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山河入琼杯 > 第58章 九鼎
    这一群妖物究竟为何而来?

    天枢门弟子皆修君子之道,君子明德,克己,齐家国,修清正。天枢门长生殿广场上支了个鼎,而众仙门之中再没有比这更清正之物。

    这是山石道人砍了凶兽饕餮之后以其煞气熔炼而成的青铜鼎。

    凶兽残影化形本是百年难遇,其戾气更是刚猛异常。庄别桥计无所出,只好融了天枢门藏经阁中封存了多年的天外巨铁,令滚热的铁汁中和了凶兽戾气,铸鼎后又在鼎壁上凿下经文符咒连同几行字——统不过劝诫各位仙友及后人子弟潜心向道修身养德之类。

    此事经仙友们口耳相传,相邀拜会,熙熙攘攘的仰慕者中便也混进了些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客。

    有赞道人大德的,便也有人吹九五之意的,三人成虎,众议成林。

    索幸山石道人早已乘风归去,这些没有出处的闲言便也没有了终结的由头。

    然斯人固然逝去,生者还当承着这一方天下人的厚意。而承天下众望与揣测的那只鼎,齐整巍峨地立在天枢门长生殿前的青砖之上,历百年风雨而不朽,端方肃穆,恰象征天枢门之盛名与责任,君子之大道与大义。

    怀君在丹房外头来回踱步,窗外却已是乌云蔽日。

    黑龙一走,这万顷的晴空便旋即聚起了乌云。乌云翻滚,狂风肆虐,雨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松阳长老坐在椅子中怔然不语。而那边挺着个大肚子、长相如大喜佛一般的肖卿长老却是拂尘也不拿,水也喝不进,呆呆地站在丹房里间的门口,一脸心浮气躁,一脸不甘,一脸杀意。

    众小辈弟子皆一脸悲切地跪着。天色不好,点了烛,烛光在烛台上烈烈燃烧。

    丹房之中门窗紧锁,落针可闻,焦躁而闷热。临衍汗流浃背,他怔怔然望着紧闭的大门,脑中一片空白。

    师弟因他重伤,而那妖将所言意味不明,他一身妖血还没来得及向沐夫人或者怀君说明,此事一出,他忽然感到难以言喻的自责。

    分明不是他的错误,分明那一群妖物攻山之举也同他无关,但他依然感觉到一身罪,沉甸甸的压在胸口,背在背上。

    临衍有些喘不过气,承澜拍了拍他的肩,摇了摇头。

    “师兄,别怕。”季瑶轻声道。

    临衍心下稍安,刚一抬头,只见房门已被推开,云缨长老揉着酸痛的手腕推门而出。

    她轻叹了一声,道:“还活着,没事。”

    肖卿长老闻言稍安,云缨目露不忍,又道:“……然他筋脉受损,伤了内脏,恐怕……一时难以拿剑。”

    “一时是多久?”

    肖卿长老这不像问话,倒像审讯。

    云缨长老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几个月,几年,或者……一辈子。”

    肖卿的拂尘“当”地一声落在了地上,扣在临衍的心口,令他抖了一抖。

    外间劈下了几声惊雷,临衍双手握拳,青筋暴出,心头酸涩,周身灼灼烧着。

    怀君忙走上前去,往他的肩膀上一拍,他在掌间悄然注入了一口气,这气息令临衍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怀君居高临下看着他,摇了摇头。

    “……你们可有人查清,这一群妖魔因何而来?”

    怀君讷讷不说话,看这神色,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妖魔是他召来的。

    一旁的松阳长老长叹一声,道:“他们有备而来却不恋战,看这情形,不像攻山,倒像试探。然而我天枢门光明磊落,有何好试探的?”

    言罢,他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临衍,怀君挡在临衍跟前,恰好结结实实遮挡了他的目光。

    肖卿目光灼灼,盯着怀君,旋即又扫到了他身后紧闭的一扇门上。方才一道跟来的还有一个女子,那人一身黑衣,不言不语,此时却不知何处去了。

    肖卿觉着她略有些眼熟,左思右想,却实在想不出他在何处见过。

    松阳长老低头沉思片刻,道:“……我曾听了一谣传,也不知是否做得准。据闻近几个月妖界倾巢而动,要找一个阴时阴月出生的孩子。有人猜测这孩子恐怕是昔年神界太子的转世,其魂力或有神力残余——方才那个跟我们一起过来的女子,可曾在天枢门出现过?”

    阴时阴月?承澜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

    这阴时阴月的狗屁判词不是早在饶城之时就被定义为谣言了么?这同越兰亭……她灵光一闪,明白过来。

    越兰亭也是神界之人,或许他们此番试探,当真是为寻越兰亭的神体。

    然而这事断非她一个小辈所能妄议的。承澜心头惴惴,面上沉静如水,不发一言。

    肖卿此时也明白了过来。

    他拍了拍袖子站了起来,逼视着怀君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怀君本不善与人争论,此时长辈小辈都看着他,更令他无地自容。临衍听得心头一紧,胸中的罪恶感如糜烂的桃花,翻江倒海奔流不绝。

    若那群妖物果真为了越兰亭而来,那自己将她攀扯过来,害了师弟,又害天枢门遭此一劫,自己又成了什么?

    “长老,此乃弟子……”

    “别插嘴。”

    怀君低呵一声,嗫喏了半天,终于道:“她是我的朋友。她同那群妖怪没有关系,你们不要再妄自揣测。”

    这一番说辞实在太过没有说服力。

    承澜心知自己的师父怕又要遭些许非难,只得朝众长老磕了个头,道:“小辈不敬,本不该插嘴,但肖弟尚且危在旦夕,小辈自请往云缨长老处帮手打杂,看看有什么能助师弟的,还请师父同意。”

    怀君被自己的徒弟解了围,长舒一口气。

    一旁的云缨长老也点了点头,道:“此妖物之说,说来说去也不过捕风捉影。肖连城这孩子虽是重伤,令其好好养着,说不定也还有恢复的一天。你们且先出去吧,莫要吵了伤患。”

    众弟子闻之如蒙大赦。晨曦胜血,薄薄地晕在琉璃瓦与连绵的青山之上,让人无缘由地悲戚。

    高阶由另一端弟子房方向鱼贯路过丹房,见众人,纷纷停下身行礼。他们脚步声窸窣,环佩清越,一身洁白,不染尘埃。

    门中虽遭此劫难,晨练越发不得松懈,弟子们在长生殿前的广场一字排开,列队齐整,绛紫色衣衫同青山雾雨正相称。

    这令临衍想起入门时,山石道人忙于门中事务,他又太过年幼,懵懂懂坐在殿前广场的草坪中遥看众师兄气吞日月,剑光如初春的雪。

    再远的事情他则记不分明。据师娘沐芳所说,他的双亲亦死于那场旷古之战,而山石道人在死人堆里将他刨出来的时候,不足月的他竟奇迹般尚有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该是幸运的。乱世人命如草芥,而他虽失了恩师,却还有师娘记挂着,还还能站在早春的曦光里喘一□□气。

    他忽又想起了在陆轻舟处所见之幻境。

    ——“阿远不是说,为救众生,伤几人性命也无妨么?”

    ——“恻隐之心不可冷,若冷,则同禽兽无异。”

    临衍回想那肖连城由高空之中坠落的一刻。他那时在想什么?山河高远,晨光初绽,天地一片艳致。

    他尚能清晰地记起自己同左重寒对战之时那一腔蓬勃的战意,炽热的狠意。然而肖连城平日与他交好,对他处处恭敬,礼让有佳,当他从百尺高空坠落的时候,自己竟为何感觉不到感同身受地疼?

    几人陆陆续续走到门口,松阳长老磨磨蹭蹭走在最后头。天枢门长生殿前的广场一马平川,再往后,青山脸面,一应如洗。

    占星台是岐山的最高点,由占星台而下,剑阁,惩戒堂,弟子居所横向排开。

    殿前广场西侧的梧桐树下有一人黑衣黑发,蹲着身子抱着个松鼠反复□□。

    要说岐山温润,生灵繁多,这也不是怪事。但看那松鼠一脸沮丧之色,想必它也从未见过这种场面。

    揉松鼠的越兰亭抬起头,她一见从长生殿里鱼贯而出的众人,神色古怪,脖子挺得老直。

    松阳长老见了她,脚步一停,忽然叫住了怀君:“我想起来了。那姑娘确实曾在天枢门出现过,那时候她……”

    他一顿,恍然大悟,旋即一脸不可置信,旋即一脸若有所思,旋即一脸愤愤不平:“我道是谁!原来是她!这等背德丧伦之人你也引为朋友,当真令我天枢门蒙羞!”

    ***

    承澜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走得顾昭都追不上,这才扶着一颗大树气喘吁吁。

    方才他们一众小辈被众长老轰了出来,这“蒙羞”的后半段,纵几人再是好奇,他们也不曾得知。

    然而对她来说,除了越兰亭这不知所谓的“蒙羞”之外,她更为自己蒙羞。

    君子一诺千金,她既答应了越兰亭保守其身份的秘密,自不能同他人讲。

    然而这个秘密或许涉及到天枢门存亡之事,她心头惴惴,闷得发慌。

    方一从长生殿出来,她本想找临衍商议两句,谁知顾昭竟扯着她有的没的说了一堆屁话。

    诸如肖连城既受重伤,肖卿徒弟之位空悬,他可有实力一争。诸如承澜在山门前北斗之阵结得甚好,可有诀窍传授。

    更诸如,越兰亭到底和人,又同门中有何牵扯,他越扯越远,越扯越令人不忍直视,承澜只觉心头郁郁,焦躁翻腾。

    她暗暗腹诽道,你被人家以黑龙捎着回来,又蒙人家给你指点了些剑法。怎么一到背后说人,竟这般口舌无忌,甚至有几分洋洋自得?

    ——“松阳长老说越兰亭姑娘背德,是几个意思?”

    承澜不愿同他讨论这般无聊的问题。

    她转身既走,顾昭却又扯着她道:“莫不是……看越兰亭姑娘这般,莫不竟是男女之事?”

    承澜目瞪口呆,满心不可思议。

    她又想起自己此前还小心翼翼地邀他去看后山的凤凰花开,再这般一想,这人当真只适合留在后山莳花弄草。剑乃君子之器,在他的手中,真是污了君子。

    她看着他,只觉自己仿佛吞了一只活苍蝇。

    承澜气不过,且气且伤心,伤心而惴惴,一路不知不觉,却是往后山的方向走去。

    后山苍翠,有凤凰花常开不灭,漫山红艳,灼灼到令人不可逼视。

    她旋即又想到自己在太和观时红着脸问他可愿同自己到后山赏花的时候,顾昭犹豫了片刻,道:“师姐这般厉害的姑娘,怎么忽然又找了我?”

    后来她才在他人处得知,顾昭曾私下点评过门中众女子。

    这个清秀,那个艳丽,谁谁谁如芝兰玉树,而到了她这里,顾昭犹豫了片刻,道,师姐么,甚猛,太猛了,简直如一个老虎。

    承澜扶着一棵大树冷静了许久,直到觉出了些许冷意方才清醒了过来。正当她快步由后山小径往回走的时候,却正同一身白衣的林平生撞了个狭路相逢。

    她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林平生一脸莫名,扇子一摇,咧嘴道:“哟,瞧我们这小姑奶奶,谁又把你惹了成这样?”

    要说这林平生自从来了天枢门倒还算老实,逗逗小师妹,莳花弄草,虽骚气逼人,好歹骚得坦诚。

    承澜她心下烦闷,本不想同他人有何牵扯,然而天不遂人愿。她越是郁结不平,一腔悲戚,那白毛狐狸便越发不怕死似地凑到她的跟前老虎头上拔毛。

    他摇着折扇往承澜跟前一挡,道:“来来来,今日哥哥我有的是耐心,同我说一说?”

    “让开。”

    林平生恍然大悟,心道,这小丫头片子怎的有事不说事,尽晓得摆人脸色,这以后得得罪多少人?

    他一咳,道:“让,这就让。”

    林平生侧过身,承澜从他跟前走过,风摇竹影,小路仅容一人。

    林平生刷地将扇子一收,道:“此时的凤凰花不好,不艳。不如镜湖边上的一缕凉风,一口薄酒,一场醉意好。小姑奶奶,你看这天也要下雨了,你再烦下去也不会晴起来。不如陪我去河边喝个酒?”

    天枢门中禁止饮酒作乐。承澜冷笑一声,道:“我倒看你再这般张狂下去,当心被肖长劳打断狗腿。”

    天枢门对林平生这般潜心修炼的妖怪倒也不曾亏待,林平生长得好,讨姑娘喜欢,因此便代替了映波,成了肖卿长老的眼中钉肉中刺。

    林平生闻其名,一抖,表面上却依旧装得浑然不在乎:“这点小事哥哥都搞不来那也太跌份了。走走走,人生不如一长醉,同我说说话去。”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