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亳地葛生 > 第48章 一路向北
    第四十八章

    葛生从黄昏的时候开始,一路向北,沿着官道急行,不多久,暮色降临,天就黑下来。

    葛生一向害怕独自一人在黑夜里,这种怕,是深入骨髓的一种恐惧,如果不能确定周边有其他人,只是自己单独在黑夜里,葛生会头发根直竖,头皮发麻,身上起无数鸡皮疙瘩。今天,正是一个这样的黑夜,下弦月要到后半夜才能出来,现在的田野,四处都被黑暗笼罩着。

    四周绝没有一个人,道路两边有黑乎乎的成片野草,听不出来远近的地方,有青蛙咕咕呱呱地叫,葛生独自走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恐惧已经让他麻木。趁着天空地阔,杳远无人的时候,葛生放声大哭,一边向前走,一边大声地哭。

    他今天脑子里反复出现的,都是那个又黑又瘦的小男孩,还有一把锋利的铁锹,以及被铁锹劈断的板凳腿。那个男孩的冷和饿,那个男孩的惊恐和畏惧,仿佛都在葛生的身上重现,他恐惧着那个小男孩的恐惧,抵挡着那个小男孩的饥饿,大声地哭喊着,跌跌撞撞往前走。

    “爹爹,你生了我,却从不怜惜我,你只跟我说了几句话,就让我把你埋掉,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想痛哭一场,还要远离开人们,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哭……”葛生把这些语句夹杂在哭声里,无边无际的平原,没有回声,长长的直路,没有拐弯。

    歇了一会,葛生又哭一会,哭一会,再歇一阵,这样过了一两个时辰,终于,半个月亮从东边升起来,给葛生眼前漆黑的道路铺上了银色的光辉,路两边的庄稼也影影绰绰地看见了,寂静的夜里,有几声清脆的虫鸣,远处村庄里,偶尔传来一声狗叫……

    葛生突然觉得:这夜色多好啊!

    头顶上天空晴朗,东边有月色,西边有繁星,辽远的苍穹下面,蒸腾着植物散发的清浅雾气,偶尔的犬吠、虫鸣,听起来也是那样的悦耳,脚下踩着实实在在的泥土,身上感受着夜里凉爽的微风,这夜色多好啊!

    葛生讶异地感觉到:自己不害怕黑夜了!在这夜静更深的路上,独自一人行走,累了随处安静地坐一会,既没有人来打扰,又不需要谁来问候,更没有白天各种动物的聒噪,这样的黑夜,对于现在的葛生来说,简直就像天堂一样。

    一直走到天大亮,太阳出来了,葛生才看见远处有大片的住房,显然,他到了一个市镇。紧走了一小会,来到这里,街头有人正用热油炸着油条,食物的香味,使葛生感到分外的饥饿。

    摸摸身上,不名一文,没有钱买饭吃,这可怎么办?正愁着,炸油条的那家却出了点事:为了锅里的油温足够,他家用手拉的风箱给油锅底下吹风,风箱使用时间过久,风箱的拉杆突然掉了。不能鼓风,油温就会下降,炸的数量会大大减少,质量也会下降很多。

    拉风箱的人急得团团转,嘴里说着:“西头木匠今天刚刚出去了,现在也找不到人来修,今天早上的生意咋做?”

    葛生正好听见他的话,他掂掂手里锤子,走过去跟那人说:“我是木匠,我来帮你弄一下吧。”

    葛生是个打铜匠,但对于木头、铁器包括玉器等等的制作维修,以及相关的手艺活,他都能触类旁通,只要眼见,通常就会拾掇。风箱是家常使用的东西,东家、西家使坏了的都常见,整个打铜巷,谁家的风箱出问题,或者需要做个新的,都是葛生帮助他们来弄好。对于炸油条的这家风箱,仅仅是拉杆掉了,在葛生手里,根本不是个事。不消一袋烟功夫,葛生就修理好了风箱,主人一再感谢他,拿了几根油条,用细绳子栓着,硬塞到葛生的手里拎着。

    有了这个经验,葛生沿路只要遇到城镇或者村庄,就主动去找些活干,比如给人家张个罗筛子,修个车轮子,补个锅,补个盆之类的,人家给报酬的时候,葛生有时要些食物,有时就要几文钱。这样,一路做着活,一路向前走,走走停停,用了三个半月才走到了廖洪顺家所在的太原府。

    进了城一打听,果然,廖家在这里是大户人家,街上遇到一堆人,随便一问,里面准会有人知道廖家。

    葛生很容易就找到了廖洪顺住的高宅大院,门口看门一直有四个人站着,来来往往进出大门的,非富即贵,穿着华丽,形容优雅,连看门人穿的衣裳,都是崭新的。

    葛生低头看看自己,一件短褂子毛了边,旧的不成个样子,在这季节穿着还有点凉,脚上是最近给人干活,找人要的一双旧鞋子,身上背着一个旧包袱,里面只有几十文钱,手里提着一个锤子……

    这个样子去见红芍的父亲,不是给红芍丢脸吗?葛生决定先不去廖家。

    太原府人稠地满,工作机会多,葛生有手艺,不愁找不到挣钱的门路,葛生想赶紧挣些钱,先给自己买一套新衣裳,然后多少给廖洪顺带点礼物,不至于第一次到红芍家里,就空着两手。

    就这样,葛生一边找着活干,一边打听着红芍家里的情况。

    有手艺,挣钱是不难,养活自己也容易,但要想短时间内挣到许多钱,这就不太容易了。葛生辗转多家铜器店、铁器店、木匠铺,白天黑夜地干活,干了大半个月,只挣到了一身像样的衣裳和鞋帽,买礼物的钱,还没有挣到。

    碰巧,葛生借住的一家小木匠铺里,接到了一个特殊的活,有个员外嫁女儿,陪送了许多金银,员外想给女儿做一个鲁班盒子来盛这些钱,免得其他人轻易就能拿出钱来。这家木匠铺里平时做的多是桌椅板凳之类的东西,几个伙计都不会做这个。

    葛生接了这个活,执意要到员外家里做,做了两天把盒子做出来,除了这个员外,葛生并不把这盒子的机关告诉任何人,员外心里欢喜,给了葛生相当于十五天的工钱,这还不算,这员外又给了葛生定钱,让他再做一个大些的,给他自己留着用。

    拿了定钱,葛生估摸着可以去红芍家里了,他仔仔细细地把自己装扮一番,洗去浮尘,打理好头发,穿上新买的衣衫和鞋帽,一身帅气地出现在他借住的木匠铺里,铺子里的几个伙计简直惊掉了下巴,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这是借住在我们棚子里的那个伙计吗?简直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呀!”

    “真是的,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啧啧啧,葛生穿上这一身衣裳,做个驸马爷都够样子。”

    “那也不仅仅是衣裳的问题,给你这身衣裳,你穿上也像是借人家的,也得有葛生这样的身材样貌,才配得上这好衣裳。”

    葛生就在伙计们的议论中走出来,向着廖洪顺家的大院走去,他今天要去到廖家,要去见他日夜思念的心上人。

    “红芍姑娘,一别五月,你可安好?”

    葛生早已打听好,廖家家世显赫,廖洪顺天南海北几十家分号,他的二儿子跟着他做生意,家里日进斗金,廖家的大儿子已经升任四品,在京城给皇上当差,廖家的三儿子去京城做了皇亲贵胄的女婿,整个家族飞黄腾达,有权有势,在当地,那可不是一般的显赫。

    但葛生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一年多的时间,廖洪顺没有去看红芍母女,有许多原因。首先,廖洪顺这几年在甘州府生意日渐红火,从那里收购来的冬虫夏草,二儿子廖耀光把货物送到京城里,收获利润达到几十倍,所以,廖洪顺在甘州同样修了大关帝庙,建了戏楼,也盖了自己居住的楼房,当然,也在当地给廖耀光养了一个年轻的姨娘,四、五十岁的廖洪顺又有了新欢。这女孩年龄和廖耀光一般大,人生得温顺,时时刻刻都听廖洪顺父子的话,去年的时候,给廖洪顺又生了一个儿子。

    老来子通常都会被捧在掌心里的,廖洪顺有了老来子,哪里还想去亳州看望红芍母女?在甘州住了快一年,中间也嘱咐过廖耀光给红芍母女汇些钱款。到了今年春天,廖洪顺身体不适应甘、凉、肃州一带的气候,染上了咳疾,病了多日,身体衰老了不少。家里的夫人派大儿子休假,去甘州接了他回家,回到家里不久,听到京城里的亲友说,说亳州一带遭匪患,廖洪顺让他的大儿子打听确切消息,知道朝廷的军队派了过去,才差遣二儿子廖耀光去亳州接红芍回家。

    红芍到了家里,生活上比在亳州要好许多,家里差了丫鬟、佣人服侍她,吃穿用度都是富贵人家的生活,只是,家里兄弟姊妹多,嫡出的哥哥们不用说,那是地位最高的,和红芍同样的姊妹中,老来子是受宠的,有娘的也有人疼,唯有红芍这样,庶出又没娘的,平常也没人关心,只在自己的房间活着。

    红芍被接进家没多少天,廖洪顺的妻子从娘家探亲回来,得到了一个消息,说是某个将军最近被派去甘州府一带统领兵马,这个人的妻子是个娇滴滴的贵族小姐出身,断不会跟他去到那里吃苦,因而这人想要纳一房妾,既要知书达理,又要长得好看,又要不娇气能跟着他吃苦,且耐得住西北苦寒寂寞的,还要家里人能舍得下的。将军想要个这样的女孩带在身边,去甘州赴任。

    廖洪顺的妻子听到这消息,当即提出:自己家有女儿叫廖红芍,长相无可挑剔,还擅长女红,知书达理,善解人意,还能吃苦,正好符合条件,托人到将军家里去撮合这事。其实,廖家在甘州府生意大,不时受到过侵扰,如果有了当地将军做女婿,对自己家百利无害。廖洪顺一听,直夸妻子眼光长远,见识宽广。

    红芍进家不久,除了佣人,只和二哥廖耀光相熟悉,因而,廖洪顺夫妇先叫了廖耀光,让他先去跟红芍说一声,让红芍早做准备,等将军带领兵马经过这里时,就跟着将军一起西行。

    廖耀光听完,忙把红芍跟他说的话,禀报父母:“父亲,母亲,都怪儿子没及时回禀,我妹妹红芍在亳州,生了一场大病,没钱治病,差点丢了性命,幸亏一个青年救了她,祝姨娘做主,将红芍妹妹许给那人了。”

    廖洪顺一听就急了:“朗儿,快说,那人是做什么的?人品怎样?家世怎样?”

    廖耀光回答道:“那人是个打铜的,人长得一表人才,我也见过,就是家世差了些,做小生意的,糊口而已。”

    廖洪顺轻拍了一下桌子:“祝氏一贯胡闹,我也懒得理她,我不在那里,她竟然如此大胆。”

    廖耀光的母亲接着问:“朗儿,你说许了人家,可请过媒人?可合过八字?可曾定聘?”

    “这些都不曾,红芍妹妹说,她娘刚提出不久,她家那里就出了祸乱,这你们都知道过了,祝姨娘和她的老妈子都死了,红芍躲到屋子后面的芍药地里,才保住性命。我原来想着,等红芍在家里住安稳了,和家里的姊妹们都相熟以后,她自己不天天害怕了,再跟父亲、母亲提这事,让那人家托出个媒人来,我们把红芍嫁过去,反正她也是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的,生活应该没问题。”

    廖耀光的母亲身子往椅子后面一靠,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这不就齐了?连个媒人都没有,嘴里说一句,怎么就把女儿给他了呢?说起来这个祝氏也是胆子大,老爷不在,她竟敢自己做主把女儿给人家,幸亏她死了,不然,好好的一个女儿,跟了个小商小贩,去街头站着,卖东西吗?”

    母亲语气威严,她定下来的事情,家里谁敢顶撞?廖耀光只得退下去,按照父母的意思,让红芍早早准备着。

    廖耀光临走时还把父亲的意思说给红芍听:“你要嫁的那人是个将军,人英武无敌,年龄也不算大,虽说你是妾,但他家大夫人不跟着去,你跟了他到甘州,他身边就你一个,到时候,人人叫你将军夫人,你就知道父亲母亲全都是为你好了。你自己在将军身边,一年半载,生了儿子,你今后也有靠了,再说,那个葛生,离这里千里迢迢的,他也不会再来找你的。”

    红芍住进廖家,唯独和二哥廖耀光熟悉,二哥说了没有办法,红芍就已经找不到人来商量事情了。

    这天到了天黑以后,红芍心里暗语:我自己离开这个家,我要回亳州去找葛生。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