈论了许多,也不都是故弄玄虚,比如在天外还有没有方向的问题。

    对于这个问题,别人或许会嗤之以鼻,但是吴雅桐神神秘秘地对他说:“我觉得,我们脚下的土地,没准和太阳,月亮,星星一样,也是圆的。”

    她本来以为李瑀会笑话她,但是李瑀却和她说:“我经常出海,你看哦,我们站在港口,总是先看到船的桅杆,就好像我们站在坡顶,总是先看到上坡的人的头顶一样,这至少说明地不是平的。”

    “我也坐过船,但并没有上下坡的感觉啊!”她起先眉头紧缩,然后她忽然想起之前他讲的蚂蚁的故事,于是眉头骤然舒展,“呀,我知道了,地对我们来说太大了,我们就像蚂蚁一样,所以觉得它是平的,但其实它不是!”

    “说得好!但是你打算怎么证明呢?”

    吴雅桐打量了一下李瑀被风吹日晒成古铜色的皮肤:“你经常出海,肯定有船呗,这容易,你带着我出海,一直往前走,我们要是能回到原点,这地不就是圆的吗?”

    两人讨论得兴高采烈,好像大船已经在码头准备好,上面已经准备好充足的食物和水,他们随时可以出发一样。

    虞啸父带着人急匆匆地赶过来,看见了李瑀在水榭里,眼里只有他,大声疾呼道:“李将军,我们在这里!”

    “李将军?”吴雅桐愣了一下。

    李瑀不置可否地站起来。吴雅桐和他谈得太欢,忘了活动双腿,双腿跪坐得有些发麻了。李瑀连忙扶了她一把。

    “李将军,李将军!”虞啸父一进来就向李瑀道歉,“我治家无方,叫人唐突了将军,万望恕罪,万望恕罪!我已经惩罚过他们了。”

    李瑀连忙说无妨,他现在一点也不关心这个,而是在意吴雅桐的身份。

    “舅舅。”她声地喊了一声。

    虞啸父拍了一下脑袋:“唉,雅桐也在啊!”

    “是我不好,误入此处,因此唐突了吴女君。”李瑀替她解释道。

    他倒真是对时下的风气做了太保守的估计。吴雅桐笑着说:“哪里有唐突,李将军在丹青上很有造诣,而且见多识广,才思敏捷,和雅桐相谈甚欢呢!”她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自家舅舅。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年纪已然不了,如今又遇到个这么谈得来的,怎么也要尝试着接触一下嘛。

    虞啸父只差抚须大笑,拍手连叫三声“好”字,感慨一番“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他殷勤地介绍道:“李将军,这是我的外甥女吴氏雅桐。实不相瞒,我祖虞潭之母孙太夫人乃是吴国孙氏,因此与吴郡吴氏(吴国太的娘家)也颇为交好,我的亲大姊就嫁给了吴郡吴氏的当主,雅桐正是他们的女儿。”

    他还补充了一句:“雅桐这丫头性格古怪,喜欢胡思乱想,和其他人不是很玩得来,还请李将军不要见怪。”

    “舅舅!”吴雅桐嗔怪道。什么叫不是她和别人玩不来,明明是别人嫌弃她是老姑娘,不和她玩好不好。

    李瑀自然是把她夸到了天上。

    “这位是凌江将军李瑀,今年年初在洪泽湖生擒燕国陈留王慕容绍,为天子所召见赐名。”虞啸父介绍道,“李将军同时还监江淮运河事,如今更兼领江南运河事,打算以余杭为港,经营水师。”

    “好啊,好啊!”她眼睛亮了起来,“余杭正属于吴郡,我还正愁着以后见不到李将军了呢!”

    她这么直白的热情,真叫李瑀有些顶不住了。他觉得心头莫名有些甜,虽然不晓得她和阿彤又怎样的联系,但是她一口咬定不松口的模样,让他感到很是亲切。

    “女君称呼我的字,刻璜就可以了。”

    “我字仪华。”他俩交换了彼此的字,就和西方人允许对方称呼自己教名一样,是一种表示亲近的方式。

    至于雅桐的字。雅者,礼仪也。《礼记月令》曰:“桐始华。”

    “不过刻璜你可以和家人一样,直接叫我阿桐哦。”她笑着说。

    李瑀以为自己会很轻易地说出口,但还是显得有些生涩。吴雅桐羞红了脸,虞啸父却道他害羞了。

    他已经不是李水生了,李瑀告诉自己,同时她也不是阿桐。但是没有关系,她活泼开朗,很有见识,他们之间的合拍和投缘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的肉体是完整的,但是在今天遇到彼此之前,他们的灵魂似乎又是不完整的。也许就像李瑀瞎说的那样,他俩的灵魂没准之前是一体的。他想和她在一起。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