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有两张躺椅，阳光正好，罗钦种的花也开得正好。
唐阙揭起盖在躺椅上的报纸，看了两眼，盖在肚子上。
人老了，就是容易犯困啊……白发苍苍的老人就这么盖着报纸，在晴空映照下沉沉睡去。
“喂，你又睡我的躺椅！”唐阙朦胧地睁开眼，自家戴着老花镜的老伴抱着一张毛巾被站在旁边，手里抓着他盖在肚子上的报纸，无奈地笑着。
这老头要比他年轻一点，眼角的皱纹少一点，脸上的老人斑淡一点，嘴里的牙要多一点。
活得大概也能比自己长一点。
“强词夺理，这明明是我俩一起买的，怎么变成你的躺椅了。”唐阙撇撇嘴，侧着身子赌气地不看他的脸。
“行行行，好好好，也是你的。”唐阙即使不看那人也可以想象到那人现在脸上的表情，大概是温柔的，有点“拿你没办法”的，又带着笑的橘子皮脸。
唐阙闭着眼，他感觉到腰上被人盖了一条毛巾被，又听到旁边的躺椅发出“吱呀”的声音，报纸被掀开，却没有翻阅的“哗啦”声。
“我还在生气，别看着我。”唐阙说。
那人现在的视线应该是停在我后脑勺上了，看看看，看了多少个十年了还是看不够？
“阿阙，别气了，生气容易老。”罗钦说，“要吃橙子吗？我看着市场的橙子很新鲜就买了些回来，吃一个消消气？”
“甜吗？”唐阙微微转头，用眼角瞥他。
“甜！可甜啦。”罗钦收起报纸起身走到他身旁，捧着他的脸扭向自己那边，在额头上亲了一口。
“给朕呈上！”老脸一红，闭着眼挥手打发某人。
那人两拍袖，学着电视剧里皇帝近前的公公，笑得眼角都眯起来，说：“嗻。”
橙子切好，去了皮，挑了籽儿，一块块地码在果盒子里，散发着香甜的气息。
罗钦在橙子上扎了几根牙签，他捻着牙签插着的橙子，送到唐阙嘴边：“陛下，让臣侍奉你吃？”
唐阙看了橙子一眼，又看了罗钦一眼，张嘴咬住橙子慢慢咀嚼，他夺过牙签，自己扎橙子吃，罗钦扶着扶手，坐回躺椅上，也吃橙子。
花香馥郁，环绕着两人，唐阙最喜欢桂花，罗钦最喜欢茉莉，于是便在阳台上各种了一盆，觉着太空，又多搬了几盆各样的花，此时盛放得缤纷，鸟笼里的小雀叽叽喳喳叫着，在笼子里蹦上蹦下，天气不冷不热，阳光正好，晒在人身上舒舒服服的。
“唐果呢？还没回来？”唐阙问。
“你又忘了他已经搬出去自己住了吗。”罗钦回答。
唐果是他们收养的孩子，现在也已经快三十岁了，毕业后到外省工作，只有假期才有时间回来。
“他不是还在读书吗？”唐阙疑惑道。
“都工作多久啦，你这记性！”
唐阙揉着脑袋，看着阳台外湛蓝的天。
他最近的记性越来越差，不记得浇过花，浇多了好几次，淹死了好几盆花，忘记桌上的粥，一直到罗钦提醒才想起来吃，还有一些老朋友，约定了第二天一起喝早茶，却忘了赴约……到最后会不会什么都忘记，连回家的路也不记得呢？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有点干枯，但是温暖，是罗钦的手。
“没事，你忘了啥我都帮你记着，要是你不记得我了，我也能天天在你面前晃，晃到你想起来为止。”
便突然安心了。
“忘啥也不可能忘了你。”唐阙嘟囔，说完也笑了，反握住那只干枯的手，牵到肚子上，双手抓住。
“小时候还真的没想过会和你过一辈子。”罗钦突然说，“那时候你老是抢我东西，什么都抢，幼儿园的时候抢玩具，小学的时候抢笔，中学大学的时候抢女朋友，我想着这人真是太过分了，整天喊着要和你绝交。”
“可是你没有啊。”唐阙老神在在。
“说要绝交，可是我狠不下心，最后想想只要你是我的，你的东西也都是我的，就觉得好像也无所谓。”
清风吹过，银白发丝微微摇晃，唐阙看着，便十分欢喜。
“那是你喜欢我啦。”
罗钦笑说：“你就仗着这点欺负我。”
“小时候欺负你特别好玩。”唐阙摇着头，“明明很生气，很难受，还是小大人一样拼命摆出个笑脸说没关系，我就想试试你能忍到什么时候才哭出来，真的，特别有挑战性，看你终于忍不住的时候特别有成就感。”
“嘿，你混蛋！”罗钦笑骂。
后来逐渐习惯了这个人在自己身边，也以为这个人理所当然的只应该在自己身边，他和女朋友言笑晏晏的画面刺痛了他，“必须把这个人抢回来”，他心里这么想着，便也这么做了，那个人明明知道，却没有任何行动，没有挽回她们，任由他胡搅蛮缠。
本以为只是普通的依赖，没想到最终纠缠着变了味，罗钦向他表白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这辈子恐怕都要和这个人纠缠下去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唐阙问，“高中？大学？不对啊，那时候你都有交女朋友。”又黑下脸，“你大学跟我告的白，就在和最后一任女朋友分手的第二天。”
没想到罗钦却更是幽怨：“我交女朋友试探你的反应，从高中一直试探到大学，谁知道你个傻狍子居然完全没发现自己的感情，我才索性表白的。”
唐阙心里被“居然是这样！”充斥，转念一想又开始为无辜的女孩子们生气，甩开罗钦的手：“罗钦你个渣男！”
“我没有你别瞎说！她们都是我找来配合我的，不然你哪有那么容易拆散啊。”罗钦委屈道，“我一直喜欢的就你个傻狍子！”
原来竟然是这么大个套呢！他乐冲冲往里面蹦，蒙了大半辈子现在才看到那条套住腿的绳子原来这么长，从始至终牵在某人手里。
他还生不起气。
就冲着这张年过半百英俊犹存的脸他也生不动气。
但也不可能夸奖他机智吧？！唐阙一时间竟找不到什么可以说的，只能一块一块往嘴里塞着橙子。
橙汁淌过喉咙，甜甜的，却不腻，罗钦静静翻阅着报纸，他晒太阳，无所事事，时间慢慢走过，他们一起经历一个个春夏秋冬，有甜蜜，也有苦涩，但总的来说，他觉得这日子还是甜的，甜而不腻。
“肖倩去世了。”罗钦淡淡道。
“什么时候？”唐阙问，有些惊讶。
“前天，她的女儿昨天告诉我的，问我要不要去参加葬礼。”罗钦食指按在框边抬下眼镜，报纸又翻过一页，“我说不去。”
“为什么？我记得她和你关系很好。”好到令他一度以为两个人在一起了，还计划过去拆散他俩。
“魂都不在了，看一撮灰做什么。”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出卖了他，并不是不愿意去，只是不愿意去看那黑漆漆的灵柩，悲痛的家人，然后想到自己不知道多远的未来罢了。
“我也迟早要死的。”唐阙说，“那时候你也不会来看我？”
报纸“哗啦”一声合上，罗钦躺在躺椅上，闭上了眼：“我不可能不去的，因为我要替你安排你的后事，我没有选择，因为那是你。”
“你应该不会殉情？”
“不会，唐果承受不了，我会活得尽可能长，帮你看着他还有你关心的那些人。”
“那就好。”唐阙抱着头，闭上眼睛，“那就好……奈何桥边我等你，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等到你来为止。”
又开始犯困了，人老了，就是容易困啊……
朦朦胧胧间，唐阙听到罗钦说要去给他煮小米粥，他叮嘱要甜的，罗钦便很无奈地在他的头发上揉了一把：“真是越活越像小孩子了。”
“要甜的啊……”唐阙嘟囔着，即使闭着眼，他也知道罗钦点头答应了。
“爸，爸！你怎么又盖着报纸睡着了！”有人抓起他盖着的报纸，给他换成了毛巾被。
唐阙迷茫地睁开眼：“果果你回来啦，”混沌的脑袋想了想，又问，“你不是工作忙不回来了吗？”
“你怎么又忘了啊爸，外省那份工作我早辞了，现在不跟你住一起嘛。”男子叹气说。
“罗钦的花……我今天浇过花了吗？他可最宝贝他的花了。”唐阙抓着被子就要站起来，可是躺太久了，浑身不舒服，一时间竟晃了晃。
男子柔和地扶住他，搂住他的腰往屋里走：“浇啦浇啦，我今早出门前浇的。”
“鸟喂了吗？”唐阙又问。
“喂了喂了。”唐果耐心回答。
“罗钦的小米粥煮好了吗，我叫他加糖他有加吗？”
唐果的眼睛无可抑制地看向家里客厅放着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老人和蔼慈祥，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他微微笑着，眼角泛了几条皱纹，照片前是小小的香炉，插着三根燃尽的香。
“爸……您又忘了吗，父亲他，已经走了半年了啊。”
“是吗……我怎么又给忘了啊……”唐阙茫然地看着，眼中没有焦距。
半年了啊。
原来已经过了半年了啊。
看着看着，不知不觉眼泪又浸湿眼眶。
罗钦煮给他那碗小米粥，他已经不记得是什么味道了。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