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娥虽说担心会再次碰见兰泰信,也设想过许多种见面的可能。那时候他定是娶妻生子生活美满,她不过是个过客,是男人人生中不起波澜的一颗石子。也或许再相见对方已然不记得她的样子,早忘记她这个人的存在。

    可当人真的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李秀娥却觉得一切的设想和幻想都是假象,当他问她,‘你还好吗’这话时,李秀娥积攒了二十来年的委屈一下子就释放了出来,她蹲下身毫不顾形象的抱头痛哭。

    程子阳虽然早就猜测母亲和兰泰信相识,却没想到母亲见到兰泰信反应会如此强烈,他瞥了眼兰泰信,却从他眼中看到了伤痛和心疼,让他眉头一皱,很不自在。

    程子阳过去蹲下,轻声抚着母亲的后背,“娘,您怎么了?”

    李秀娥一个劲的摇头不知如何跟儿子解释自己失态的原因。

    后头迟梅宁听见哭声赶紧过来,就瞧见婆婆蹲在地上哭,而在一旁站在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还满眼的心疼。她不由看了眼婆婆,再看一眼男人,这是在心疼他的婆婆?

    可一个陌生男人又为何心疼她婆婆?据她所知她婆婆并未来过京城,俩人又如何认识?

    迟梅宁心生警惕,瞥了眼兰泰信过去搀扶李秀娥,“娘,我送您回屋歇着吧。”

    李秀娥站起来,从迟梅宁手中接了帕子,掩着口鼻顺势跟着迟梅宁往屋里去了。

    程子阳站起身来走到兰泰信跟前,目光带着冲天怒火,“兰大人,下官需要一个解释。”

    看着与他神似的眼睛,兰泰信心中满是苦涩,他张了张嘴又不知如何解释当年之事。

    当年之事他们两个都是受害者,但他是男子,却在本该站出来的时候因为慌乱逃跑,即便后头缓过神来回去找,但大错已经酿成,伤害也已经造成。

    那一年,他不过十八岁,刚中状元一年,那时他得了远在岭南驻守的父亲的命令前去送东西,不想到了济南府被李家盛情相邀,道是想跟他探讨一些科举之事,他算着时间来得及,便跟着李家人进了李家门。李家是书香门第,他自诩学识过人,当真指点了李家学子的功课,晚间又被劝着多喝两杯酒,于是就着了李家的道。

    待他被送回房歇着的时候,屋里已然躺着一个同样被灌了药的李秀娥。

    两个被下了药的年轻男女被关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

    果然不到后半夜,李家众人带人砸了门,那时他慌乱害怕,连夜逃离李家,待他醒过神来回去找李姑娘时,却被告知想娶李姑娘可以,要答应他们的要求,否则便将此事宣扬出去。

    他信了,也按照他们的要求写信回京,转而李家让他南下归来再来提亲。

    谁知等他归来,得知的却是李秀娥的死讯。

    兰泰信不相信,可他找遍济南府也没找到人,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他找到人了,却将她弄哭了。

    “大人,请给下官一个解释!”程子阳双手紧握,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之前他无意间看到过母亲与舅爷的信,知道当年之事必定有隐情,可却没想到居然与兰泰信有关。

    兰泰信闻言,叹了口气道,“子阳,我需要与你母亲谈谈。”

    程子阳目露讽刺,“凭什么?”

    兰泰信微不可查的叹气,是啊,凭什么呢?

    屋里迟梅宁担忧的看着伏在床上痛哭的婆婆,心里既焦急又好奇,“娘,您怎么了?”

    李秀娥哭了一阵,知道外头还有旁人,她坐起来擦了擦眼泪,看着眼前的儿媳妇不知道该如何诉说。

    “我……”李秀娥想到那个男人,那个人如今看着就是权势滔天的人,他若是想知道程子阳的身世想必很容易便能打探出来,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到了今日竟然不得不说在人前。

    她看着迟梅宁,咬唇道,“外面那个男人,是子阳的生父。”

    迟梅宁大惊,“娘?”

    李秀娥苦涩一笑,声音里都带着悲怆,继而艰难的开口,“我本是济南府李家的嫡女,但自幼母亲早逝,父亲扶了姨娘做了继室。那时候我们这一代人里姨娘生的几个儿子和堂兄堂弟读书虽有些天分,可到底差了些,正巧刚中状元的宣威侯世子就是如今的宣威侯兰泰信奉命前往岭南,在济南府落脚的时候被李家请去。然而到了晚间,我如常用了晚膳便晕倒在地,继而被送入兰泰信的房间。”

    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屈辱,李秀娥不禁顿了顿,“后来我醒了,可那时他也中了药,两人就此犯下大错,半夜的时候,继母带人砸了门,然后,兰泰信慌乱中逃跑。之后继母告诉我兰泰信已然去了岭南,而李家将不容一个不守妇道的女儿,要将我交给族里处置。好在我的舅父得知消息匆忙赶来趁夜将我带离济南府,而后将我藏身于清溪村,于是我便在清溪村安家落户。”

    迟梅宁想问为何她舅父已经将她救出却不将她带回家去,李秀娥似乎明白她的疑问,凄惨一笑,“我舅母不允许,说程家丢不起那人,而且舅父一家只是小门小户,如何与李家抗衡,若是他们得知是舅父将我带走,那舅父一家也不得善终。”

    听完这段二十多年前的旧事,迟梅宁突然觉得婆婆这辈子真不容易,她轻轻揽住李秀娥,轻声道,“娘,现在一切都好了,咱们不怕他,夫君是状元,好歹也是从六品的官了,以后您只管好生享福就是。”

    “嗯。”李秀娥靠着她并不宽阔的肩膀却难得的安心。

    而院外,兰泰信看着眼前眼神冰冷似乎要吃人的程子阳,叹了口气道,“我是你生父。”

    话音刚落,程子阳的拳头便挥了过去,重重的打在兰泰信的脸上,以兰泰信的伸手要想躲开非常容易,但他看到拳头飞来的时候却没有动,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任凭拳头落在他的脸上。

    程子阳一拳落下,紧接着又是一拳,这次兰泰信伸手握住他的手道,“子阳,我想与你母亲面谈。”

    程子阳怒不可遏,“你休想。”

    兰泰信叹气,闭了闭眼,“过去的二十二年是我的不是,是我辜负了你和你娘,但这中间兴许有什么误会,我想与你母亲解释。”

    “解释什么?”程子阳冷笑,“解释你为何抛妻弃子,如何将一个十五岁的姑娘置于那等境地,你可知,当年若非舅爷赶去及时,母亲便要被沉塘了?”

    兰泰信闻言一震,整个人都往后退了两步,他不可置信的问道,“沉塘?”

    程子阳嗤笑,“兰大人难道不知这世道对女子贞洁看的多重?难道不知李家是什么人家?既然二十二年前兰大人已经做出决定,今日又何必再此说出这等话。”他看着兰泰信,微微摇头,叹息道,“想必兰大人事先已经打听清楚,否则那日又为何会出现在我家的胡同口,今日又为何突然出现在此。但是……”

    他看向兰泰信的目光变得冷硬又讥讽,“错过便是错过,母亲这二十二年来受过的苦又岂是你一句话能够抵消的?你,不配!”

    “子阳……这中间定是有什么误会。”早就被吓傻了的兰泰宁这会儿终于消化完这事儿,没想到与他称兄道弟的程子阳他的母亲竟然与大哥有那么一段渊源,而程子阳竟然是他大哥的儿子,那么就是他的侄子。

    兰泰宁见程子阳态度冷硬,似乎并不想给大哥这个机会,不免开口帮忙求情,毕竟这事若是解决的好便是皆大欢喜的事,否则不光大哥痛苦,恐怕程子阳一家也难以安宁,想到大哥这二十来年一直孤身一人,兰泰宁迫切的希望眼前一切都是真的,迫切的希望大哥能够找回所爱,能够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兰泰宁你闭嘴!”程子阳再叫兰兄已然叫不出口,他怒不可遏,眼眶都红了,“你无权替眼前这个男人辩解。他不配得到母亲的原谅。”

    兰泰信叹气,只坚持道,“我想与你母亲面谈。”

    “休想。”程子阳说完胳膊一伸,“兰大人请,我程家不欢迎你。”

    兰泰信站在那里不动目光落在窗户上,他知道李秀娥就在里头,他看到她的脸了,看清了眼角浅浅的鱼尾纹,他知道她受了很多苦,可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兰泰信心中苦涩,非但不退出去反而更进一步,站在那里凝声对窗户里头的人道,“秀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说与你听。”

    屋内没有任何动静,就连低声的谈话声都没了,抽泣声也渐渐歇了。

    兰泰信道:“那时我十八岁,出了那样的事惊惶不安,于是我很没担当的逃走了。”

    “不要再说了!”程子阳厉声呵斥,“请你离开。”

    兰泰信不听,任凭他过来推他,仍旧道,“可我后来回来了!在第二日我就回来了,李家人告诉我要想娶你就要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我做了,但是他们告诉我你人没了!”

    他说到后头声音都颤抖了,“是我的错,我不该逃走,不,我该带着你一起逃走的,该带你离开那个虎狼窝的,一切都是我的错。”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了丝丝的哭腔,“但是请你相信我,我去找你了,可是我找不到你了。”

    后头的话落在李秀娥心上,她捂住嘴哭了。

    兰泰信仍旧道,“求你,给我一个面谈的机会,我想亲自与你说。”

    “不必了。”李秀娥站起来,看着关闭的窗户道,“我不想再见你。”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