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五当真觉得自己不应该听梁玥开口, 就如他料想的一般,当真讲道理,他是绝对讲不过对方的。

    无论如何后悔自己下意识顿的那一下子, 但梁玥连“以死谢罪”都说出来了, 他再怎么着也没法把人打晕带走的。

    只等回了东平, 再向将军请罪罢要是那会儿他还能活着的话。

    梁玥所谓的“回来正好”,确实是有事儿要寻刘五,她先前安排得倒是顺利,但那些战前准备之事,她当年在东平也做过,到不算陌生。

    但她到底没有上过战场,她也知道打仗这种事儿, 最忌讳外行指挥内行,闹不好就是千百条人命搭进去了。

    而临水守将, 也就是那位秦都尉,是东平秦家的旁支。

    梁玥在东平时, 因为办学一事, 免无可免地和世家对了上,所谓“知己知彼”,她仗着自己记性好, 几乎将燕国内的诸多世家, 嫡家旁枝入仕之人都记了下来。

    这位秦都尉乃是祖荫得官, 赵兴攻下鄢国之后方才做的这个武将, 当真是一次也没上过战场, 梁玥当真不敢就把战事就这么全盘交托在他手上。

    梁玥说得隐晦,但刘五却也不傻,倒是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当即抱拳道“属下知晓大人的意思,定当尽心竭力保护秦都尉之安危,只是大人”

    梁玥摆了摆手,笑道“我连个杀鸡的力气都没有,去到战场上也是碍事当真打起来了,我肯定是老老实实地缩在城里头,你便放心罢。”

    梁玥对自己尚有自知之明她不过是在甄微不在时镇个场子,当真论起排兵布阵、行军打仗,她这个外行就不便在其中指手画脚了。故而,将事情安排下去后,她竟一时成了个闲人。

    夏日的入夜实在是晚,梁玥安排了这一顿,竟还没有天黑。

    神经紧绷了这一个下午,她倒也不想在这个瞧着就沉重的衙门里多待,推了门出去,刚透了半口气儿,却和素娘碰了个正着。

    素娘似也没想到会碰到梁玥,她脚下一顿,有些拘谨地退了一步,行了个福礼,“妾见过大人。”

    梁玥觉得素娘见她似生疏了许多,但仔细一想,她同这位夫人相见,前前后后还没满十二个时辰,本就不是多熟悉的人,她也就笑了笑,回了一礼道“最近这段时日,城中怕是会有些乱,夫人出行还是要注意些好。”

    梁玥本想说“别随意出去”,但话到了嘴边,又察觉这话有些太过强硬了些,倒是换了个委婉些的说法。

    素娘却有些不安的在原地迟疑了一下,半晌才回道“妾想去北门处看看。”

    梁玥恍然,甄微如今还未回来,素娘作为他的妻子,自然是担心的。

    她这片刻的停顿却被素娘误会了,她有些惶恐道“妾只是去看一眼,若是大人不放心,可与妾同去。”

    梁玥本觉得是不放心是指她的安危,但往城门处走的路上,看见几个被背手绑住,一身粗布麻衣,脸上却毫无风霜之色的男子时,这才恍然,原来素娘说的是出逃一事。

    即将开战,自然最先一步的便是要疏散百姓,只是为官为吏者却不得轻动。

    毕竟要是领头的都跑了,士兵凭什么留下守城

    但就事实而言,却并非如此顺利,总有些贪恋故土、宁死都不愿离去的百姓,也总有些想方设法,混在百姓中撤走的官员。

    等死的劝不走,但私逃的却能抓回来想必这些人便是被抓回来的人了。

    只是思及此处,梁玥不免有点奇怪她本觉得素娘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但这会战乱前风雨欲来的气息这般明显,她却颇有些处之泰然的平静之感。

    “玥观夫人似对此情此景,十分熟悉”

    素娘怔了怔,似乎被梁玥这话勾起了些回忆,顿了一阵儿,才缓声道“妾幼时随家父流落在外,亦见过几次”

    这委实不是多轻松的话题,如今这城中的气氛已如此紧绷,再谈论这些事儿不免让人更加不安,故而也未就此深谈下去。

    两人等到了城楼之上,按着城墙上那稍矮的垛口,却都沉默了下来。

    素娘向北张望着,似是希望能在外面看见自己夫君的身影;梁玥则是垂眸向下,看着城墙底下正挖着陷阱的一众士兵。

    余光瞥见素娘突然往前倾了身子,角度之大,怕是要栽下去,梁玥一惊,伸手拉了她一下。

    素娘极匆忙地道了句谢,便脚步匆匆、几带踉跄地下了城楼。梁玥似有所感地往远处看去,却只看见几个模糊的黑点。

    梁玥还真是好眼力。

    她转头看的这会儿功夫,素娘已经不见了踪影。

    梁玥莫名觉得有点尴尬,她在原地顿了一阵儿,还是随着下了城楼。

    只是还未见到那两人,就听见一句撕心裂肺的“小心”

    一支箭矢直直地向甄微飞来,听到素娘那句呼喊,甄微似想要回头看,身体只稍向后偏了偏,背后就传来一下重击,是一个随从从马上跃起,用身体挡住了那支箭,旋即重重地砸在马背上,滑落了下去。

    甄微胯下的那匹马受惊,一下子狂奔了起来,而这一支箭矢好似信号一般,后面铺天盖地飞来一片箭网。

    梁玥瞳孔一缩,一把扯住了想要往城外跑的素娘,也顾不得仪态了,就地一滚,离开了城门的那道缝隙。

    厚重的城门被缓向里推了去,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

    甄微一行和城外设陷的士兵狼狈地从半关的城门缝隙进了,几乎是一进城门,甄微便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被这么一撞,扎在手臂上的一支箭的箭尾一下子折了,他的闷哼声淹没在城门彻底合上的闷响中。

    素娘也顾不得自己的狼狈之态,她踉跄爬起来,半跑半跌地奔到了甄微身边,想要揽住他,看见那支断箭,唯恐他身上有什么伤处,一时也不敢碰他,只伸着手臂虚环在一旁,眼中含泪,嘴唇上下碰了一下,却发不出声来。

    甄微低声唤了一句“素娘”,冲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素娘眼睫动了动,那一直含在眶中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但神情却平稳了许多,她用袖子拭了拭颊上的泪痕,避开他中箭的那只手臂,将人搀扶了起来。

    甄微面色有些苍白,半靠着素娘站着,他本想说些什么,但见众人都各司其所,就连方才进来伤者,都立刻有人接手安置,丝毫没有猝遭攻城的混乱之感。

    他怔了怔,又想起那个叫他回来的那人,想来对攻城一事,城内是早有准备。

    早有医师上前来,简单处理了甄微的伤口,梁玥也走到他的身旁,将这半日多的事情一一说了。

    “此次若临水得守,全仰赖梁大人之先觉,此救命之恩,微同临水上下万不敢忘。”甄微说着,挥退了一旁的医师,又再次行了一个跪拜的大礼。

    梁玥习惯性地让开不受,但听闻他的话,却是苦笑一声,“甄郡守请起,玥万不敢担此恩情,若是临水得守亦是城内诸多士卒同诸位大人之作为,玥实在是无甚功劳郡守言重了。”

    甄微还待再说,梁玥却摆了摆手,“功劳一事,还是等临水守住了再论罢。否则,你我不过都是枯骨一具、黄土一抔,再论功又有何意思只是有一事”

    梁玥看了看周围的来来往往的士卒,抿了抿唇,吞下了后半句话

    还是回府衙再说罢。

    北门处燃起了狼烟,以示交战。其余各个门也受到讯号关闭城门,包括正在撤离百姓的西门。

    当即有人不满上前争执,不果之后,趁势从那未关严的门缝冲了出去,有人有样学样,只把推门的士兵都撞得踉跄。

    守门头领怒目上前,一剑将正往外冲的那个人通了个对穿,这才平息了这混乱。

    或许平定混乱的不是他这干脆果决的一剑,而是那尸体落下后,露出的最后冲出去那坡人的情形。

    血水蔓延开来,在城门底下留下一道关门的血痕。

    似乎过了许久,人群中才有了一声高亢的尖叫,原本还想往外跑的人一下子掉了头,颤巍巍地缩回了城内。

    红翡亦在这人群之中,她作为一个丫鬟,算不得官员家眷,当然没人拦她出城。

    她本不想走,却被梁玥严令赶去城门,不过梁玥没看着她,她也就拖拖拉拉地蹭到了队伍尾,磨磨唧唧地,果然没赶得及出城。

    脸上不觉露了点得逞的笑,只是在透过那半合的门缝,瞧见最后冲出去的那一群人的下场后,她那点笑却骤然僵了,脸上的血色也一寸寸失了去。

    而那一边,回到府衙之中,梁玥禀退了左右,同甄微说了她的怀疑

    青州兵自东而来,先攻的却不是最近的东门,而是甄微要回的北门,这让梁玥不得不怀疑,临水之中有青州内应。

    不是先前秦桓抓到那些被百十两银子收买的、要开城门的地痞流氓,而是在府衙任职、知道甄微去后山消息的人。

    “此时本就人心不稳,若再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恐怕”

    梁玥也叹气,“只是亦不能放任。”

    既然明查不能,那只能暗访了,梁玥同甄微说此消息,也只是望他警醒些,对军事政务的消息,不要随意泄露。

    以甄微回来时那场箭雨为始,攻城便这么开始了。

    梁玥也如她所说的,只带在城内,听着外面的喊杀声直到夜半,才渐渐息了。

    第二日天尚未明,又再次开始

    投石车投入的巨石砸在城墙内,整个街面都晃了几晃。刘五对投石车的射程有经验,早就划定了一个范围,将未及撤走的百姓迁了走,故而这巨石落入,看着声势浩大,倒是未曾伤及平民。

    从开始组织撤城,到青州兵攻来,只堪堪半日的时间,纵使再时刻必争,也有大半百姓未能撤走,余下的那些人惶惶惑惑地躲进了屋中。

    可最初的惶恐不安过去,城中竟又有小贩摆出了摊子,颤颤巍巍地叫卖了起来,又有许多人有像学样。

    地动山摇中,竟让人生出些许平和之感来。

    红翡受了惊吓,当天夜间又着了凉,早起便觉身体不适。这会儿城里的大夫都是紧着伤兵来,红翡这点小病,也犯不着专门去瞧瞧,只照着那安神的方子,熬了一剂药,喝过了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连梁玥何时出的门都未注意。

    她迷迷糊糊地醒了来,便听见外面一声巨响,就连房顶都似是簌簌落下些灰尘来。

    她猛地惊醒,坐了起来,下意识地喊了声“姑娘 ”,就要往梁玥的房中跑。只是一起身,就看见矮桌上放了一碗清粥和几碟小菜,她怔了怔,推开了一边的窗子,天色已然大亮了。

    碗底压了张纸,上面并未写字,只画了三张画,三个二头身的小人儿一个是晨起的姿势、一个端着碗吃饭、再一个是躺在床上。

    红翡拿起来看了,知道这是让她吃过了再歇着的意思。心底的恐惧竟奇异的平静下来,脸上止不住露出些笑来,将那纸折了塞到怀里,坐在桌前拿着汤勺在粥碗里搅了搅,却忍不住低声咕哝了一句,“哪有主子照顾下人的”

    她舀起那粥来,吃了一口,“得亏是我红翡,不然遇着什么恶奴了,不得欺主了”

    低声道完这一句,似是对自己十分自豪,脸上不觉露出些得意的神色。

    睡了这么一觉,觉得自己身体已经大好了,也不似先前那般没胃口,将桌上的粥和小菜吃了个干净,方把碗碟收拾了,外面又是一声巨响,似是连脚下都晃了晃。

    昨日看见的那血淋淋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红翡的脸色白了白,心跳陡然急了起来,过了好半天,才按住胸口急促地呼吸了起来

    她得去看看姑娘怎么样了。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