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临渊渡 > 第56章 第56章心灰意冷
    这一声“九大人”唤得讽刺万分,小九儿眼眶立马就湿了,眼泪大颗大颗的往外冒,一把抱住谢临的胳膊哭求着:“公子!公子您别说了,您要打要骂冲着小九儿来就是了,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谢临看着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年前他教小九儿念书时,教给他的那一句“以诚待之,以心与之”。如今看来,都成了天大的讽刺。

    眼前那张尚且带着些孩子气的脸哭得稀里糊涂,那模样依稀还有多年前初见时,那个躲在大人身后怯懦的孩子的影子。

    可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乖巧又活泼的孩子早已不再是他记忆里的天真少年,成了谢怀瑾安放在他身边的一颗钉子,安插多年,只等在这最后一刻,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又或许从一开始的初见起,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棋局。只有他这颗棋子一无所知。

    原来天真的人只有他一个而已。

    谢临幽幽地叹了口气,疲倦地转过脸去:“你走吧。”

    小九儿眼里犹且挂着泪珠,愣愣地看着他,似乎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公子要我去哪儿?”

    “他既给了你这道命令,想必也许了你一官半职。你如今飞黄腾达,何必还在我跟前伺候,我也消受不起。”

    小九儿这下听明白了,立马吓得脸都白了,一叠声地哀求道:“公子,小九儿永远是您的奴才,公子您别赶我走,小九儿以后都听你的,公子别赶我走……”

    他这边哭得涕泪纵横,谢临却没有半分动容,闻言甚至微微扯了扯嘴角,轻声打断他:“你还记得你刚来我身边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小九儿一怔,随即脑子里浮现出初见的画面。

    十岁的孩子细细瘦瘦的个头不高,站在谢临身边朝他笑得坚定又乖巧:“公子,小九儿以后一定听你的话,永远不会背叛你!”

    小九儿狠狠心,豁出去咬牙道:“公子,即便是没有我们,容安侯也迟早要走到今天这一步!且不说其是否有谋逆之心,单凭这些年来他在朝廷里收拢羽翼无数,就够惹得皇上猜忌了!公子,功高震主的道理您不会不明白,皇上所做也是为了守住江山安宁,牺牲是在所难免,说到底又有什么错?”

    谢临安静地听他说完,才淡淡道:“是啊,他为了守住他的江山,所以先一步下手,捏造些所谓的‘证据’出来,牺牲了容安侯,牺牲了我。”

    小九儿一时语塞,讷讷没有说话。

    谢临忽又抬起眼来:“那你告诉我,容安侯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那些无辜的人又有什么错?难道他们就不是大梁的臣民,就不该被皇恩庇佑吗?”

    小九儿抿了抿唇,试探着说:“公子,其实皇上他待您可好了,您刚一回来他就立刻召鬼医大叔来给您看病,日夜不歇地守着您……”

    “是吗?”谢临打断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般,很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冷得几乎将这盛夏暑热冻成冰凉,他薄唇轻动,一字一顿地问,“那你为什么不去爬他的床?”

    谢临为人向来温和,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几乎是前所未有。小九儿哪敢再言,忙低着头道:“公子,千错万错都是小九儿的错,您千万别生气。”

    谢临闭上眼,没有再看他一眼。

    小九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谢临羸弱却冰冷的脸发了好一会儿呆。

    从很久以前,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奉了皇上的命令,来到公子身边服侍他,同样也是监视他。只不过那时的监视,也不过是时时刻刻看着公子,以防他做些于己于人不利的事罢了。

    最开始来到公子身边时,他其实是忐忑的。因为知道这位谢小公子是皇上心尖上的人,这样的贵人难免会娇气些,对待下人也大都弃如敝履,心情不好时动辄打杀也说不定。

    他曾偷偷向皇上身边的徐公公打听过,这位谢小公子有什么喜恶,有没有忌讳的东西之类。徐公公只是笑着拍拍他的脑袋说傻孩子,伺候这位小公子可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那时候年纪小不懂,后来渐渐大了,在公子身边时日一长,才琢磨出徐公公话里的意思来。与宫里的其他贵人相比,他家公子的脾气的确是出奇的温和,即便是他犯了错也很少责怪,甚至亲自教他读书写字,对他包容疼爱得几乎像是对待自己的亲弟一般。

    这样朝夕相处下来,他即便是身负皇命,也难免对这位公子生了敬爱与亲近之心。

    后来奉了皇上命令与公子一同入侯府,他时刻谨记着自己是要让容安侯卸下防备,从而伪造出足以下罪的证据来的。他对容安侯常常是充满敌意,因为他的立场是皇上,是朝廷这边。

    所以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与容安侯越走越近,他是焦灼不安的,却又无可奈何。他想,公子只是一时为容安侯所惑,等回了宫再不相见,凭皇上对公子的宠爱,不怕公子不回心转意。

    所以他一边焦灼着,一边又毫不犹豫地按着皇上的吩咐送出信鸽故意让侯府的人抓到,又将公子引到酒楼去让容安侯“恰好”撞见。甚至在最后的那段时日里,他每日都会按时给公子的汤药里下药,来刺激他体内的毒提前发作,从而被迫回宫,以此来与容安侯彻底“了断”。

    哪怕谢临拼命扯住他的衣袖要他不要回宫,他还是狠心地将衣袖抽了回去。那是他第一次公然违抗公子的命令。那时候他不敢看公子的眼睛,他知道那里面定然满是沉甸甸的震惊与失望。那些东西他不愿也不敢面对。

    他想,公子那么善良心软的人,只要自己跪下来哭着哀求一阵,公子就算再怎么生气也定然会慢慢原谅自己的。

    只是当那冷得不带一丝温情的目光朝他劈头盖脸地射来时,他才终于感觉到了慌乱,他隐约知道,公子这次是真的生气了。谢临不是没有脾气,他从前再怎么顽劣胡闹,谢临都能包容他,那是因为他所做的都不曾越过他的底线。可一旦触碰到那根底线,一切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他浑浑噩噩地想,公子这次大概是很难原谅他了。

    胡乱想了半晌,小九儿才回过神来,见他一直不曾睁眼,只道是精力不济睡了过去,只得沉沉一叹,轻手轻脚退出了内殿。

    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谢临缓缓睁开了眼,望着头顶精致繁复的淡青色帐幔,内心突然涌上一种哀告无门的荒凉,无处开解,无可奈何。

    要怨恨谁,责怪谁呢?他们都有自己的立场,都有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那些理由都是那样的义正辞严,让人不得不去信服和原谅。

    谢怀瑾下罪容安侯府,是为了避免朝廷动荡、山河不宁,是为了保住大梁江山。

    小九儿对他期满利用,是为了辅佐皇上,是为了听从皇命,报效朝廷。

    这些人,哪怕上一刻欺骗他伤害他,下一刻却又可以摆出一副悔恨或是痛惜的嘴脸,那些悔恨痛惜是那么真诚,真诚到与他们的理所当然的残忍不相上下。

    也许小九儿对不起他的信任,对不起他六年来无微不至的关爱,可他对得起皇帝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头上那顶乌纱帽。哪怕他偶尔觉得愧疚觉得不忍,可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原本就是皇帝的人,如今他为皇帝做事,你能说他背信弃义、卖主求荣吗?

    你能红着脸厉声呵斥他,我谢临真是识人不清,瞎了眼才会把你当做自己的亲弟弟来疼爱吗?

    谢临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其实他很清楚,这个世上最无可反驳的四个字就是身不由己,他们不过是各为其主,说到底自己根本没有责怪他的资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死都不惧,那么在皇命面前、江山面前,对他的欺瞒与利用又算的了什么?

    一颗棋子的喜怒哀乐,从来就不在下棋者的取舍考量之中。

    可是在这些运筹帷幄之外,人的情感又算什么?那些真挚的爱恋、淳朴的情义,与这些所谓的家国比起来,就那么无足轻重、不值一提吗?

    就该被牺牲得如此理所当然吗?

    谢临闭上眼,眼角沾湿了一片。

    谢怀瑾果然没有骗他,第二日在朝堂上便力排众议,破格册谢临为长乐公子,分属吏部门下。

    这样不合规矩的册封简直是前所未见,倾朝上下几乎尽是反对之声。当朝祖训有言,男子及冠方可入朝,且不说谢临未及弱冠便入朝做官,就说皇上给的这官职,虽是名属吏部,却又顶着个公子的头衔,实在是不清不楚。但皇上执意如此,大臣们自然也不好再加阻拦。

    虽说谢临被分派给了吏部,可吏部尚书也知道这位公子那是皇上的人,他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皇上的人吆五喝六,更何况他还听闻这位公子身子羸弱,自打册封后就连他面也没见过一回。饶是如此,吏部尚书也没敢说人家半句不是。毕竟是皇上的意思,哪怕他就是空顶着个头衔从不上朝,他们这些臣子又能说什么?

    这个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能操纵的实权不多。谢怀瑾倒不是怕他造反,只是不想他羽翼丰满想着逃离自己罢了。

    回紫宸殿的一路上,谢怀瑾都忍不住想着那孩子知道了这件事会是什么表情。他从小就盼着能在朝中有自己施展才能的一席之地,自己却迟迟拿捏着不肯给他。如今他也算是得偿所愿,定然是欣喜的吧?

    毕竟是少年心性,说不定一个高兴,就将先前所有不愉快都忘了。

    如是想着,他脚下的步子就难免轻快了些,将朝堂上那些老臣的反对之声都抛诸脑后去了,满心都是待会儿见了谢临该怎样同他亲近亲近,又该趁他高兴得找不着北时讨些什么好处来。

    刚一进殿,脸上的喜色还没来得及褪去,便见谢临无视小九儿的搀扶,径自扶着床沿勉强起身,面朝着他直直跪了下去:“求皇上放了侯爷。”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