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山河入琼杯 > 第3章 气冲牛斗
    天枢门不兴卜卦之术,盖因当朝圣上对此怪力乱神之事颇为忌惮。门中虽对朝廷牢骚不少,但这个霉头也实在没必要专程去碰。

    是以众弟子虽修仙法,于鬼神命定之事倒颇为随性。偶尔有小辈弟子好奇心重,随便画了几笔鬼画符便妄想窥测天机,门中长老是以抓一个罚一个,直罚得那帮小兔崽子把思过崖边的碑文都临摹到吐血三升。

    临衍也不喜怪力乱神之词。

    然而倘若他此行来往饶城之时能够先知先觉地为自己卜一卦,倘若他能看到“气冲太岁”几个血淋淋的大字,他必然会为自己的救人之举留些许三思。

    昏沉沉的泥土香混合着林间湿气熏人欲醉,临衍刚行两步,眼前渐渐黑了下来。

    这一团黑便如一道帐蔓压在他的眼睛上,临衍伸出手晃了晃,伸手不见五指,目之所及皆是浓得化不开的黑。若非天色将晚,那便是因为……他瞎了。

    临衍嘴角一抽,又想起竹林空地上的红衣姑娘和那若有若无的瘴气。

    ——都已经这般谨慎还是着了人家的道,这江湖历练当真历练到了狗肚子里。

    他动心忍性,深吸两口气,缓缓闭上眼,扶着手边的二三竹杆听声辨位。

    新成的绿竹表面有细细的绒毛,并不似看上去那般平滑如玉,空气里湿意渐浓,潮湿而闷热,想来又要下雨。

    早春的竹香与泥土味交织在一起,此外浮在风中的还有一股淡淡的血气。

    血气如丝如缕,氤氲如一碗老茶,若不是他的触觉因黑暗而变得敏感,这般细致的一缕香,他怕一时也甄别不出来。

    而后他便觉出了一抹暖,一人若有若无地从他的身后靠了过来。

    临衍想也不想反身一剑,一道劲风贴着他的左脸擦了过去。

    他右手捏诀,疾风如电,幽碧的绿竹瑟瑟抖了抖,几只黄雀拍着翅膀飞了起来。

    同黄雀一同腾空而起的还有一道剑光,剑芒如水,一泓浅碧,招招果决,克制而势挟风雷。他这一剑劈得丝毫不留情面,那人似是完全不料他有此一举,身形一顿,复又退远了些。

    一个浅金色的结界在二人周身缓缓张开,临衍虽看不见,但他隐隐也捕捉到了风力的窒涩。他微垂着下巴,右手持剑,一身疏落,倔得像是一只待宰的鸡。

    来人轻笑一声,也没理他,只远远地将那结界撑得更牢了些。

    被一个人由内而外扫视一遍的触觉极其怪异。

    临衍虽睁眼不可视物,但他先知先觉地知道此人正在打量他。不止如此,此人的目光如一把开了刃的刀,他虽未被切开皮肉翻出鲜血,但这一道探寻而咄咄逼人的目光让他浑身不自在,从手指到脚尖都死死绷了起来。

    倘若他有幸得见此人的目光便会知道,这番探究可以称作不怀好意,再往前一点,这也可以叫做……轻薄。

    临衍从未被人轻薄过,更不会想到有人会这般无聊,在一片漫无边际的玉竹林与将雨未雨的阴沉天色里轻薄他——他身量极高,宽肩窄腰,精壮男人一个,谁若不长眼来轻薄他那还真是找死。

    然而倘若他此时能有幸得见来人与来人,见了那三分端庄又十分流氓的神情,必然也会为自己错误的预估而饮恨不已。但世事无常,世事也并不容他纠正这个错误。

    临衍与此人相对片刻,结界成,妖气冲天而起,玉竹林里的血腥味浓得熏人欲呕。

    然而结界中的二人并未觉察出异样,临衍背靠结界镜壁,一时不敢妄动。他拿不准该出声质询或直接出手揍人更为恰当,那人好整以暇将他打量了片刻,轻声道:“别动。”

    是个姑娘的声音。

    临衍略有些诧异,诧异过后,他剑如风雷,势在必行,一剑便朝那人劈了过去!

    也并非他不知怜香惜玉,实在因着竹林里连环局层层嵌套,前有行脚客商被一只魅妖哄得晕头转向,后有冲天的妖气在林间徘徊不去。

    倘若临衍推测不错,这林中还藏了一只修为深厚的大妖,而此物或许正对林中的魅妖展开猎食之举。他实在摸不准眼前这人又是个什么来头,晗光如虹,紫衣仙君出手如电,那姑娘双指合并,“叮”地一声点在了他的剑身上。

    她的手中还夹带了一枚小小的石子。

    石子在晗光的剑身上刻下了细细的凿痕,临衍虎口一麻,不敢大意,那人顺着他的剑身连点数点,越来越快。倏地,他的手腕一麻,晗光剑几欲脱手而出,临衍将那长剑换到左手,当仁不让,挥起右拳便朝来人身上砸去。

    “……”

    那姑娘显然也为这流氓一般的举动惊得呆了呆。

    却见临衍虚晃一招,左手持剑,剑刃上风雷汇聚,白光迸射。

    他双指捏诀往前指,晗光剑脱手而出,长剑仿佛有生命一般朝来人的肩膀斜刺而去。来人冷笑一声,长袖翻卷,剑意与劲风纷纷砸到了结界镜壁上。

    浅金色结界化开了浓浓杀气,结界外的妖气也被隔绝得更为彻底。二人连竹林里的沙沙细响都听不见。

    又几只乌鸦拍着翅膀飞了起来,临衍习惯了黑暗,也逐渐在黑暗里寻出了些许趣味与门道。譬如他的触觉与听觉被无端地放大,风中血腥之味越来越浓,来人站在他的五步之外一动不动。

    她唤出了三道强风,破落的干草与新生的毛茸茸的竹叶卷着长风扑面而来。

    恰是早春时节,万物争相勃发,旧时代的死气还未完全蜕下去。

    此人双手夹着石子,身形快如鬼魅,一时探不出修为路数。但她似是有意试探,二人在一结界之中画地为牢,她却并没有下狠手。

    十几招草草拆尽,尘沙翻飞,新润的泥土被剑光划得纵横交错。“轰”地一声,剑光飞射到镜壁之上,临衍长剑一指,微垂着眼,淡淡道:“阁下究竟意欲何为?”

    他还未问出一个答案便感到腰间一暖。

    世间的许多事都没有答案,他对此并不心慌意乱,但也并称不上怡然。

    是以当此人幻形到了他的身后,他的后背上清风横扫,而他的手臂一热,一只手牢牢扣在他的左手手腕上的时候,他开始有些慌。

    此人的修为远甚于他,她既能不知不觉地近他的身,也便能轻而易举地割开他的脖子。

    那人却并未割开他的脖子。她的手顺着临衍的手臂往上摸了一把,趁他还未反应过来,此人胆大包天,丧心病狂,坦坦摸了一把他的腰。

    “……”

    临衍目瞪口呆。

    他自小自以为乖顺,克己,便是有些许不那么乖顺的时刻也未曾有多少人看见。他从未调戏过别人,也从未被别人这般明晃晃地调戏过。

    即便来者是个姑娘,这也未免太……过于失礼。是以他想也不想,曲肘一击,那姑娘轻巧抓着他的手肘,牢牢将他钳制得一动不动,无可奈何。

    这便十分伤人了。

    “别动,”那姑娘细声道:“一会儿就放你出去。”

    她贴着他的后背说出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淡泊而心安。

    临衍觉得自己十分没有排面,也从来没有这般技出无奈,这般被动地逃也不是,不逃更是不合适。——倘若就因为被一个姑娘摸了一把而哭兮兮着奔逃而去,那也实在太怂了些。

    临衍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道:“林中发生了何事?”

    见那姑娘默然不答,他又问:“妖物?阁下是想保护我?”

    他此时已然无心同此人辩个是非黑白,他的后背太热,而他的君子大道与满腔的破口大骂十分均匀而有条理地混作了一潭死水。

    临衍决定将计就计,任这一潭死水继续发酵,冒泡。他思索片刻,见此人依然不声不响,遂道:“好意心领,我虽不知道你是谁,但看样子你对我甚是熟悉。阁下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倦鸟不归,黄雀徘徊,而他的后背却发了狠地,不可遏制地越来越痒。

    “……我是不是欠了你的钱?”

    那姑娘闻言险些没憋住,也正是这一刻之机,临衍幻出一道惊雷。雷光过处,那姑娘讶然惊呼,急朝后退了几步。

    “非常之时,姑娘见谅。”话虽如此,这一道惊雷可丝毫不曾彰显出愧疚之态。

    来者犹豫片刻,轻叹一声,黯然挥了挥手。

    浅金色结界撤去,风声呜咽,倦鸟压着血气与瘴气姗姗来迟。冲天的妖气让临衍险些窒息,好在他眨了眨眼,眼前一层薄薄的黑雾好容易淡了些。

    临衍斜靠着竹林缓了片刻,片刻后,莹莹翠色与齐整的断竹裂口逐渐清晰,五指与掌心纹路也越发浮了出来。

    他眨了眨眼,再三确认双目可以视物后,黯然看着二人交战过的竹林,来人已经不知所踪。

    早春的薄寒铺开了几分萧瑟,那人一言不发地来又一言不发地走,果然什么线索都未曾留下。

    ——谁这般无聊,这般辗转而来就为了摸他这一把?

    林中阴风阵阵,厉气将出,鸦声凄绝,盘旋不止。临衍恍然大悟,飞速往摆了宴席的空地上狂奔而去。

    方一拨开竹幕,却只见宴席之处杯盘狼藉,桌子蒲团滚落一地,而那红衣巧笑的姑娘正趴在一张桌子上,她的眼睛大睁着,尸首已经凉去多时。

    她的四肢与后颈的皮肤露了出来,那皮肤不似凡人光洁,密匝匝地爬满了浅蓝色的纹路。这是魅妖一族独有的印记,于死时方才凸显出来。她刚被人猎食,内丹已失。

    一滴水落在了临衍的额头上。不出三步,山间乌云争相奔涌,临衍才一抬头,更多的水珠落了下来。

    天边漫过一声惊雷,浓夜深沉,云层翻卷,方才还闷闷的天色此时更是暗淡,暗淡且潮湿。

    临衍觉得自己出门前未曾摆个卦,实在太过失策。

    豆大的雨点含羞带怯地砸了几滴,长风一卷,一场大雨如鲠在喉,依稀落了几滴。趁着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临衍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快速写了几个字后又将那纸揉了揉。

    待他张开手掌,一只小巧的纸鹤悬在他的掌间上下扑腾,他朝那纸鹤吹了口气,纸鹤在半明半暗的的竹林上空越飘越远。

    这纸鹤将经饶城,绕并州而往岐山天枢门去,最终到得怀君长老的手中。

    林间的一切都太过让人匪夷所思,临衍决定在回岐山之前,先在饶城逗留一段时日。就在那纸鹤飞出去的小半柱香后,他听到了林间密匝匝的脚步声。

    当一个人命犯太岁之时,任是大罗金仙逆天改命也拉不回来,这是他许久之后才明白的道理。

    是以当一群官府之人簇拥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行脚商将此竹林团团围住之时,他们撞见临衍一脸寡淡,不声不响,小心翼翼试图将那姑娘抱起来。

    双方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凝滞,容不得他出言解释。

    “在下并非……”

    临衍眼看这一群人来势汹汹,神色肃穆,一个个如临大敌,他也如临大敌地站起身,一板一眼道:“在下天枢门弟子,途经此处,见此一幕也甚是讶异。我同你们一样,是来查探此地妖魔之事……”

    这个解释十分牵强,他话一出口,见众人神色古怪,心下也甚是犹豫。自己定然是被那一把轻薄气了一遭,连话都说不利索。

    “倘若你们不信自可问问这位大哥,在下所言句句属实,我并非奸恶之人。”

    远在众人簇拥下的行脚商怯生生看了他一眼,又神色复杂地打量了一眼他身后的红衣姑娘。

    他虽一言不发,但这古怪神情就如一口大锅,临衍不由分说便被这锅扣得严严实实。贼喊捉贼,古来常事,这位大哥虽不是贼,但他同林间魅妖的一场靡丽的邂逅,他却也实在不好意思同众官差老实交代。

    临衍轻咳一声,忙道:“倘若你们不信,我可以先同你们一起回去。我已修书往岐山去,门中长老不日便会给你们大人回信。”

    众官差听闻天枢门的名头,一一对视片刻,既不敢上前,也不敢就此放他离去。

    临衍眼看此番在劫难逃,实不愿同官府再起冲突。他任命地长叹一声,伸出手,道:“你们要带我回去盘问也行,但这位姑娘并非凡体,她的身躯你们需得小心安置,不可枉动。”他本以为话已至此,众官差再不必专程与他,但当一个瘦高而目露精光的官差分开众人走上前行礼的时候,临衍心下一沉。

    这不是盘问犯人的眼神,这是抓了一只替罪羊的久别重逢的喜悦。

    临衍退了半步,辩也辩不得,揍也揍不得,挺着个脖子一脸乖顺。

    “并非我等刻意与你为难,”那官差尖着嗓子道:“小仙君师出名门,我等于情也应当夹道相迎。只是我饶城地方太小,近日孟家大老爷府中又出了一桩命案,我们上天入地搜寻了一番,这远近三十里地,来来往往的陌生面孔就只有你一个。实在不好意思,只得请小仙君同我们走一趟。”

    临衍觉得这“一趟”怕是会有去无回。

    “孟老爷素有侠名,我辈也略有耳闻,但上天可鉴,晚辈除客栈后院外没去过任何地方。几位若觉得此为妖邪而非人为之祸,我可以传书给附近的洗尘山庄……”

    “不必这般麻烦。”那人假惺惺朝临衍笑了笑。

    临衍见此笑意头皮发麻,他咳了一声,道:“敢问在下……如何能为阁下分忧?”

    “上头催得紧,我们也没有办法。说是三日找不出真凶我们便都要丢帽子。小仙君一看就是个实在人,这样可好?你先同我们回去,我们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先将这竹林妖物查探清楚,再将孟府的案子整理明白。前前后后以两日为期,两日过后,我等代替饶城百姓定然好好地给您接风洗尘,诚心诚意地慰您劳苦。”

    ——而倘若两日后此事依然不见眉目,临衍一个外乡面孔,形迹可疑,自然将被府衙等人列作头等嫌犯。

    他是不是真的嫌犯并不要紧,横竖众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师承。待天枢门接到了他的信又派人过来,一来一回,大半个月悄然过去,此事也自然成了一桩悬案,渐渐淡出众人视野。

    官差保住了乌纱,行脚商保住了面子,众人普天同庆万事大吉,好得不能再好。

    至于临衍这倒霉蛋,他若果真顺了他们的意滞留饶城半月之久,半月后,他怕能被岐山长老们抽剥下一层皮。

    临衍佯装乖顺,一派温文,点了点头。

    若说强行捏个扶风咒跑路也并非不可,反正这一群人没甚确凿证据,等他们修书往岐山抗议也是不知是多少年后的事。他暗暗往袖带中摸了一把,一模,忽觉出些许不对。

    他那平日里挂在腰上,而后又嫌麻烦收起来了的首座弟子令牌——那由西昆仑寒铁铸成,其上刻了天枢门印信的精巧的铁令牌,不知何时依然不知所踪。

    那姑娘莫名其妙地轻薄了他一把,顺道还摸走了他的首座弟子令牌。

    临衍咽了口口水,登时十分想骂人。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君子修身,正心,诚其意,不可枉动气,不可枉动气。

    “……靠!”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