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山河入琼杯 > 第12章 似是故人来
    风篁岭的半山腰上有个山洞,洞口门大开,内里透出火光。临衍回过头,漫山遍野的风竹沙沙作响,铺天盖地,深沉望不到边。

    三人来时的小路在玉竹幽影中毫不起眼,来路无人,除了路上有些许血迹外,连半片剑芒,或是半声嘶吼都未曾听见。

    他三人果然如越兰亭所说,一路杀出重围杀到了山洞里。不止如此,山洞中火光隐隐,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味萦绕不去,想来孟家二姑娘那副不见了的尸身也正在此处。

    请君入瓮,螳螂捕蝉,层层杀机,这布局之人还真是风雅。

    却不知这人的目标到底是天枢门小辈弟子或是那非人非鬼的越兰亭。

    临衍一念越兰亭,心下更是一片凄薄与困惑。

    她似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却又刻意隐瞒了实力,跟在几人身边不知别有所图。更令他无力的是,临衍对那一张半明半暗的脸竟颇有些……欣赏。

    这一份小心翼翼的仰慕混合着半分惊喜与一言难尽的嫌弃,原来她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没谱。

    原来她持剑的样子足可以称得上行云流水,一派风流。

    此人流氓也流氓得坦诚,无礼而轻慢,无所顾忌,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兰亭姑娘修为了得,她既叫我们先过来,自有她的道理。”

    连承澜也不得不承认她在林中露的那一手太过精绝。

    临衍闻言摇了摇头,又回过头看了一眼。来路无人,风竹静默无声,肖连城气喘吁吁,冷汗重重,道:“我们在这里等她么?”

    几人一路杀来,虽算不上黔驴技穷但也足够劳心劳力,力战而至狼藉。

    这一群山精算不得修为高深,奈何妖物人多势众,三人势单力薄,待一路杀出重围,纷纷也都挂了彩。

    临衍二人还算好的,肖连城修为最低,大腿与脚踝上都被纤长的指甲挠了好几道血印子。三人生怕一群妖魔去而复返,也不敢多做耽搁,犹豫片刻,终究低头钻到了山洞口里。

    临衍率先爬进洞口。洞口仅半人高,恰容一只山魈穿过去,他摸着洞壁上嶙峋的怪石,左手捧着一小捧火光,一路曲折往前。

    小半柱香后,前方透出柔光,山腹隧道由窄至宽,顺风篁岭略向山顶倾斜。等众人出了洞口隧道,视线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钟乳石岩洞。洞内空间比想象中还大,洞顶高不可见,水滴滴落之声清晰可闻。

    暗红色冷光悬浮在高高的山洞顶上,此起彼伏,观之如蛰伏的蝙蝠。

    更令众人诧异的是,洞顶有三根粗壮的铁链遥遥垂坠下来,铁链似有经年之古,锈迹斑斑,不知何人所造。

    石洞正中是一株巨大的蔷薇花,花瓣殷红似血,黄腻了的花蕊像是生命一样地纠缠,舒展,甜香味便是从这花蕊上散发出来的。

    粗壮的铁链紧紧缠着花根与花叶,铁链一头倒挂在洞顶,一头随花根一起埋入地下。

    最令人惊异的却是那一株蔷薇花脚下累累的白灰与人骨,人骨与白灰争相铺了一地,不成型的头骨被埋在凄恻恻的白灰里。

    不难想见,孟家二姑娘的尸骨也已经成了这累累白骨中的一员。

    蔷薇花下还有一只人高的山魈。这山魈通体碧绿,眼睛通红,形如猴子,指甲长得渗人。

    山魈将一地白灰小心翼翼地聚拢,抹平,殷红的花瓣抖了抖,缠着花根的粗铁链也跟着一同左右晃动。

    “这是……?!”

    山魈断没有料到这三层障壁的风篁岭秘洞还能有人找来。

    它先是一惊,而后血口大张,猛朝三人飞扑过来。

    “当”地一声,晗光剑吹毛断发的剑刃挡住了那妖物的巨爪。

    肖连城后退两步,双手合十,他的双手上下翻动,山洞内狂风大起,蛰伏在洞顶的蝙蝠惊而四散,纷纷向三人撞来。

    肖连城的手中握着一个莹白色的光球,眼看蝙蝠距三人越来越近,那光球也越来越大。等光球将三人连同那山魈包裹住的时候,蝙蝠撞了上来,数声闷响过后,内里的人不为所动,蝙蝠仿佛撞在了看不见的结界镜壁上,纷纷掉了一地。

    山魈见状,“嗷”了一声,转移目标向肖连城扑去。

    此举正中承澜下怀,只见她的剑意酣畅淋漓,大开大合,趁山魈跳起身来的时候,她剑尖直转,反身便朝那妖物最为脆弱的腹部刺去。

    承澜剑法爽朗利落,剑如其人,一剑便划伤了山魈的左爪。山魈仰天长啸,血红的眼睛咕溜溜一转,转念又盯上了临衍。

    它举起利爪朝他当头抓了下来,临衍身形如鬼,急退数步,山魈一掌拍空,那尖利的五指在地上留下了五道深深的抓痕。

    尘土和着水汽在早春的空气里蒸腾,蔷薇花上的甜香味靡丽得甚至有些臭。

    当此时,蔷薇花瓣缓缓长得更开,那腻黄的花蕊上聚了一丝蜜,倒挂在花蕊上将落不落。

    剑意横扫,风起尘沙,山魈不管不顾,扭头飞身去取那滴花蜜。

    它转身的一瞬露了个破绽,临衍奋起直劈,剑势如长虹贯日,钟乳石洞上倒悬的石锥纷纷落了下来。

    山魈如雨点的石锥与剑雨扰了去路,它气急败坏,一掌便朝肖连城飞了过去。

    它这一掌饱含着怒火,肖连城反应不及,莹白色光球上裂开一道缝隙。肖连城被那巨力反噬,捂着胸口,惊魂不定,头顶的蝙蝠也寻得了这个破绽,不要命地又往几人身上撞来。

    “师弟,莫要勉强。”

    承澜目露寒光,越战也越被激出了杀意。

    眼看那花蜜就要落地,山魈不管不顾,飞身又朝临衍扑了过去。

    它此时已不辨来人,破釜沉舟,利刃一样的手爪破风而尖锐。临衍只感到肩膀以痛,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被那山魈逼到了洞壁边。

    一式“寒江雪”密集如流光,晗光剑在山魈的肚子上开了个大口。

    山魈打定了主意同归于尽,也不顾疼,抓着临衍的脑袋就是一口啃下去。

    霎时,洞口飞来一道风雷般锐利的冷光!

    莹白色光球应声碎裂,蝙蝠过境,尘沙四射,腥臭味扑面而来。

    待洞中灰尘散去,众人这才看清,那力大无比而锐利如刀的山魈的利爪早已被这一道冷光硬生生地钉在了洞壁上。

    那是一枚金丝凤首簪子,凤口衔一枚明珠,悠悠晃动。

    山魈痛极,撕心裂肺地吼,奈何这枚穿过它掌骨的纯金的簪子坚如磐石,岿然不动。

    与此同时,“啪”地一声,那枚悬挂在蔷薇花蕊上的蜜露悠悠然落了地。

    “不认得我,也总该认得此物。”

    越兰亭缓缓步入洞中,她的头发披散开,黑色的长袍上沾了水,金线龙纹的滚边昭昭章明。

    山魈捧着被凤首簪钉住的爪子,左右挣扎不得,一口啃在自己的手腕上断掌求存。

    倏地,它的周身燃起了一团幽蓝色的火,火舌如利刃般切开了它皮肤,露出了森森的白骨。碧绿色的山魈撕嚎得异常惨烈,而它森白的骨头沾了那幽蓝之火便如沾了化尸之水一般融化开。

    待一枚晶莹的内丹从它的残骸中飞将出来的时候,它的白骨也已经化成了一滩水。洞顶的水珠落了下来,不经意地稀释了一地的血迹。

    地上的水坑激起浅浅的涟漪,半晌,一只幼狼一样高的四脚妖兽悠悠然从蔷薇花后边走了出来。

    它身形如狼,毛色姜黄,毛绒绒的巨尾长长地拖着,身上的黑色斑点星罗棋布,一双眼睛十分璀璨。它餍足地将那枚山魈的内丹吞了进去,众人定睛细看,这才发现这妖兽的双目之间有一簇浅浅的幽蓝色火焰图腾。

    “缚灵闩?”它笑了笑,口吐人言,道:“凤族的东西?”

    它步履轻盈,毛茸茸的尾巴左右摇摆,众人被此物惊得呆了,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越兰亭冷笑一声,道:“我道你乘黄一族好歹也是上古神脉,怎么活成了这幅样子?又是巨蛇看守又是以人骨养花,怎么,越活越老,胃口也越活越差了么?”

    乘黄闻言也也眯了眼,复又哈哈大笑道:“我还当是哪家不要命的小娃娃坏了老身的好事,却原来是神界的皇脉遗孤。八百年过去了,九公主殿下可还安好?”

    ***

    越兰亭其人,事不关己,幸灾乐祸,居心叵测,极不靠谱。

    临衍设想过千万种可能性来推知其人为谁,所图为何,然则神界遗脉一事,毕竟太过……他死盯着乘黄,不去看她,一腔飘忽地却又想起了护城河里那一手一言难尽的鳞片。

    扶摇直上,乘奔御风,化为应龙,遨游四海九天。

    乘黄见个人神色各异,颇为得意地刨了一把前爪,道:“既是九殿下的人,那也不能用之果腹了,可惜,可惜。殿下怎的突然管起了人间世的闲事?”

    “那蔷薇花是你的东西?”

    “年纪大了,胃口不好,吃东西要靠别人先嚼碎了喂,见谅。这好容易结出来的蜜,又浪费了一滴,当真可惜。”

    “你就是血蝙蝠的幕后主使?”承澜怒极,道:“孟家二姑娘的尸骨正在此处?你们伙同绕城里这么多的妖魔上天入地无所不用其极,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乘黄瞥了瞥嘴,猛地朝她吐了一口幽蓝的火!

    “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师姐!”

    承澜一剑扫,乘黄轻巧地跳了跳。蓝火落地之处,砂石与泥土亦被腐蚀得锈迹斑斑,连钟乳石洞壁都被那一口火溶出了一个大洞。

    若非这乘黄有意口下留情,天枢门的三个小弟子此时怕也同那山魈一样,早成了一滩无色无味的水!

    “那蝙蝠老头子听一半不听一半,吞了个孟家小姑娘便以为自己可以长生不老,当真蠢得可以。老身受一故人之托寻一个人,倒不想竟引来了你——早说九殿下同这一群小娃娃混在一起,老身也不至于花这么大功夫将这几人‘请’过来嘛。”

    “你若敢伤他们一丝一毫,我上天入地,必剥了你的狗皮!”

    越兰亭长袖一挥,一把木质长弓被她幻在了手中。

    箭尖指着乘黄,非金非玉的箭身上光芒流转暴涨,一时狂风暴起,水滴凝滞。乘黄哈哈笑了两声,左右不答,却将越兰亭身后的临衍打量了一番,道:“……像,确实像。”

    “闭嘴!”

    飞箭破空,乘黄一跃而起,笑得越发阴鸷。它一边闪转腾挪,专程不怕死地冲越兰亭咧开嘴,道:“九殿下这可就没意思了。神界湮灭近千年,您的这点威胁,我为何会买账?”

    “你纵不惧我,也不惧长鸣山的凤火燎原么?”

    她此言一出,乘黄收紧了双爪绷紧了身体,冷冷瞪着她。

    片刻后,姜黄色的妖兽甩了甩沾水的爪子,伸出舌头舔了一口道:“昔年便有传言说,那日被放逐的两位上神之中,一个历了十世轮回,另一个——”

    它慢悠悠踱到蔷薇花边,回过头,笑道:“这么说,原来殿下您才是千年不朽的那一个。老而不死,可是要被当贼的。”

    “……而你——”

    越兰亭长袖一抖,化冰成箭,遥遥指着乘黄,道:“我却不介意让你活得短一些!”

    冰箭被乘黄的尾巴一扫,噗地插入了妖花的□□上。

    □□表层沁出幽绿色的液体,蔷薇花簌簌抖动起来,凌空垂下的铁链子则抖得更为厉害。

    乘黄眉间的一团蓝火火光暴涨。

    “殿下……这是打算撕破脸了?”

    打?不打?若真同这妖物它拼命,她还好说,几个后辈怕是要见血。

    越兰亭偷撇了临衍一眼,他的侧脸比正脸更为好看,当真是像,怎能这般像?

    龇牙咧嘴的乘黄也并非全无顾虑。它本想以孟家二姑娘的尸骨诱几人上门,一网打尽,谁知这几人不但冲破了竹林阵与守卫白蛇的防线,他们来到这钟乳石洞里还带了一个粗壮的佛腿。

    即便这小祖宗一时拿它没有办法,那凤族的业火不是闹着玩的。

    一念至此,乘黄摇了摇头,嗤笑道:“罢了,罢了,故人相见,何必见血?不如我先做个人情,这就将这妖花献给您当个贡品。九殿下不惜自降身份同几个小屁孩混在一起,想来这几十年也没个玩处。您也怪惨的。”

    言罢,它竖起尾巴,纵身一跳,一溜烟地猫到了蔷薇花的身后。

    “九殿下保重。以后再见,怕就是……”

    一块巨石轰然裂开,越兰亭冰箭脱手,飞沙碎屑之中,乘黄又马后炮地哼了哼,速速钻了个洞口逃之夭夭。

    钟乳石洞内的暗道四通八达,乘黄既熟知地形而又临阵脱逃,众人初来乍到,也自不好紧追不放。一声惊雷在山洞外闷闷响,倾盆大雨又无所顾忌地砸了下来。

    临衍深吸一口气,指着那簇蔷薇妖花道:“闲话休说。我们先找些人来把这花铲了才是正事。凭我们几个,大概是有些困难。”

    越兰亭陡然被人揭了老底,心下疲惫,顶着众人惊疑的目光实在懒得开口。洞中渐渐暗了下来,承澜掏出火折子,默然递与肖连城与临衍,道:“门中增援还有一会,先休息一下吧。”

    一阵引风将她手头的火折子吹得忽明忽暗。

    众人既累而满怀困惑,劫后余生的舒畅感压过了他们的困惑。临衍也找了个冷墙靠着坐下,他思索片刻,一反常态,悄然挪到越兰亭身侧,道:“兰亭姑娘,他方才所说,可是真的?”

    “叫我越兰亭。”

    她疲惫地盘腿而坐,后脑勺靠墙,华贵的衣衫耷拉在水里,甚是不美观。

    不否认,那便是默认了。临衍点了点头,又道:“你的身份,可还有其他人知道?”

    “……知道的都死的差不多了,”她顿了顿,又道:“你们也莫要往外说,否则当心被人寻仇。”

    此时连承澜都有些同情起她来。这便如书中所说,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天地之悠悠,连泪下都嫌得多余么?

    她的心下百转交集,忽而想到了天枢门弟子居处的紫藤花与雨打花架的细密响声。

    临衍不如她怅然若失,他只感到了淡淡的奇妙。像是一汪吹皱的水,又如被软雨疏风摇动的竹林,不是动情似的迷乱,亦不复身外人的同情。

    他想起客栈回廊处她的衣衫,云纹金线,富贵逼人,而她的手背的温度有一种玉的温凉。

    他想起那天枢门后山的草房子,突兀的,零落的,至暖也冷,疏离却又有些道理。

    沉默许久,越兰亭轻声道:“我在鬼蜮睡了三百年,睡复醒,醒又睡,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久。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故国已经不在了,我没有认识的人,便……”

    她顿了一顿,又道:“后来我遇到了你师父,再后来,宗晅开了妖界封印。至于宗晅究竟如何引了这么多妖魔到得人间世,仙门弟子如何负隅顽抗,这些事情我也未曾亲历。等他们后来大获全胜,我从鬼蜮出来,人间世便成了如今的样子。”

    临衍的心下跳了一拍。她就像那盏悬在草屋里的灯。

    “总之,世殊时异,许多事都由不得我们做主。说来乘黄一族同我神族皇室还有些渊源,但他们究竟因何沦落到了这个境地,那花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知道。”

    三人皆靠墙静默,相顾无言。

    片刻后,越兰亭对承澜道:“倒是来时你们所说的凌霄阁之事,我偶然听人说过,一知半解,也不全知,你能不能告诉我?”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