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有细碎的光亮。定睛一看，那是镜子的角落反射的光。镜中人的脸恐怖地扭曲着。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臭味。
又搞砸了吗，程潇事不关己地想着。眼中是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身旁的手机中躺着几条新鲜的短信。短信的主人，来自刚与它分别不久的那个男人。
男人向它表达了歉意，对于把它认成了另一个人这件事。
他说那个人曾带给他无数的灵感，是他无法替代的宝物。
“就像现在的你，给我的感觉一样。”
哈哈哈，耳边传来低低的笑声。
程潇，你听见了吗？他说，你是他无法替代的宝物。
机器人仿佛坏掉了一般重复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手机发出的微弱的光，淡淡地映出男人的最后一条信息——
“你有没有兴趣来做我下一幅作品的模特？”
掌心的疼痛像是警示一般阵阵鼓动着。
松节油的气味。破碎的画布。温柔的轻声呢喃。尖锐而凄厉的大笑。最后，熟悉的黑影缠上喉咙，一点一点，直到被夺去呼吸——
突然，一阵炫目的光划破了眼前的黑暗。手提超市袋子的年轻男人打开了房间的灯，在看到程潇的一刹那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这是——”
程潇瞬间收起了动摇的神色。它若无其事地看看散落满地的镜子碎片，和自己被循环液染红的手，云淡风轻地说：“不小心打到了。”
杨皓睿扔下手里的袋子来到它身边，不顾它的阻拦抓起那只受伤的手，满脸都是不忍心。
“怎么弄成这样了。疼不疼？”
“没事没事，睡一觉就长上了。倒是你，小心别扎了脚。”
男人本要带它去二手店修理，被程潇严正拒绝了。尽管它说不用，它的主人还是半强迫地让它乖乖坐着，然后取出了机器人专用的急救箱。
男人小心地把伤口喷上循环液凝固剂，用固定的胶布粘好，接着把与机器人皮肤成分相同的膏状物质加热到融化，然后仔细地填补在表皮开裂的地方。
看着他埋头专心处理伤口的样子，程潇突然想到，从前，他好像也这样修理过它时不时罢工的主机线路。
不知为何，程潇心中生出一股说不出的烦躁，它不顾伤口还没有完全处理好，就硬是抽回了手，顺便还把桌边的工具扫了一地。
“屁大点的事这么麻烦，你有时间干点别的不行吗？”
男人一脸茫然。他不明白程潇是在生什么气。
“不好好处理，万一留疤了怎么办？”男人委屈巴巴地说。
谁知这句话像是触到了程潇的逆鳞。
“留疤？”
它冷笑一声。
“那又怎么样？”咄咄逼人的反问。
“我手上长了个疤，我就不是我了吗？”
这句话和前面实在没什么逻辑关系。但程潇就是一心想从它的主人那里得到答案。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你也是因为这张皮才喜欢我的吧。这张宝贵的皮弄坏了可不得了，是不是？”
男人一言不发。
“还是说，你对着一堆铁块也硬的起来？不可能的吧。你是变太吗？”
沉默的男人终于皱起了眉头。
程潇知道它是在无理取闹，它只是把别人犯下的过错迁怒于这个人。就好像证明了他的感情只是玩笑，就可以减轻自己心中的罪恶感一样。
“因为你的外表喜欢上你，这有什么问题吗？”
男人直直地对上了它的视线。
呵呵，程潇自嘲地笑了出来。果然，你也是这样。你们人类都是一个样子。对待崭新漂亮的东西恨不得整天捧在手心里，对待丑陋破旧的东西却弃如敝履。
既然如此，就让这个可笑的爱情故事结束吧。
程潇把什么复仇计划完全抛在了脑后，包括不能太早惹它的主人生气的事，还有不能在最终摊牌之前让它的主人彻底讨厌它的事。
“那正好。我这就让你看看，你喜欢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它像疯了一样把指甲狠狠扎进自己的脸，试图把那层多余的皮肤扯下来。可惜机器人的指甲远没有玻璃锋利，最终它也只是在脸上划了两个血道子，在它的主人出手制止它之前。
杨皓睿紧紧抓住它胡乱挣扎的双手，然后说出了令人始料未及的话。
“7035，我命令你停下！”
程潇呆呆地看着他。男人眼中过于明显的怒火让他看起来有些陌生。
“你身上的每一个地方我都见过，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吗？”他眉头紧皱，声音少见地很强硬。
意义？
这件事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
当他知道他费尽心血修好的只是一个整天算计着怎么利用他的骗子，他会认为这一切有意义吗？
“不是你说只喜欢我的脸么？”程潇放松了力气，抽出了被桎梏的双手，“早点让你看清现实，不是挺——”
“‘因为你的脸喜欢你’和‘只喜欢你的脸’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吧。”男人打断了它。
程潇嗤之以鼻。这算什么，狡辩？
“你因为书的封面漂亮而买了本书，然后发现书里的故事很有趣。你会因为书的边角破了而讨厌那本书吗？”
这是什么烂比喻？
“因为书皮脏了就扔掉书的人，根本不能说是真的喜欢吧。”
程潇这算是听懂了。它低头笑了笑，觉得面前的人天真得可爱。
“那我问你，要是那本书掉进化粪池里，你是去专门捡回来还是干脆买本新的？”
男人张口结舌。
程潇不屑地一笑。
“漂亮话谁不会说？谁知道吹得越厉害的人最后是不是翻脸翻得越快。”
“你有必要把事情想得那么极端吗？”
“你以为这个世上不存在极端吗？”
男人的眼神从不解变成迷茫，最后，变成了难以掩饰的哀伤。
那个眼神让程潇觉得，他像是看透了它心中的想法。它连忙移开了目光，然后假装有些轻蔑地撇了撇嘴。
“亏你还说不会干涉我，尊重我的决定。现在还不是摆出一副主人的样子？命令我听话挺爽的吧。你要是喜欢就一直照这么来呗？反正我也不会喜欢你，你每天装模作样的给谁看？”
“程潇，我只是——”
男人有些慌张地抓住了它的手腕。程潇厌恶地想要甩开他的手，结果男人握得越来越紧，最后甚至钳住了它的身体，让它动弹不得。
“程潇！——”
男人的怒吼让程潇吓了一跳。他的手仍然死死地抓着它不放，而脸上，却满是不安和无助。
“求求你，不要伤害自己……”
他的声音甚至有些哽咽。
“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发生了什么……”
他蜷起身子，把头轻轻地靠在了它的肩上。
“不要为了不珍惜你的人惩罚你自己。”
这句话让程潇心口漏了一拍。他在说谁？
粗鲁地推开他，程潇故作镇定地狠狠回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难道不是你宁愿沉睡两年也要摆脱的前一个主人吗？”
程潇心底越来越慌。他究竟知道多少？
“你不记得了吗？过去发生的事。我看你回来之后好像不认识我的样子。可是那天你又说你都记得。”
“记得怎么样，不记得又怎么样？”程潇有些气急败坏。如果真是那时候它说漏了嘴害这个人被卷进麻烦里，它不会原谅自己。
它必须想办法把关系撇干净。
“反正那时候我说的话都是骗你的。”程潇轻佻地笑笑，“你不会当真了吧。”
男人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类似于意料之外的表情。很好，就这样继续下去，然后狠狠地讨厌我吧。
“想也知道我是为了活命，故意哄着你玩的。反正我把你哄开心了，你就能找人把我修好。要不是这样，谁会忍你这种平庸无趣满口牢骚的幼稚鬼忍这么久？”
程潇自认这话已经说得很刻薄了，可它还是没从男人的脸上看到预料中的厌恶表情。
“就算你这么说，如果那时候没有遇见你，就没有现在的我。”
男人有些固执地说。
“不管你是因为什么，我被你的话拯救的这个结果根本没有变，不是吗？”
程潇简直不敢相信，这家伙是脑袋被什么东西撞了吗？它不就是在他因为脚伤放弃篮球生涯的时候给他随便讲了讲程潇的故事，这就能让他不计一切对它这么死心塌地了吗？
为了能尽可能地拉近和他的关系，那时候的它甚至故意模糊性别对他说一些刻意暧昧的话。反正他只是个还没毕业的穷学生，不可能付得起对他来说巨额的修理费用。等到他把它送到二手机器人店，两人的交集就应该到此为止了。所以它毫无保留地编织着各式各样的谎言，以破釜沉舟的气势。它根本没有意识到，两三年的时间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
自己种下的恶果，必须自己了结。
“你到底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程潇恶狠狠地说，“我是说我从一开始就在欺骗你的感情。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全是假的，是为了让你喜欢我故意那么说的。我就是这样的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什么无耻的招数都用得出来。”
“你不是这样的人。”
“呵？你说不是就不是了？你所知道的我都是假的，是我演出来给你看的！等你知道我做过多少无法原谅的事，你就会明白现在的你有多愚蠢！”
说完程潇才察觉自己有些口不择言。要是在这时候把底牌都摊给他，怕是明天它就要被拉到报废厂去了。
“程潇。”看着情绪激动的机器人，它的主人却很冷静。他用双手覆上了它的肩膀，双眼直视着那双玻璃的眼眸。
“有时候，为了——活下去所做的事，并不是那么难以原谅。”
这家伙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只要是为了活命，我就可以不管别人的死活对吗？”
“就算你这么说，说你多么不好，可你从来没主动害过我吧。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种理由讨厌你？”
“害你要是有好处拿的话，你看看我会不会害你？”
“程潇，你要是觉得我的感情对你很困扰就直说。”他突然把话直接挑明了，害得程潇一阵哑口无言。“就算你再怎么贬低自己，我也不可能会讨厌你的。”
“可能有一天，我不再喜欢你，但我绝对不会讨厌你，不管发生什么。”
男人笃定地说。
啊，他果然还是不明白。
“你妈妈没教过你，凡事不要说得太绝对吗？”
“我妈妈教过我，一旦认定的人和事，就不要随意动摇。”
程潇叹了口气，放弃了无谓的争执。反正等最后事情闹上了新闻头条，就由不得他动不动摇了。程潇准备起身，却被男人拽住了袖子。
“你就当，我是在还你的人情。”
哈？这是什么没头没脑的话。
“你要是嫌我麻烦的话，你就这么想。如果能让你好受点……”
原来他还要继续这个话题吗？程潇有些不耐烦。
“那时候，不管你是什么想法，你总归是照顾了我那么久，我一直都想好好报答你。就算咱俩以后没可能，我想要对你好的心情是不会变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只要你能……一直……像这样……留在我身边——”
程潇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出这番话。是他察觉到了什么？还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无论如何，故事的结局早已定好，没有人可以改变它。
男人却像不知悔改的倔驴一样，用完全没必要的温柔嗓音说道：
“你最后说的话，我一直都记得。”
他的眼睛里闪着微弱的光，就像夜空中静静闪耀的星星。
可程潇根本想不起最后濒临毁灭的它说过什么话。那段不见天日的记忆就像毛玻璃后面的景色一样令人难以辨认。何况程潇自己根本不愿主动去回想它。
“就算你说你全是在骗我，但那句话一定是真心的，对不对？”
程潇不认为那时的自己会对他说什么真心话。
“见不到你的日子，我就一直想着你说的这句话。就这样好不容易熬到了再见的那一天。那种感觉，我实在不想再经历一遍了。所以，请你一定要珍惜自己，好吗？”
为什么他说着说着就又变成了倾诉衷肠的语气？程潇气得直想翻白眼。刚才那些话算是白说了。反正那时候它会说的不外乎是那几句模棱两可的暧昧情话。如果是在临近停机之前，那不就是怂恿他送它去二手店吗？记得那时候，他哭到干脆喘不上来气，也真是够笨的。程潇还假模假样地安慰他，说肯定会修好。
“要是万一修不好……”他急切地说。
【不会的，你放心吧。】
尽管脑子已经昏昏沉沉，即将变为冰冷残骸的机器人还是努力地发出声音。
不能在这里放弃，既然上天给了它这个机会，既然上天让它遇到他。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我保证……】
刺骨的寒意让它明白，它快没有时间了。
【到那时候……我——】
我——？
我什么？
程潇想了又想，脑中回旋的只有尖锐的金属鸣叫声。
它迷茫的表情似乎让它的主人明白，他的一切期盼都是一场空。
他早该明白的，不是吗？早点让他清醒，然后早点结束这场闹剧，才是对他来说正确的选择。
程潇抬起头，眼中映着的是一脸执拗表情的男人。
他眼眶红红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像是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一样死死咬住嘴唇。
那副样子，与记忆中最后的画面重叠了。
就像是齿轮咬合一般，回忆像洪水一样瞬间倾泻下来。寒冷的雨夜。绚烂的朝霞。拨动树叶的微风。聒噪的蝉鸣。掌心的温度。深夜的昏暗灯光。一尘不染的天空。两人放肆的大笑，和一起唱着的古怪的歌。虽然那时候，它根本就没有能看见身边事物的眼睛。但不知为何，和他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却在它始终灰暗的人生里显得格外鲜明。甚至于那句湮灭在系统警报声中的约定，也像违背它的意愿一般慢慢从钻心刺骨的杂音中剥离开来。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我保证……】
即将不得不与他告别的它这样说道。
【到那时候……我——】
到那时候，我就永远陪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