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夜寒将散 > 第13章 斯人丧亲如轻风
    大雨呼啸滂沱,静宁在摧毁一切的风里瑟瑟惴然,恐惧地注视着流泻大地的泥泞。

    韦晴、戎灼、郭猛和上官畅如被一路军队护送回来,到静宁节度使宅已经是傍晚时分。那路军队本来受濒死的女谋士青儿指示,去接张烈一行回来,却正好救下了被围困的韦晴等人,让他们四人虽然受了些伤,不至于命丧黄泉。

    节度使宅内有好几个独立门房,供所有将军领兵回来时安顿下来,距离城内军营并不远。此时,宅子门口的碧纱灯笼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残余的烛火顽强地在黑夜里射出两道光芒,迎接终于返回的将军。

    素来都是领兵凯旋意气风发的韦晴此刻却寂静地带着同伴回来了。一路上他看到不少还未来得及抬回军营的死尸在大雨中浸泡,路过军营进去一看,发现满眼伤兵,哀嚎连连,到处充斥着荒败感,仿佛粘稠的液体一般沉重涌动,大雨也冲刷不开。

    到了宅子门口,韦晴对护送他们回来的一个将领道:“我们平安回来了,你们回军营帮助料理一下后边的事。”

    目送军队离去,韦晴抱起张烈的尸体,带着三人进了节度使宅。

    仍有下人在进进出出地端药,雨打在密集繁复的长廊上,却显得格外寂寥空洞。韦晴抱着面容冰冷惨淡的张烈,低声道:“三位先等一下。”径直走进了面前透出一丝灯火的房间。

    外屋空无一人,残亮都从房门紧闭的里屋中透来。韦晴轻轻叩了叩门,门寂静无声地开了,门口站着一位面容上残留泪痕的姑娘。

    “静儿,我回来了。”韦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毕竟他怀里抱着她亲哥哥的尸体。

    “哥!你怎么了?”张烈龙凤同胞妹妹张静断断续续把话从沙哑的嗓子里说了出来。

    “节度使,我回来了。”

    节度使张守站在窗前。窗户半开着,被风舞动的帘纱沾上了些许雨滴在他面前飘荡,窗外那棵梨树飞扬起无数梨花一阵阵飘了进来,宛如屋内一片梨花雨,纷纷乱乱却将外面的鲜血厮杀完全隔绝。他的铠甲头盔在衣杆上静静挂着,穿着便衣的他背影瘦削出奇,仿佛是一个终年浸泡在枯灯万卷的待考书生,沉默着一动不动,与那纷乱的梨花雨恰好成了鲜明对比,仿佛那梨花还在呼吸着,但他已然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死寂之中。

    “这一仗,我们死了七千八百四十九个人。”

    那声音凄冷,凝绝了他所有的悲伤痛楚。“算上张烈一行,我们一共死了七千八百七十九个人。”

    张守不用回头,就知道韦晴带回了张烈的尸体。

    韦晴跪倒在地,轻轻把张烈的尸体放在了地上。床榻上青纱飞舞,遮住了面容苍白闭着双眼神情镇定的青儿。

    “她早有预感,刚刚吃过药,说她的丈夫已经去前边等着她了。”谋勇节度使张守轻然转过了身,眼光停留在他亲弟弟张烈的面容上,仿佛要将弟弟的容颜镌刻在他那如深渊一般的眸海里。

    张静跌跌撞撞地跑到青儿的病床前,伸手探她鼻息,哭着道:“嫂子,走了!”

    张守脸色铁青地闭上双眼,低声道:“我们失去了一个好谋士。”

    韦晴上前扶起哭得摔倒的张静,她转过身一把抱住了韦晴。她哭道:“二哥走了,嫂子也走了,以后我们可怎么办啊!”

    忽而刮来一阵大风,那梨花碎瓣冲进来,散落在屋内的各个角落,青儿和张烈的面容在舞动的青纱幔中时隐时现。两人走得都是恬淡安详,似乎逃离了战争的人间,去往了恬静安宁的天堂。

    几个下人得了节度使的命令,抬来一面木制板床,将青儿和张烈的遗体运走。灵堂里只备下了一口棺椁,还需再令棺材铺打造一口相同棺椁。

    尸体被抬走的时候,张静追了出去,长廊里刚好撞上了在门外翘首以待的郭猛。郭猛退后了半步,望着梨花带雨的张静不知所措。张静却望着蛾眉紧蹙的上官畅如,一时呆住,上官畅如不敢抬头,也是后退了半步。

    戎灼却好意劝道:“姑娘,人已经走了,请节哀顺变吧!”

    张静冲着戎灼点了点头,跟着抬尸的下人去了灵堂。

    张守和韦晴这时出来,三人立刻整齐地站好。韦晴道:“这位是节度使。”

    张守泛青的面容上竟流露出一个笑,仿佛不像刚刚死了亲兄弟和弟媳,虽然面色犹显苍白,但是有股亲切感。他微笑说道:“你们好,我叫张守,守卫的守。”

    戎灼郭猛和上官畅如都连忙行礼。韦晴道:“这二位是戎灼师傅和郭猛大哥,这位是……”

    张守一笑:“当是你去寻找的青梅竹马吧。”

    韦晴道:“她不是,她叫上官畅如。这事说来话长,我找到了我想找的姑娘,但是,她现在已然身陷敌营。”

    张守微微皱了下眉,随即对戎灼三人抱拳道:“两位大哥,这位姑娘,你们长途跋涉,不如先休息一下,吃些饭食,今晚睡个好觉,明天我再请三位好好吃顿饭,以尽我地主之谊。”

    戎灼笑道:“那敢情好,我正累了。多谢节度使大人!”

    郭猛鞠躬道:“谢过大人。”

    上官畅如亦是鞠躬道:“多谢节度使大人。”她一抬头,悲伤的眸子如丁香花一般泛着淡淡的惆怅。

    张守唤下人来:“给两位大哥和这位姑娘三间最好客房,饭食都要最新鲜的!”

    那下人面带难色:“节度使,现在朝廷物资已有多时未到,我们给士兵的新鲜饭食都快不够了……”

    张守道:“我都知道。你先按我说的办。”

    那下人答应,面有忧虑地带着戎灼他们离开。

    张守道:“晴弟,你进来。”语声穿透了屋檐下纷乱的滴滴答答,盘旋在韦晴耳边,恍然间勾起他心中温暖。跟着张守进了屋子,韦晴把窗户关上:“现在外边有些冷,您别着凉了。”

    “说说,这段时间,你都经历了什么?”张守和韦晴双双落座。

    韦晴握紧拳头:“一开始很顺利,到了长安就找到了她。”

    “终于知道她叫什么了?”

    “是,她叫古棠儿,没想到,这么多年来她也一直挂念着我。可是,她哥哥意外被严绝抓走了。”

    “严绝?他怎么也去长安了?”

    “他可能是听说我走了,就也跟着我去了长安。当时,戎灼的孩子跑进山里玩,冒犯了埋伏在山中的他们的人,古棠儿的哥哥古凛救了孩子,却被敌人控制。而我和棠儿正好就在旁边,我为了搭救同样身处险境的棠儿,使严绝知道,古凛是我的朋友,严绝遂生以古凛和孩子作为人质之念。于是,为了救出孩子和古凛,戎灼、我、棠儿就一路追着敌人,路上还碰上了三个戎灼以前的好兄弟,张无、欧阳远和郭猛。中途我们本有机会救人却没成功,大家都受了伤。后来在一个峡谷中,我们中了敌人埋伏,多亏棠儿暗中搭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张无就在那次交战中过世,欧阳远被敌人俘虏。我们在树林中养了一段时间的伤,伤好后上路。就在昨晚,我们亲眼目睹了张烈兄弟被杀,却因没有早辨认出他来而无法相救,今早,严绝又包围了我们,棠儿急中生智,声称是我们的敌人,为了报仇才与我们一路同行,郭猛兄弟为了把棠儿的话圆了,用箭射伤棠儿,不知道有没有骗取敌人信任,现在,她已然被严绝带走了。多亏了青儿派人接应,否则我们今早就命丧黄泉。”

    张守安静地听完,皱眉道:“我猜测,就在你们树林养伤那段时日,严绝他们回来了,趁你不在,大举发动战争,我们溃败。我有一个疑问,棠儿在古凛被抓的树林里不就见过严绝吗,怎么还能说是你们的敌人而骗取严绝信任?”

    韦晴道:“哥哥你太心细了,我忘记说了,当时古凛被抓的时候,古棠儿虽然出现,但是戴着一个假面,所以严绝不认识古棠儿。”

    他又道:“后来在峡谷中,阴差阳错,那位上官姑娘倒说是我的青梅竹马,所以现在严绝倒是认为上官姑娘是我的恋人,古凛是她的哥哥。”

    张守点点头。

    “严绝本来都受了重伤,却被治好,实在是老天不帮助我们啊!”韦晴叹道。

    张守惨然一笑,沉默半晌。

    韦晴道:“这次我军伤亡很重,那么敌人死了多少人?”

    “可能不到一千。”

    “怎么会这样?我们伤了这么多,他们才死不到一千人?”

    “当时,青儿有些不放心,于是亲身上阵,却遭埋伏,中箭受了重伤。主谋士受伤,军心不稳,所以咱们才,才死了这么多人……”张守缓缓道。

    韦晴道:“敌人现在把郭郡和良郡都拿下来了?”

    张守点点头:“这两个军事重镇失守,现在我们的局势不如敌人了。”

    “我听说粮食物资还没到?”韦晴问道。

    “是的,你走的时候存粮就不多,然而现在物资还是没有到,青儿说多半是被敌人给抢了。”

    青儿的音容笑貌在韦晴眼前历历浮现,他忍住心中剧痛,低声道:“当务之急,是把粮食夺回来。可是我们不知道粮食被他们放在哪个城了。”

    张守抿着嘴默了半晌,韦晴发现他眸光忽然一闪,知道他心中已有计较,却听他道:“把其他几个谋士叫过来,大家商议商议吧。”

    韦晴知道自己这位节度使心中极有城府,为人稳重谨慎,若不听其余谋士意见,他是绝不肯独自拍板。于是道:“好,我这就去叫人了。”

    过不多时,韦晴把其余三个谋士都请来了。李忠五十余岁,勤勤恳恳,为打仗不遗余力出谋划策,却常因位居一个女谋士之下而颇感不平;严退二十六岁,清瘦羸弱,是严绝之弟;魏清流四十余岁,拉着韦晴的手笑着走了进来,连说晴将军回来则收复失地在望。

    张守站起身来,等着三位谋士和韦晴落座后再行坐下,这是他多年作风,别人也不同他客气。

    气氛颇为沉重,几乎所有人都为张烈夫妻壮烈牺牲而悲痛。

    张守开口:“几位先生,我弟妹临走前曾说过,粮食物资大抵是被敌人所抢夺,现在看来基本如此,可是咱们不知道敌人会把粮食主要放在哪个城市,为我们出军夺粮带来困难。先生们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李忠捋须开口:“我认为全在他们老巢永宁放着呢。”

    严退站起身,冲张守一鞠躬:“节度使,我认为应该往敌方各个城市派出暗探,探出粮食所在,方才稳妥。”

    魏清流道:“我倒认为,应该放在刚刚被他们夺走的郭郡和良郡。他们刚刚夺了那两地,若不提供粮食物资,怎么守得住?”

    张守眼睛眨了一眨,点点头。

    韦晴问道:“节度使是觉得魏先生的想法对吗?”

    张守缓缓道:“严退先生的话,其实就可以将另二位先生的计策一言蔽之。只要派出暗探,必定可以探出粮食放在什么地方,可以探永宁,也可以探郭郡和良郡。”

    “但是,我还有一个想法,”张守站了起来,在大堂中央缓缓踱步,“不知道你们注意到了没有,这两天空气分外湿润,早就在几天之前,我们几乎可以判断将有暴雨。敌方所在城市大都处于低洼地带,即使粮仓也是特别潮湿,但只有一个地方,位于高地,可以保全粮食不至于被大雨的湿气所侵。”

    韦晴恍然:“谷宁?”

    “没错,就是谷宁。”张守点了点头,忽然站住,语声轻呢得似乎怕惊扰了什么人,“早在青儿受伤,我们往回退的时候,就有不少士兵发现路上有细碎米粒,青儿当时还特地让我留神。现在想来,那条洒了不少大米的路正是通往谷宁的。”

    他又一惨笑:“从我静宁出发攻打哪个城市,都比攻打谷宁容易!谷宁离我们实在是太远了!”

    魏清流道:“既然节度使认为粮食极有可能是存放在谷宁,那么我们是否还要如严退先生所说,派出暗探往敌人各个城市打听?”

    “我觉得还是很有必要的,只不过我们可以让暗探先去打探谷宁的情况,也好省些力气。魏先生,派出暗探的事情就由你负责吧,现在就去办。”张守道。

    魏清流答应,自去。这时,一个下人敲了敲门,进来低声道:“大人,新的棺椁到了。”

    张守点头道:“我过去看看。”走出门的步伐比平时慢了许多,沉重艰难。

    灵堂前方的黑色“奠”字躲在摇摇晃晃的青纱灯笼后,勾起人的心中悲伤。两口棺椁开着盖,分别躺着青儿和张烈,都穿着平时在军营里最普通的便衣。张守凝望着两人安宁恬淡的面容,心想着他们此时会不会已在天堂相遇。若真是如此,他们倒也算得上幸福,那曾经在人世无法实现的安宁理想倒也算是在天堂成真。张守沉浸在自己虚无缥缈的幻想之中,仿佛眼前影影绰绰地果然出现了他们相遇的场景。张守低声道:“烈儿,青儿,你们走好,哥哥一定给你们报仇,一定。”

    韦晴缓缓走了进来,把佩剑放在了门外。张守回头,望着韦晴,沉沉道:“晴弟,别着急,我们将来一定可以把棠儿姑娘救出来,你不要太忧虑。”

    韦晴淡然惨笑,点了点头。

    张守的袍袖被大风灌满,他缓缓走向窗边,背影凄冷萧索。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他冷冷一笑,窗口的风呼啸而过,把他黑色的发带飘扬而起,几缕碎发残残摇曳。

    韦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可以安慰他。

    “明天的太阳将照常升起,大雨应该要停了。”默然了不知多久,张守忽然寂静地,这般说道。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