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小心翼翼的扶着梅馨，一点一点的挪回了房间，青玉端来热茶就掩了门出去了，毕竟不是贴身丫头，她在这不合适。
梅馨疼的满头大汗，好半天才缓过来。佩雯打了热水，梅香和佩枝小心的脱下梅馨的鞋子，一双裹着白布的三寸金莲露了出来。
轻轻解开裹脚布，那脚更是惨不忍睹。
从正面看，梅馨的脚就像是火伤之后，脱去陈皮烂肉，露出变形、变颜的一个肉疙瘩。只有一个翘起的趾头，依稀可辨上面的指甲，其它，一概呈现出可憎的模糊轮廓。
从侧面看，脚趾和脚跟已从中折断，两部分紧紧挨在一起，在软肉的附和下，形成一条由两端站立的曲线，脚跟臃肿，脚掌消失，脚背凸起。①
梅馨回忆起从前裹足时的情景:
那时的梅馨只有七岁，梅香更小只有五岁，梅夫人思来想去先给梅馨裹，恢复好了再裹梅香的。
缠足前要用热水烫脚，趁着脚还温热，梅夫人将梅馨的脚拇趾外的四个脚趾向脚底弯曲，紧贴着脚底，并在脚下趾间涂上明矾，时间一长，脚缠得弓弯短小，使脚底凹陷，脚背隆起，脚的长度就会被缩短。
梅馨紧咬着牙坚持着，娘说，裹脚是女儿家都要经历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姐姐你是不是很疼啊？”梅香轻轻的用小手摸摸梅馨的脚，梅馨懂事的摇摇头，“姐姐不疼，香儿不要担心了。”
“可是，那么大的脚丫裹的这么小，怎么会不疼？姐你别骗我！”小小的梅香奶声奶气，姐姐裹脚的时候娘不让她看，她就扒着门缝偷偷的瞧，姐姐嘴里咬着布，双手握的紧紧的，明明就很疼，她硬是一声不吭。
才七岁的孩子啊！
“姐姐！我怕，我不要裹脚，我怕。”梅香扁扁嘴就要哭出来，梅馨忍着疼还要安慰梅香，“香儿乖，不哭，娘说等过两年再给你裹，”
梅香哇的哭了出来，“我不要我不要，姐姐我怕我不，为什么要裹脚，别人家就不裹我也不要不要！哇！”
梅香哭的伤心极了，她不要像娘一样，不要像姐姐一样，她，不要。
梅香哭的怎么也停不下来，梅夫人和梅老爷哄了半天，最后还是梅老爷拍板，“香儿不想裹就不裹了，本来馨儿也不该裹，受这罪干嘛？”
梅老爷是最反对女子缠足的，只是梅夫人一再坚持，他只能妥协，现在看着小女儿哭的这么伤心，他更要反对了。
梅香终于是躲过一劫，没有束缚的长大了。
就是苦了梅馨，多少天都不能下地，到了晚上脚又烧又疼，睡觉也要穿睡鞋，防止裹脚布散开。
躺在床上的时候，梅馨只能把脚悬空架在床尾上，以减轻痛苦。
脚部的疼痛让梅馨整夜睡不着，没几天就瘦的脱了像。
都说小脚一双，眼泪一缸，梅馨缠足，这眼泪不知流了多少缸。
“小姐，水来了。”佩枝打断了梅馨的思绪，她烧了热水，准备好洗脚用的轻石、干布、小剪刀、矾粉、裹布、香粉，梅馨坐在小椅子上，梅香和佩枝把她脚上的腿带、饰裤、弓鞋、布袜，一层一层的解开脱掉。
“解开裹脚布的时候，因为血液随着裹布解开会冲进脚掌，麻痛异常，所以要慢慢的解开，尤其到了最后一层，因为汗水和着，裹脚布紧紧粘在脚掌的皮肤上，撕开来异常难受，所以最后一层要解得更慢，如果在积极裹小的阶段，为了怕解开裹布浸洗会把脚放松变大了，也有人和着裹布浸洗的。
洗脚水要愈热愈好，可以促进血液循环增加足部柔软，有的人会在水里加上香花、香料，脚先浸热了，才用手擦揉，久裹的脚，脚上都带着一种特殊的黏性，用手慢慢地把那层黏黏的洗掉，扳开畸形的足趾一折一缝清洗。
陷折的脚心和藏在脚心里的小趾是最难洗的部位，再以轻石磨去脚趾上的硬皮，关节摩擦的位置容易长鸡眼，要用长针挑去或用小剪刀修掉，脚趾蜷在脚心里，趾端往往陷在脚掌皱折里，趾甲一长出来就会刺到肉里，所以得把拗折畸形的脚趾一只只扳出来，把脚趾修得极短再放回陷窝里。
为了把大拇趾裹得尖生动人，脚的两侧要承受极大压力，而且很容易被趾甲刺破造成甲沟炎，所以大拇趾趾甲尤其得好好剪短，尤其两个角边得修得圆短，这才用能干布擦拭，有的人在裹之前还要用双手用力的按着金莲，朝理想小脚的方向忍痛按几次，在脚上洒上白矾粉，尤其在趾缝里洒多一点，可以除去湿气，脚不容易烂。
也有人在脚上扑上香粉增加小脚香味，这才换一条洗净的裹布缠起来，缠的时候每一层都得截了再截，截到极紧，这样裹起来脚才不会愈洗愈大，有的时候刚洗好不容易缠紧，得把脚抬高几个小时，再把裹脚布解开几层来重新束紧，脚裹好了才着袜穿鞋。
因为小脚的妆饰都是梅馨按着尺寸自己做出来的，穿在脚上极为紧密贴身，所以着袜着鞋也都极为费时，往往一次洗脚下来得花上一个多时辰的时间。”②
以往在家，也是这么耗时耗力，幸好有梅香佩枝帮着，不然梅馨自个儿是狠不下心的。
真的太疼了。
梅馨一直紧咬下唇，不吭一声，即使满头大汗，也忍住了。
这也是她这么多年从母亲身上学到的，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忍，哪疼了病了要忍，被欺负了要忍，所以她才能面对丁洁的欺负不动声色，哪怕被丁孝出言调戏也能一忍再忍。
梅香很多时候都在想，姐姐到底是不是亲姐姐，自己到底是不是爹娘亲生的，为什么只差两岁的姐妹俩性格如此天差地别。
真是讽刺啊！
在给梅馨洗脚的整个过程中，梅香，梅馨，佩枝，佩雯，一句话都没说。
梅馨只是疼了，梅香的心里可是各种滋味，一方面心疼姐姐，明明花一样的年纪，一双畸形的脚，一个有名无实的丈夫，但另一方面她更庆幸有跟姐姐完全不同的人生，她可以快步走，可以爬高爬低，可以做喜欢的事，可是姐姐。。。。。。
一想到这，梅香的眼眶竟有些泛酸，可怜的姐姐。
更可怜的，是梅馨自己，娘亲的教导，三从四德，贤妻良母，这不是新时代女性应该有的，但梅馨却把它们展现的淋漓尽致。
这十七年，她恪守本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她一点也不知道。
梅香很多时候都是带着恨铁不成钢去面对梅馨的，明明已经开始解放妇女，明明苏先生③很早就提出废除裹脚，可是，可是还那么多的人“前赴后继”般的跳进这深渊桎梏中，顺带将这思想传给下一代。
如果一代一代都是如此，那么女性的解放不知要多艰难。
梅香这两年在街上混，所见所闻皆是新一代的思想，她见到了许多新时代女性，短发，独立，自主，有自己的思想，她们拒绝裹脚，走入学堂，走入社会，在各个地方展现着自己的美。
这一切都深深的吸引着梅香，更影响着她一步一步走出家门，走在光明与新奇的大街上，她也想与她们一样，尽情的展现自己，外面广阔的世界，也应该属于她。
梅香抱着梅馨的脚，百感交集，“姐，你说你这是何苦，当年爹反对我们裹脚，你若是坚定些，娘再怎么坚持也没有用，何至于今日受这么多罪。”
梅馨接过佩枝递过来的帕子擦拭汗水，边叹着气说，“身为女人哪有不裹脚的，你看那深闺大院的姑娘哪个不是三寸金莲，这男人就爱我们的金莲，从宋朝就开始裹脚，都已经几百年了，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我们怎么能不遵守？”
梅香小心翼翼的把梅馨的脚放到地下，猛的站起来，“姐姐你说的根本不对，裹脚是从后唐主李煜的妃子那盛行的，她是为了讨好男人才作践自己的，这根本就是贬低自己，而且苏先生已经废除裹脚很久了，就只有你们这些推行男尊女卑观念的人还在坚持，姐，这些封建糟粕早该被埋葬了！”
“说什么呢，什么封建糟粕，古时候传下来的怎么会是糟粕？”
“残害身体还不是糟粕？为了男人伤害自己，说的难听点就是，贱骨头，姐你真糊涂，还有，你刚说男人喜欢小脚，那丁忠喜欢吗？你回门他都不陪着，他能对你好，骗鬼去吧！成天把嫁人挂在嘴边，嫁人，嫁人有什么用？”
梅馨有点怒了，她很少发火，这一次梅香说的过分了，“香儿，别胡说，你愈发没规矩了。”
佩枝佩雯见状一个安慰梅馨，一个劝梅香，这姐妹俩从小到大没红过脸，没吵过架，梅香哪怕是任性了点，也从来不会惹梅馨生气。
佩雯悄悄在梅香耳边说，“二小姐，你说的太过了，你看大小姐都生气了，她可是从来不发火的。”
梅香转过身去，平静下来，确实有点过了，再怎么说也是亲姐姐，“对不起姐，我说话不过脑子，话重了，你别往心里去，别生我气。”
梅馨忍住了在眼眶打转的泪珠，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妹妹，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孩子心性，她是姐姐，理应让着妹妹。
“你还小，姐姐不怪你，等你到了年纪就好了，女人哪有不嫁人不生孩子的。”
梅香深吸一口气，“姐姐你的脚也洗好了，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先回家了。”
梅香不能再呆下去了，再聊几句，又得吵起来，吵着吵着，感情就淡了。
佩枝扶着梅馨站起来，“回吧，路上小心点，佩雯，照顾好香儿。”
“姐你自己保重。”
梅馨目送梅香离开，“小姐，喝杯茶吧。”
“唉，香儿这孩子，总是这么口无遮拦，以后嫁了人，怎么在婆家站住脚呢？”
佩枝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其实她和梅馨想的差不多，“二小姐，还小，以后就好了。”
梅香到丁老夫人的佛堂门口，“劳烦蓝玉姐姐通报一声，梅香前来道别。”
蓝玉屈膝行礼，“二小姐不必客气，老夫人正在礼佛不方便出来，知道二小姐要走，一早让我等在这儿，满夏，把东西拿过来。”
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穿着简单的小丫头送过来几个包装精致的盒子，“二小姐，这是我们老夫人送给亲家夫人的回礼，请您收下。”
“帮我谢谢老夫人，佩雯，收下吧。那我们就告辞了。”
“二小姐慢走，我还要伺候老夫人，就不送二小姐出去了，满夏，你送送二小姐。”
“二小姐这边请。”
出了丁家大门，梅香如释重负，伸了一个懒腰，“妈呀累死我了，这装模作样的可真累！”
“小姐，才刚出来，你当心被人看见。”
“知道了！黄包车！”
中年车夫停下脚步，“小姐您去哪儿？您慢点上。”
“又坐车回去啊？”
梅香翻个白眼，“你抱着这些东西，想走路啊？好啊！我坐车，你走回去！”
梅香跳上车，佩雯赶忙跟上去，“还是坐车好，城南城北老远了！走回去得累死，走吧走吧，师傅，去城南牌楼。”
“好嘞！二位小姐您坐好喽！走着！”
颠簸之后，终于到家了。
“娘应该午睡起来了，我们去找她吧。”
“好。”
梅夫人在房里给未出世的孩子缝衣服，鞋子，梅夫人手巧，一上午就已经缝了一套，整整齐齐摆在一边。
“咚咚咚。”
“谁呀？进来吧。”梅夫人专注于手上的活计。
梅香推开门，“娘，是我。您刚有孕，怎么能做这么费神的东西，伤了眼睛可怎么好。”
梅夫人缝上最后一颗扣子，决定歇一下，“娘闲着也是闲着，为你弟弟多做点，等他出世了穿，你和馨儿的衣服不也是娘亲手做的，这点活不碍事的。对了，你不是去看你姐姐了？她可好？”
“如果我说不好，娘会生气吗？”
梅夫人变了脸色，“这是什么话，你姐姐若是不好，娘心疼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生气？”
“她挺好的，我就随口说说。亲家老夫人让我给您带了礼物回来。”梅香马上岔开话题，她眼中的姐姐一直在受委屈，可是这些在梅夫人眼里都是应该的，所以她不能跟娘说这些，不然又要吵起来了。
以前怎么都好说，现在，她不会，也不能。
佩雯将盒子端到梅夫人面前，“夫人，您看看。”
“亲家老夫人有心了，香儿你有没有好好谢谢老夫人？”
“放心吧娘，女儿今日去，没给咱们家丢脸。”
“夫人，咱们家小姐今天表现可好了，老夫人挺满意的。”
“那就好。”
丁老夫人送的是几件首饰，耳坠，项链，发叉，工艺精湛，造型精美，上面镶满了玉石珠翠，这华丽的程度，很符合丁家大户人家的身份。
“这些，留着以后给你当嫁妆，多好看啊！”
“谢谢娘。”梅香可是一点都笑不出来。
梅夫人细细端详着，“娘，您好好休息，我回房了。”
“去吧。”
梅香逃也似的离开了，呵呵，这一天在娘和姐姐那的见闻让她有些窒息，但她还是打起精神，“佩雯，我们去爹那挑几件文房四宝，回头开学了可以送给同学！”
“老爷那点好东西，都被小姐做人情了！”佩雯噘着嘴，梅香作势打她，两个人在廊下嬉闹着跑开了。
夜晚，梅馨依旧独守空房。
过门几日，自己的丈夫回来的次数寥寥无几，面都见不上，又何谈传宗接代？
“夫君不会回来了，佩枝，你陪我睡吧。”
“好，小姐。”
佩枝心疼自家小姐，但又能怎样？她只是一个丫头，她能说什么？
梅馨不会知道，等待她的，会是怎样悲惨的日子。。。。。。
注释:①②资料来源于网络（百度）。
③因为怕不过审，所以就用苏先生代替，大家知道是哪位先生就好了哈！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