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最春风得意的时候被一巴掌扇到谷底,这滋味,经过大风大浪活到中晚年的人都未见得受得住,何况不过二十出头的郝越。

    在牢里的时候,他倒是没有受多少为难,就和其他的犯人一样——被监狱里的老大使唤干活。

    本来,他这种偷税漏税的属于经济犯,不应该关在重刑犯这边,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他就是被关到这边来了。

    好在郝越本身就是底层出身,长得虽然不算五大三粗,但是还是挺壮实的,小时候活得苦,打架是家常便饭,身上自然带着一股子底层草莽自有的一股子戾气,也是挺吓人的,加上他人的性格还算豪爽,自来熟,所以在重刑犯这边也倒没吃什么苦头,一来二去,还和狱老大混熟了,活干的都少了。

    混熟了后,有时候据说是捅死过人的狱老大看着他嘿嘿笑,一次出去放风没人时,笑着在郝越耳边低语道:“你小子杀过人吧。”

    郝越一个激灵,吓得挤出一个有些狗腿的笑,道:“怎么可能?我哪有那个胆子?”

    狱老大没再去强调他的判断,只是嘴角笑得意味深长,道:“见过血腥的人,身上的味儿和别人不一样,只有见过血腥的人闻得出来。”就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言语,结束了他和郝越之间的对话。

    坐牢的那段时间,郝越想了很多,想了自己过去的这二十多年的日子,想起自己是怎么一点点的赚钱攒钱有了现在的这份家底,想起虎子,想起和虎子一起闯荡过来的这些年月,想起很多年前这个他敬佩又爱护的死党还是个小小的孩子时,小小的指头指着天空的方向,想起那个小小的孩子说着要回学校读书,即便被人拿走了身份,可是绕了一溜十三圈、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还是要去读书。

    那时,他是有些不理解的,他想,其实虎子和他一起做生意也挺好的,赚钱是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情啊,但是虎子不依,他便连出口相劝都没了勇气。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似乎有些明白了,虎子一定要读书,一定要考好大学,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那是一条最快速的上升通道,因为那是一条最快速的接近权力上层的通道。

    在这片土地上,金钱永远是要让渡权力的,就像胳膊板不过大腿。

    恍惚间想起中学语文里的那篇名为《阿Q正传》课文里的一句话:

    你也配姓赵!?

    原来虎子看得这么清楚,原来虎子那么小就看得那么清楚了。

    这几年,他沉醉在自己奋斗得来的这些资产中,洋洋自得,以为如他这样的出身能有现在的出息是一件很值得他自己骄傲的事情,然而现实狠狠地扇了他一个巴掌,让他明白,不管他以为他自己奋斗出来的一切多么不容易、多么珍惜,在权力面前,在拥有更多的权力的人面前,他和他所珍爱的一切,不过如同脚底任人捏生捏死的蚂蚁一样,屁都不是。

    这种感觉很糟糕,太糟糕了。

    所以郝越做了一件事情,一出狱,他便把他的店都结束了,把买下来的那个铺面租出去,然后带着全部的钱去了汉东。

    他知道虎子在汉东,他去找虎子。

    这辈子,他是没机会往更靠近权力中心的位子上走了,从他没考上大学并且放弃读大专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了,但是虎子有,虎子还有的。

    所以他在见到虎子的第一面时说:“你得往上爬。”

    他们都得往上爬。

    谁都不是蝼蚁。

    谁都不愿意做任人鱼肉的蝼蚁。

    谁都拥有反抗任人鱼肉命运的权力。

    他想他们一起往上爬,他想像以前一样跟着虎子的身后往上爬。

    然而虎子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什么虎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虎子,只有一个祁同伟。”

    那天祁同伟和郝越在京州郊区的那条小路上一起漫步,那是后来京州光明峰项目的开发地,但现在还只是一片荒无人烟的野地,他们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越走越远,因为他们说了很多,聊了很多。

    祁同伟告诉郝越,他该干什么,在汉东这个地方,他该从哪个行业下手,从哪个地方起步,他现在手里的钱放在什么地方合适,要去结识哪些人,能得罪哪些人,不能得罪哪些人。

    这些不是一个刚进汉东大学的政法系学生应该知道的事情,祁同伟知道这些,本身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但是郝越不觉得奇怪,因为他习惯了。

    他习惯他的虎子的早熟、冷静、多智近妖,太习惯了,以至于从来没想过这一切有多么不正常。

    他们就这么走着走着,走到天黑又折返回来,聊着聊着,聊了很久很久。

    再后来,汉东有了个雷越集团,做得很大,比山水庄园还要大,但是起家的家底,却干净了不知道多少倍。

    后来祁同伟想,不就是赚钱吗,这个年代,只要走对了路,猪都能飞,何必像后世那样冒着巨大的风险从山水集团那里捞钱呢。

    祁同伟现在其实不喜欢钱了,或者说钱这种东西已经不再能让他疯狂了,但是他依旧明白,很多事情,是需要钱去搞定的,所以他需要一个干净的白手套,一个侯亮平、陈海、高育良他们都不知道的干净的白手套。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