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山河入琼杯 > 第10章 静水流深
    临衍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忽而梦见自己忽然长出了翅膀,化作了一只飞鸟。他正翱翔在碧蓝的晴空之下,忽而又听到了一首歌声。

    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清人在消,驷介镳镳,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

    这是一首讽刺军纪涣散之曲,但这客栈八百里之外风平浪静,谁又是个战士

    等他辗转反侧,猝然惊醒的时候,天还没亮,窗子被冷风吹开了一条缝。

    而他此时觉得自己……应当去起个夜。

    要说起夜一事还有些逸闻。比如天枢门里众小辈私下曾揣测,以松阳长老之年迈,起个夜会不会掉到茅坑里去。

    当然此事固然不得公然议论,众长老仙姿卓绝,清正严明,自也不屑同小辈们共用一个茅厕。

    是以当临衍在怀君长老处守夜,累得睡去又再醒来时,有时候也不得不同众长老共用一个茅厕。

    那时还是仲夏,蝉声尚自清越,也正是在此种绵软而惬意的声浪里,临衍偶然听到了松阳长老如厕时的歌声。

    他哼的一个乐府小调音调偏了不知多少个十万八千里。自此,临衍忽感微妙,亦有些感慨。

    原来四海宇内,天下熙熙,大家都是如厕时哼的小调都是一样的。

    他一边遐思,他举着烛台,在客栈二楼的转角处撞了个人影,吓得他手一抖,烛火跟着重重一抖。

    窗子大开,冷风不留情面地灌了进来,越兰亭在小窗前转过身。

    她的发丝贴在脸上,长袍挂在身上猎猎作响,窗外不见星辰,只有微茫,悬在天边,颇为楚楚可怜。她看着他,眼中酝了千山万水,又仿佛空无一物。

    而临衍只觉得心下发毛,十分疑惑为何此人大半夜的不睡觉,专程站在吓死起夜之人。

    “姑娘……”临衍一时讷讷,越兰亭亦被他吓了一跳,说不出话。

    无风无月,一寸孤灯,越兰亭的袖口有些湿,想是站了太久沾了露。确是好颜色,她的一双眼睛里仿佛盈着山岚春华,艳而不失其度。

    她的脸色有些白,金线云纹黑袍挂在她的身上,凤首衔柱簪子压在她的头上,她仿佛身无长物又仿佛背负着千万斤的难言之隐。

    临衍心下又被钝钝地扎了一下。

    他想起后山上的那座孤坟,一碧清池,池边一方孤零零的小屋。

    师尊新丧的那一年临衍恰好三岁。而后每一年庄别桥的忌日,岐山必有万方来朝。

    当他在应付完成片的拳拳关切后,总会例行一事,挑一个早晨将自己关在小屋里,避开门中烟火与人潮,避开师娘,独自一个人守着孤灯,抄经,静心,直将《大学》反反复复抄个十几遍。

    君子明德,不煊不赫,不疾不徐。无悲无喜。

    他不知道自己的悲喜之中藏了一股什么样的力量。

    他觉得自己既属于岐山温润,属于师门明德,但在这一方温润,乖顺,板正与端方的面具之下,他觉得自己的心头还藏着另一件事。

    虽然他不知这是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心生惶恐与浅浅的困惑。

    他甚至隐隐期待一个无礼之人能够解答——或者说揭开,撕碎,咬下他的困惑。

    “姑娘,你怎的……”他还没说完,越兰亭却自顾自走上前,逼近他,直勾勾盯着他。

    ——姑娘自重。

    临衍尚未开口,越兰亭已将冰凉的手背贴上了他的脸。

    白衣胜雪,温凉如玉。不急不躁,两幅面孔。

    越兰亭觉得他像极了一个人,细看却又不像。那人是死的,浑身上下覆满了繁花开到了极致的荼蘼与颓然之感,而眼前这人还活着,他灼灼的皮肤里透出新生和年轻的力量。

    临衍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手腕嶙峋,不盈一握。

    “抱歉,”她笑道:“美色当头,一时失了分寸。”

    越兰亭言虽如此,却丝毫没有抱歉的样子。

    临衍被她的笑意与恬不知耻刺得有些疼。

    他将她推开了些,冷声道:“夜凉,你早些歇息。”

    他薄薄的怒气与薄薄的一片期许不合时宜地混在了一起,上下翻滚,叫嚣,吵出一个他自己也心生畏惧的形状。

    临衍虽板着脸,但他觉得自己定是落荒而逃。

    刚行至房门前,他又听此人道:“凤弈刚给你稍了封信。”

    此言既出,临衍又十分屈辱而没有排面地站住了。

    君子好德,更好大德,诸如被调戏了的小德自是该忍则忍,不必太过于计较。

    他深吸一口气,道:“信呢?”

    越兰亭从腰封里抖出一张纸,看了看,又将开头与结尾部分折好撕去,递给临衍,道:“他对你甚是心心念念,难以忘怀。”

    “……”

    临衍深吸了一口气,抖开纸,一念那老道士其貌不扬衣衫褴褛,这一手龙飞凤舞的瘦金体可比林平生还要骚气逼人。

    凤弈在信中先将临衍从头到脚恬不知耻地夸了一遍,那洋溢着激越与澎湃的溢美之词让临衍头皮发麻,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想来凤弈对于木鸟之事也甚是愧疚,但他的愧疚与临衍本身无关,照此情形来看,这越兰亭姑娘恐怕私下里找了他的麻烦。

    临衍将此信草草略过,最后一行却还有些意思。

    凤弈说,血蝙蝠化作姓穆的手艺人后曾在西郊竹林子中频繁现身。

    无论他背后的推手是谁,此人同那一片阴森森凄惨惨的绿竹林子大有渊源。

    “河边之事乃权宜之计,这个消息就权当他的一番赔罪。倘若你还对他心有芥蒂,那……咳,我再找他来亲自向你赔罪,可好?”

    他的一个“权宜之计”害得临衍险些命丧饶城,倘若这个“凤弈”再窜到临衍的跟前,临衍不敢确保自己还有如今这般好的涵养。

    他摇了摇头,实在不想再同这一帮匪夷所思的人纠缠下去。

    越兰亭湿漉漉的发丝近在他的跟前,他颇想出声提醒,又觉得这口一开,那便当真坐实了自己被调戏的事实。

    这让他心生颓然,也更为困惑。

    ——以这姑娘的行事手段,想要什么人没有,为何偏生挑中了他?

    “竹林之事我也早有留意。明日一早我同你们一道去看一看,倘若我们运气好……”

    临衍此时已经头痛欲裂:“你也去?”

    “不然呢?你再碰到什么山精鬼魅,百年修为的深山老妖,打不过怎么办?”

    ——好有道理,光明正大得甚至无法反驳。临衍揉了揉额头,道:“今日你对承澜扯了谎,我就只当不知道。但有一事,你最好还是能对我据实以告。”

    “什么?”

    她湿漉漉的,好奇的,澄澈而又好整以暇的笑意为何竟这般……十分一言难尽地……

    “凤弈为何知道竹林之事?他到底是谁?他又为何要叫你九殿下?”

    他的神情太过真挚与坦诚,太过不设防。在这样一片或真或假的乖顺,三分真与七分佯装的温文面前,她一时语窒,话到嘴边,忽而话锋直转,反问道:“你可信我?”

    “不信。”

    十分果决,十分不留情面。

    当真与你师尊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越兰亭又叹了口气,道:“我既救你,自不会害你,也不会害你的师门之人。能告诉你的事情我不会骗你,不能说的事你问也没有用。三个问题,问完我去睡觉。”

    “好,”临衍挑了挑眉,道:“你是否认识我师父?”

    “认识。再多不能说了。”

    临衍讶然片刻,道:“此事同妖界是否有关?你是否认识宗晅?”

    “不认识,不知道,我只当这是一个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此事不能说。”

    临衍点了点头,大失所望,懒得同她计较,转身推门就走。

    越兰亭见状忙道:“但我可以告诉你凤弈是谁。他是上古凤凰一族仅存的一脉,其为神裔,杀你要遭天谴。我不能告诉承澜他的身份,但……此间情形之复杂与危险,断非你们所能应对。而今洗尘山庄既增派了人手,我劝你们能退则退,莫要再在此事上纠缠。”

    ***

    翌日,晓色云开,天光刚明,临衍在客栈小院之中愤愤练剑。他心下困惑而纷乱,是以那一剑一式如寒光积雪,也如春水冲开久积成珂的冰岸。

    ——繁复绚丽,没有半点用处。

    越兰亭趴在二楼的窗口边,一面嗑瓜子,一面坦然审视他的英姿。

    她已许久不曾深睡。昨日在露台上站了一夜,而今发尾微湿,衣衫单薄,她浑然不觉,甚至想将瓜子皮吹下去。

    屋檐的风铃摇了一摇,临衍抬起头,汗水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滚过锁骨,直落到轻薄的单衣里。

    二人四目相对,临衍忙偏过头。无妨,反正被这女流氓轻薄也不是第一次,久经沙场,熟能生巧,不可动气,不可动气。

    短暂的尴尬一闪即逝,临衍愣了愣,旋即想到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

    如果自己方才练得兴起,脱了上衣,这算谁轻薄了谁?

    临衍忙扯过外套披在身上,越兰亭视而不见,一拂袖,关上窗,脖子挺得僵直。

    他正思索如何绕开她往竹林中一探,谁料大堂后门一开,来人一袭雪衣,长身玉立,见了临衍,险些抱着他的大腿就哭出来。

    “师兄!你可还好!?”

    来人的眼睛实在是漂亮,黑白分明,光芒流转,眼尾微微挑着令人愉悦的弧度,镶在一副单薄的躯体中令人忽视不开。

    他的鼻头扁而偏大,嘴唇太薄,若生于乱世,这本该是幅枭雄之相,若不是他的气质太过温和——仿佛一道本该锐利的剑锋硬生生陷在了一汪温水之中,他必然比现下更为自洽与舒适些。

    此人名唤肖连城,是天枢门肖卿长老的爱徒。

    他把着临衍的肩膀上下打量,眼看他胸前一道浅浅的疤半露半隐,又要一嗓子嚎将出来。

    临衍忙安抚地拍了拍肖连城的手背,遥遥朝他身后的承澜递去一道求救的眼神。

    承澜昨日一场昏睡,今日心情甚好,幸灾乐祸,手抱胸前,眼看着肖连城“儿行千里母担忧”一样又将临衍上上下下审问了一番,直问得临衍面皮上翻红,十分不好意思。

    天枢门小辈弟子素来对临衍颇多亲近,但再多亲近也不如肖连城一般癫狂。倘若他哪一日突发奇想想为临衍建一座庙,写一道碑,门中众人甚至都不会感到意外。

    承澜在门中行事风风火火,替肖卿长老执掌门中小辈弟子的刑罚,而自从肖卿将戒尺交与她后,她同众小辈弟子越发有了些水火不容的势头。

    临衍私底下敬佩她的为人,平日里对她则能让即让,也正因如此,他的示好之举落在了旁人眼中便像极了他一忍再忍而她越发得寸进尺咄咄逼人。

    这乌泱泱的一群“旁人”也包括了墙头草肖连城。

    此人平日里唯大师兄马首是瞻,对临衍可谓又敬又爱。而这一份敬意到了承澜这头便成了又惧又怕。

    他一念自己平日里敬若神明的大师兄竟又同此罗刹一同行事,越想便越是寝食难安。是以当肖连城专程央了门中长老,由岐山千里迢迢往饶城而来的时候,门中弟子多以为他有病。

    承澜平日对此人便甚是不待见,而今眼看着临衍被他缠得顾左右而言他,只觉今日风光太好,和风舒缓,天光明澈,海晏河清,老天有眼。

    她闲闲抱着手臂倚在一方石磨上看够了热闹,这才闲闲一咳,道:“肖连城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临衍好容易挣开了肖连城的一双爪子,还未等他开口,三尺见方的小院中又挤进了一个人。

    越兰亭手拿两串糖葫芦,自己还咬着一串。

    她愕然眼见二位少侠在一棵老槐树下纠葛得难舍难分,而昨日还对她冷眼相对的承澜今日竟出奇地和颜悦色。

    她小心翼翼将手中一串糖葫芦给承澜递了过去,承澜接过糖葫芦,道了声谢,颇具豪侠气势地拍了拍越兰亭的肩,对肖连城道:“这便是来时我与你说的那个高人。啧,你是没见她出手,那可真是摧枯拉朽,天地变色,连你大师兄都为此心折不已,念念不忘,辗转反侧,平日多有亲近。”

    “……”

    承澜说这话时想必并不曾料想到,昨夜二人在房门外的一番“亲近”实在尴尬得足以让临衍面皮滴血。

    气氛登时奇妙了起来。

    越兰亭一脸莫名,默然接收了来自肖连城的敌意。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头只剩一根的糖葫芦,一时也不知该给谁。

    临衍眼疾手快将此物从她手中抢了过去,精准地往肖连城怀中一塞,道:“还不谢过姑娘好意?”

    二人的指尖相触即逝,她的指尖微凉,略有些水汽。

    甜甜的糖汁顺着细细的木杆子滴落到了她的手背上,他接过来的一手糖水黏得发腻,痒得他心头惴惴,愧疚难当。

    “……太甜了吧这也。”

    肖连城咬了一口糖汁苦着脸,临衍暗暗瞥了一眼越兰亭,只一眼,他的目光又飞速地移往别处。

    “师弟方才想说什么?”

    曾在楼梯口有过片刻“亲近”的二人心下有鬼,当此青天白日,他佯装得实在太过端庄无瑕。

    肖连城猛地被临衍点了名,肩头一绷,道:“也没甚要紧之事。怀君长老专程令我来的时候小心些,他还对我略提了一句昔年凌霄阁的旧事。我虽不知他为何提起这茬,但我一路上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事……”

    言及“凌霄阁”,越兰亭茫然地眨了眨眼,剩下的三人神色古怪,却也未有一人出言解释。

    “小心为上总是没错。还有呢?”

    肖连城挠了挠头,道:“还有这个。”

    他从袖带里掏出了一条绿油油的柳树枝,道:“这就是师父心心念念的‘阳春白雪’,怀君长老特意让我将它带给你,他还说,四方成道会在即,饶城的事一结束,我们得赶快些回去。”

    几人也并未解释这‘四方成道会’又是何事。

    眼看承澜的目光微沉,临衍慎重地接过这“阳春白雪”,越兰亭张了张口,道:“我买糖葫芦过来的时候倒是听说了一件事。”

    “孟家二姑娘的尸骨不见了。那尸首本来已经入土为安,而后却不知为何,孟家祖坟被人刨了土,今早有守墓人回报了孟家大宅,现在孟老爷正拼命地往回赶。”

    这消息可谓是晴天霹雳。临衍讶然道:“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天夜里。今早我买糖葫芦的时候恰见官府的人往城东孟家而去。倘若你们要去问上一问……”

    “断然不能再跟过去。”临衍摇了摇头,一锤定音:“我们昨日才和官差起了冲突,如今凑过去那是自投罗网。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先往城西竹林里探一探。我前日里便觉得那绿竹林子实在古怪,此事既是妖魔所为,这兜兜转转绕这一圈下来,秘密想必还留在原地。我们先去探一探她的埋尸之地。”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