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寂静，连蛐蛐也没打个招呼。
扬兮盯着柳絮，轻声道：“轻若飞絮，落时翩翩，师叔祖如此折磨自己，究竟为谁哀愁为谁活？不畏惧我，还是因为把我当作师傅？”
柳絮软弱摊着，在他怀里蹭蹭，真醉了，却额外的平静，双手安分揽自腹，扬兮微微笑了，对柳絮莫名在乎，无法用言语解释，虽然没法闲谈，但目前能近距离接触便已满足，不负今夜跑一趟，轻而易举把他抬回寝室。
扬兮点亮小夜明珠借光安顿柳絮，临走前忘了熄灭，毕竟不知这个师叔祖与黑暗共眠，若是李春时，自然了解柳絮习惯。
扬兮当北风神时，则习惯有光伴睡，柳絮也很清楚，可如今扬兮没仙界时的记忆，如此一来便暴露了今夜行踪。
清晨溪边，白鹭觅食，翠鸟见袭，惨叫惊醒梦中人。
柳絮迷迷糊糊爬起，脑袋略沉，揉穴醒酒，视清四周，想不起何时归寝。小夜明珠在床头亮着，柳絮疑惑拿起，便忆扬兮尚职北风神时的习惯，既而想起昨夜见者许是真的扬兮，再忆上万同胞之死，该如何原谅？
不觉捏紧小夜明珠，俗话说，佛都有火，天界又不缺仙才，何必待扬兮千年后复职？灰飞烟灭，太便宜他，若永世不得归天，又难保他哪日真心悔改，感动天地，但即便如此，让他再从小仙做起也不为过，除非扬兮正是天界不可或缺的仙才，修得十几万年，也是天界忠臣与老干部，因此贬凡重修是最好的惩罚，毕竟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柳絮熄灭夜明珠，目光坚定，还是认为错在己，当初就不该上九重天报幼稚之仇，只是那时仿佛被一投股力量推引而上，如今想来，太顺理成章的样子。
弃珠沐浴清酒气，泡澡时又沉思，昨夜迷迷糊糊闻扬兮说“为谁哀愁为谁活”，若当时还有力气回答，定要说：“为自己而活。”
“师叔今日好有魄力啊~”身后响熟悉男声，柳絮回神望去，李春时嘻皮笑脸行来，再道：“师叔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对病情也有帮助的。”
柳絮悄悄把身体泡得更深，水淹脖子，淡淡道：“还真有你的，这哪是魄力，不过想起一些事，可惜当时没来得及回答。”
“没来得及回答？”李春时陷沉思，回神略慌道：“不对，不是考虑此事之时。师叔，有件事，我憋不住了。原来，扬兮一直在修炼峰窥你，不过放心，我半个月前已劈了他的秘密基地，只是没法确保他不会隐身息上来……”
柳絮其实早就发现扬兮一直在修炼峰小岔，只是当时不想让他人看见自己的脆弱，便不当回事，未曾想扬兮越发大胆。
眼下总不能再麻烦李春时，柳絮也清楚，日后只能独自面对扬兮，不能对李春时再有所依赖，掌于水中捏成拳，强忍道：“差不多该面对他了，实验一下也无妨，你这些日子因我受累，也该放手让我断绝依赖了，这份恩情我该怎么还呢？”
李春时顿半晌，打算见识柳絮的坚强，浅笑道：“若想还，就让春时看看师叔的痊愈程度罢。虽然春时对扬兮没好印象，但说到底，他是因在乎师叔才鬼迷心窍，自毁前程，也算专情专一，对罢？”
柳絮倒吸口气，瞪道：“说什么呢？又不是儿女私情，应是讲义气罢？”
“好好好，以师叔的理解。”
李春时投降，但以所见记忆分析，扬兮对柳絮的一举一动已超出“讲义气”的范围，李春时闯凡间多年，什么样的男欢女爱没见过，就连帝王是断袖、二男成亲、为挚友逃婚的都有，因此再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只是没想到，柳絮对这些事依然单纯，不愧是想着清心寡欲之仙。
待李春时回神，柳絮已在更衣间穿着衬衣，李春时速跟上，化作扬兮，从后方揽住柳絮，另一手抚他腰，见他身子敏感一抖，便凑近他耳旁道：“师叔祖真以为弟子是师傅吗？之前师傅化作弟子的模样接近您，这回弟子化作师傅的样子，算是扯平了罢？”
柳絮因震惊屏息半晌，回神速挣扎，翻身无意手滑，赠他一耳光，未料这就把李春时打回来，柳絮不知该松口气还是喘几口气，略恐惧捉住衣襟，语气微颤：“春时，抱歉，但以后别开这种玩笑。”
李春时抚着微刺痛又犯红的脸颊，庆幸柳絮下手不重，许是落掌中意识到身后不是真正的扬兮，企图收手，但已来不及。
李春时盯着柳絮匆匆着衣的样子，便猜到他在装淡定，其实心里依旧恐惧，想赶紧把自己裹严实离开。
不觉又嘻皮笑脸，娇气凑近柳絮道：“师叔，抱歉，但你下手很重啊……”
柳絮背对他续着衣，无回应，李春时轻拽他胳膊，未料被狠狠甩开，令李春时大感震惊，意识到玩过火，速跪柳絮面前，只见柳絮捂着心头略难受，双眸露出的恐惧未散，怕是不允许别人碰到他。
李春时认为干跪着只是浪费时间，立身不悦道：“方才是谁说差不多该面对他了？又是谁说该放手断绝依赖的？师叔如今这副模样，要春时如何安心放手？”
柳絮试着平复情绪，淡淡道：“我和他并没有那种举动。”
李春时领悟般点头道：“所以，泡澡被窥的阴影未散？”
“你想怎么样？”柳絮警惕退两步，李春时移开视线，视着池水，略点头叹息道：“明白了，肌肤之亲，对清高者而言自是畏惧的。”
柳絮略松懈，回寝室，冷笑一声道：“好讽刺啊……”
李春时再随，脚步轻稳，双手枕脑袋，边行边道：“春时认为师叔的记忆不全。”
柳絮坐到梳妆台前，边梳妆边道：“之前封印的已全数打开，真的就这些了，难不成我亲自把它删了却不自觉？”
李春时坐到梳妆台边道：“是真的不对啊……师叔认为真的是沐浴被窥而产生的恐惧吗？按理说，这种阴影是小事啊，我下山历练时，在客栈沐浴也被那些大姐窥过几回，但看了就看罢，大不了让她们的眼睛肿上几日作为惩罚。”
柳絮略觉有理，但还是不自在，淡淡道：“删了就删罢，就如你所说，清高实际上只是逃避现实的表现。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去给弟子们授课罢。”
李春时蹲下，握紧柳絮胳膊略晃，娇气道：“师叔，抱歉，春时错了……”
柳絮停止束发动作，轻拍他肩膀道：“没事，去罢。”
李春时点头，瞬移而去，柳絮抬看手掌，发现仍在颤抖，速捏成拳，用另一只手握紧，大吸几口气淡定，清楚李春时方才荒唐不过测试，只是李春时的疑惑也不无道理，或许真的有记忆被删。
柳絮陷沉思，忘了梳妆，发丝直而不乱，风透门窗而入，自是飘逸。
“想什么呢？”身后响起熟悉稚嗓，柳絮望去，速立身敬礼：“师傅。”
安飞生将他扶正，二话不说先替他诊脉，松手后，沉默半晌道：“遇事不惊。”
短短一句，让柳絮悟入深厚，方才被李春时测试，情绪未平复，又恰逢诊脉时，安飞生即晓他受刺激，虽说要做到心生恐惧都遇事不惊还有些阶段，但不失为一个办法，柳絮微敬礼道：“多谢师傅指点。”
“抱歉，这次没能拦住他。”安飞生面不改色，柳絮疑惑，安飞生沉默半晌再道：“其实他的每一世都与你有缘，为师擅自帮你拦了，当时原想，即便他复职也要隐瞒你的下落，但没想到他今世上倚缘嵏时，为师在忙天界公务，但为师要的，是让你摆脱他。”
柳絮愣住，回神略垂头道：“抱歉，拖累师傅了。那师傅是如何看待叶重风？”
安飞生回忆一阵，淡淡道：“在他人看来，为师是在报仇，但为师不想用慈悲救赎一个十恶不赦之人。他骗了挚友建设邪教，而那挚友不知情帮了他，到死方知，一直以来收留的可怜人是双手沾满无辜鲜血的罪人。叶重风因建设邪教，害死挚友，这就是平日让无辜百姓家破人亡的惩罚，也让他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永远活在愧疚里。”
柳絮听来，怀疑叶重风的挚友就是安飞生，但安飞生还好好当了上神，或说，那个挚友与安飞生也有交情，安飞生在替那挚友讨回公道，再者，他仨都是挚友，后来因叶重风建邪教，安飞生阻止无果而翻脸，未曾想叶重风把那挚友带走，而那挚友不信安飞生忠告与提醒，讨伐邪教当日，那挚友被杀。
种种猜测，柳絮却不敢直接问，谨慎道：“那挚友夹在正邪之间，也太为难了。”
安飞生散心边道：“错用慈悲大开杀戒，无知向善如同造孽。”止步回视柳絮，再道：“若非易容，亦非孪生，转世同乡，自是无双。”
柳絮记得在书上读过，世上有七个同颜，身处异乡，有缘自遇。
若按安飞生所言，兴许暗示那挚友仍转世在同个地方。
但柳絮不解，安飞生今日怎如此多言？
事不关己莫闲管，从询问解心结到跑题，明白了安飞生对叶重风是惩罚。
柳絮想，自己对扬兮是恐惧，本身没能力给予惩罚，也赢不了他，若要以慈悲解决，就要看清情况再出手，以免步那挚友的后尘。
安飞生再道：“其实扬兮也受着一样的惩罚，每一世活到百岁，尝尽亲友离散之痛，他如何对你，就得受怎样的果，除非哪日你原谅他了。”
柳絮瞥一眼安飞生，移开视线，盯着地上，愣道：“徒儿不知是否已经原谅他。”顿半晌，目光坚定回视安飞生，续道：“但天界为何非要待他复职？”
安飞生略叹息：“当初另三方风神推荐你继位，可你却以种种理由拒绝了。”
“师傅，徒儿是问认真的。”柳絮一脸严肃，安飞生严肃回视道：“为师像开玩笑吗？扬兮成风神十余万年，偶尔犯点小错但很快能改过，这回一时鬼迷心窍对他而言是很严重的错误，被贬凡时应该忏悔了罢。”
柳絮顿悟自己是扬兮的劫，安飞生今日来无非是劝放下与原谅，且世间一直以来对他恨叶重风的误会颇深，明明在替逝者讨回公道，却成了放不下仇恨。
此刻也并非帮扬兮说话，而是就事论事，况且以自己对扬兮数千年的了解，扬兮确实是一时鬼迷心窍。
“徒儿会尽快放下的。”柳絮恢复淡定，安飞生面无神色，临走前，背对柳絮轻声道：“委屈你了。”
柳絮稍走神，略惊讶，方要敬礼恭送，安飞生早已离去。
那句委屈，说得甚是亏欠与自责，由于眼前事要紧，柳絮便没多在意，相信安飞生仍为没拦住扬兮而自责，但既然选择面对，没拦住亦无妨。
续束发整装，今日继续摘药，发现缺少的药材须嵏外山方摘得，便毫不犹豫背篓秉镰出山，岂料寻得已下午，想着待处理好，药材怕是要晒月亮吸收夜精华了，还不如不拣，先摘回去泡水滋养，明早再处理。
欲迈步而归，却闻附近有打架声，双剑磨擦声极为迅速，相信两者功力不相上下。柳絮越十几颗大树，终见打斗者身影，一男一女，视清后，竟是李春时！
女方一身藏青袍，不仙不魔，一副女中豪杰，功力应该不在李春时之下，柳絮欲出手，女子见状竟逃了，李春时朝她嚷道：“敢来就别走！”
柳絮凑近道：“春时，她是谁啊？你惹上江湖恩怨了？”
李春时收拾情绪，显委屈道：“以前游历时认识的，一开始还算无话不谈，后来发现来者并不善，她是一株暗柳，故意接近我打探仙家消息，或许是师叔的亲戚？”
柳絮惊讶朝女子离去的方向瞥一眼，抓紧篓绳与镰柄，愣道：“你们何年相遇？”
李春时回忆道：“我刚飞升成仙的那年是……喔！九百年前。师叔，她该不会是断头柳案被扬兮杀得半死不活的幸存柳罢？找扬兮报仇？还是想请神仙对付叶重风？”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