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玉水明沙鹣鲽情 > 第10章 帝妃
    深夜的翠照轩仍是烛火通明,上上下下、宫女太监兴高采烈地搬出一箱箱的物什细软,从侧门鱼贯而出。

    “小心点、小心点,那盏琉璃夜明珠焚香炉可是皇上赏赐的,要是有一点损伤,可仔细了你们的皮!”院内一个身着萃粉色薄衫的大丫鬟叉着腰监督着手下搬家,她一回头看见几个人在搬一个偌大的檀香木柜,忙走上前去说道:“等等、等等,你们几个可谨慎摆放,这里面可都是稀世字画,别粗手笨脚地当是寻常物件混在粗物里了!”

    “是是是,梓青姑娘。”太监们连声称喏,似是怕极了她。

    此时,回廊的藤篮竹编秋千上倚坐着一个身着天青色妆花缎牡丹纹绣袍、足着金丝盘锦缎鞋的女子。她单手托腮看着梓青指挥着众仆忙进忙出,秀足点地,随着秋千的摆动而微微晃动着。

    月色下那女子柔美清秀,裙裾翩然曳地,仿若画中仙。

    与仆从们兴高采烈喜上眉梢不同,她眉目淡然、一派置身事外的感觉。

    “令妃娘娘,皇上刚才派人传话,今儿有政务要忙就不过来了,着您早点休息。”宫人红岫从外进来禀报道。

    魏璎凝点点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待红岫离开,她从秋千站起,活动了一下微酸的腿脚,一步步地走进房里——看这搬家的速度,只怕今天还要在翠照轩住上一晚,等明儿收拾停当了,再正式入住天地一家春吧。

    魏璎凝摘下首饰、卸了妆、换了寝袍、梳洗妥当了,便钻进冰蚕丝被里蜷缩起来——此次搬入天地一家春意味着什么她心中再清楚不过了,只怕今晚已是此生最后一个安生觉了。

    她合上眼,享受着心下难得的平静——后宫多少人眼红她突获盛宠、平步青云,她内心却冷静异常,未敢有片刻放肆忘形,皆因她心中明白,她与皇上之间与其说是夫君与妾侍的关系,不如说是盟友与伙伴的关系。

    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魏璎凝想到这一点,微微一笑,翻了个身,望着窗外的上弦月,心想,再过十日便是中秋了。中秋正是个送大礼的好日子,且看这第一场好戏。

    她凝视着半空的明月,目光莹然——不知不觉,在圆明园已是七年。当年先皇后甫一薨逝,皇上即刻将她晋为妃位,赐居圆明园,目的是要将她保护起来,以避开彼时还只是皇贵妃的乌拉那拉敏佳的锋芒。

    这七年里,她无日无夜不在等待今时今日的来临,不在等待着为先皇后雪耻报仇的机会。

    现在,终于都铺排好了。

    念及于此,她悠然地舒了舒臂,但突然回想起那日深夜,皇上突临圆明园翠照轩的情景,她又瞬间敛去了唇边的笑意……

    由于事先收到消息,那日傍晚她便早早在门前跪迎。皇上深夜才快马赶到,一下马,即将她扶起。她抬头望向皇上竟愣住了——上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皇上,还是七年前先皇后大行那日。如今时隔七年再见,只见他脸颊清减、双目凹陷,已判若两人。

    昔日丰神奕奕的他已不复当年。

    她心下恻然,纵是坐拥天下的一国之君,纵有仪态万方的三千佳丽,帝王一旦动了真情又痛失所爱,竟与寻常男子无异。

    “你且将那日你跟朕说过的话,再说一遍,要一字不差。”皇上神色凝重地坐在竹藤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于地的她。

    “臣妾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她伏在地上坚定地说。

    “不是这句。”皇上沉着脸。

    她疑惑地抬头望着皇上。

    皇上沉思片刻,指了指她道:“好,朕提醒你一下,七年前,如心头七那晚子夜,你在长春宫的灵堂前对朕说过什么,你自己可还记得?”

    她怎么能忘?

    那晚,在大行皇后的梓宫,她跪在富察皇后的遗像前发誓,不计代价定要为皇后复仇雪耻,即使赔上生命,也在所不惜。

    当她起身,添了灯油与火烛,欲转身离去时,却见皇上正伫立在她身后,不知站了多久。

    她怔住了,须知头七皇上白日里已三度祭礼,想不到入了子夜,他仍守在此处。她被他的深情打动,一时竟忘了施礼。

    “长春宫旧人凋零,难得你这么有心。”皇上注视她片刻,怆然道。

    “皇后离开时,可有痛苦?”她幽幽地问道。

    皇上皱了皱眉像是被针刺到了心,缓了缓,道:“在游船上突然跌倒失去知觉,昏迷了两日后撒手人寰,并无过多痛苦。”

    她闻言,心下有些许宽慰。

    皇上走到皇后的梓棺前,低头俯视棺内,手抚棺木、目不暂舍。

    她见此机会,直言道:“皇上,若两位小阿哥还在,长春宫可会是今日这般境况?”

    皇上凝视着棺木中富察如心的脸庞,一动不动。

    “皇上!”她突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皇上不为所动,旁若无人,只是痴恋地注视着他故去的爱人。

    她泪光盈盈,哀声道:“皇上——”,语罢跪行至皇上身边,将额头轻扣在皇上的毡靴上,哭道:“臣妾求您……”

    良久,皇上缓缓点点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事到如今,这一切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已失去我最爱的皇儿,如今我又无法留住他们的额娘一切无益。”

    “不……不能让她们得意,她们必须付出代价!”她咬牙切齿。

    “没有意义了!”他筋疲力尽地摇摇头:“毫无意义,这个后宫谁是主人,谁会上位,对我来说已没有任何分别。她们要什么,让她们全部拿走吧!”

    “皇——”

    未待她说完,皇上突然猛击棺案,厉声道:“朕说,让她们全部拿走!”

    皇上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内回荡,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皇上如此盛怒,慌忙伏在地上,任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不敢再多言。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皇上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她不敢抬头,只是静静听着。

    只听皇上缓声道:“好好看看这个长春宫,看看吧,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我和如心的回忆,我们在这里庆祝永琏的诞生,在这里一起守岁赌书,在这里共议诸事,在这里吟诗赏月可是如今呢?荒凉如斯皇儿没有了,她也不在了,我余生都将独守于此,苟活下去。纵然惩办那些人,如心、我的皇儿也不会回来了……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当初盼梦熊……”

    语罢,皇上沉痛地哀叹一声。

    她静静地听着,无声地啜泣着,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

    “你说的那个人——”半晌,皇上又道:“——如今已经羽翼丰满,耳目众多,除去只怕要大费周折、伤筋动骨。纵使最终除去了,难道就不会再有其他魑魅魍魉了吗?这个后宫哪!我比你清楚,争斗与阴谋永无休止,人到了那个位置上,身不由己。

    所以,由着她们去斗吧,忘了复仇这回事,好好活下去。你现如今自身难保尚不自知,还想复仇,岂非笑话。”

    “皇上,臣妾……”她嘤嘤地哭着,低声道:“臣妾不甘心啊!大行皇后对她们百般维护,到头来却被自己家养的狼反噬。她做错了什么?只因她是皇后,是皇上的结发妻子,在后宫地位尊崇,就要受到她们的怨恨和嫉妒吗?”

    “放下吧,说来说去,都是朕的错。”皇上长叹一声。

    “究竟要如何?要如何,皇上您才肯出手惩办她们”她壮着胆子,抬头看着皇上道。

    皇上伫立着,静静地低头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除非有一天如心能回到朕的身边,否则你所期待的事永远都不会发生。”

    “奴才在皇后灵前发过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为她报仇,奴才是定要践行誓言的。如今皇上不肯出手,奴才只有向皇上请死,请皇上赐奴才自尽,奴才再不愿苟活在这藏污纳垢的后宫里。”

    她语罢重重地在青玉石板地上磕了三个头。

    良久,皇上没有回答。

    她抬起头,只见偌大的灵堂里,烛光摇曳,空无一人。

    皇上早已离去。

    半个月后,她接到圣旨,擢升为令妃,赐居圆明园。

    “那晚子夜,你在长春宫的灵堂前磕了三个响头,对朕说了什么自己可还记得?”皇上凛然而冷漠地看着她。

    她庄重地看着皇上道:“臣妾记得,没齿不敢有忘。那晚臣妾说:‘奴才在皇后灵前发过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为她报仇,奴才是定要践行誓言的。如今皇上不肯出手,奴才只有向皇上请死,请皇上赐奴才自尽,奴才再不愿苟活在这藏污纳垢的后宫里。’”

    “你的誓言可还有效?你可会愿意为了复仇而献出自己的生命?”皇上探询地看着她,双目透着冷光,让人心生寒意,仿佛任何欺骗都将无所遁形,任何矫饰都将招致最严重的后果。

    “此生此世,此心不移。若有违誓,有如此簪。”她缓缓除下发间玉簪,双手握住稍一用力,玉簪微响断成两截。她双手承举断簪过头顶,额头触地,任一头青丝如瀑布流泻至地上,静候皇上发话。

    皇上从竹藤椅上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俯视着她:“朕曾经说过,除非如心能够回到朕的身边,否则你复仇的愿望永远不会成真。”

    “若如此,奴才无意苟活于世,请皇上赐奴才自尽。”她神情自若,平静地说。

    “你——”皇上倨傲地审视着她:“——当真不怕死?”

    “奴才的命是先皇后给的,若不能为先皇后雪耻,不要也罢。”

    皇上点点头,在她身边踱了两步,思忖半晌,坐回到竹藤椅上,道:“先站起来吧!”

    她站了起来,鬓发微乱,青丝曳地,手里还握着碎成了两截的玉簪。

    皇上打量着她,道:“你是包衣出身,还是汉旗,在宫里妃嫔中,人微言轻,能太平活到今天已是不易,奢谈报仇,岂非不自量力?”

    “奴才入宫之初本是辛者库的卑奴,因无意间得罪了总领太监被处以私刑,若非途中偶遇先皇后巡视,奴才大着胆子冲拦先皇后的轿撵,获先皇后慈悲庇护与收容,奴才也不会有今时今日。奴才亦知以己微薄之力想扳倒那拉氏无异于蚍蜉撼树、贻笑众人,但饶是如此,奴才此志不改,如能因此而殉,也成全了奴才一颗报主的拳拳真心,他日九泉面见皇后也算有了交代。”

    “好好好!”皇上注视着她,“本以为你在圆明园待了七年,安生日子过惯了,性子也磨圆了,想不到此心未灭。”

    “奴才心如磐石,万死不改!”

    “魏璎凝,朕下面说的话你要牢记,但不可让第三个人知道。”

    “奴才谨记。”

    “如心回来了。”皇上简短道。

    她抬头,睁大秀目难以置信地望着皇上,一时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只是机械地轻声重复道:“娘娘……回来了?”

    “说来话长,你现在只需要知道,生死轮回,灵魂不灭,朕已找到如心的转世。”

    “娘娘的转世?”她似懂非懂地看着皇上,更加云里雾里。

    “而且——”皇上不理睬她的理解障碍继续说:“朕要接她回宫。”

    她心中百千疑惑,一时之间如山压在心头——皇上无疑是清醒的,英明一如往昔,可这话却听得她越来越糊涂。按说汉族普通百姓家确有转世轮回之说,小时亦听老人家说起那许多怪事,这本是寻常。但入了宫,这些怪力乱神之事都是主子们的禁忌,不为皇族所承认,奴才们决不能私下讨论。

    今天是怎么了?皇上却对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寻常妃嫔说起了生死轮回?

    而娘娘的转世真身现下又在何处呢?

    她心中万千疑问不得开解,只能按耐住性子听皇上说下去。

    “若要接她回宫,护她周全,就必要拔出皇后的耳目和势力。因此。在后宫,朕需要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来接应朕,里应外合,暗度陈仓。”

    她留心地听着,心中跟着皇上的思路暗暗谋算着。

    “这个人,要能扶得起,逐步成为与皇后分庭抗礼的势力,最终取代皇后,统领后宫,听命于朕。这样,朕才能放心为如心做出最好的安排。”

    她听到此处,倒抽一口冷气,如今皇后大权独揽,独步后宫,放眼三千佳丽,实在找不出可能与之抗衡的人才。

    “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呢?”她无限忧思,忍不住问出了声。

    “这个人就是你。”皇上瞥着她,语气毋庸置疑。

    “我?”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皇上,指了指自己:“我怎么可能!”

    皇上点点头:“就是你。问题是你有多大勇气来承担朕给你的这份使命和责任。”

    她惊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皇上召唤,奴才是万死莫辞,绝不后退。奴才只怕,以奴才陋质愚钝,纵然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难报皇恩、扳倒皇后。”

    皇上傲然地俯视着她道:“有朕在。这世上,只要是朕想做的事,没有不成的。”

    这一点,她是深信的,心中的惶恐也随之消减了几分。

    “当年擢拔妃嫔以充后宫时,如心特向朕举荐你,理由只有两个字,你可知是哪两个字?”

    “奴才不知。”

    “一曰‘忠’,二曰‘勇’。”

    “奴才惶恐。”

    “但是——”皇上审视着她,道:“只有忠和勇,是远远不够的。”

    “奴才恳请皇上示下。”

    “你还要有筹码。”

    “筹码?”她惶惑地看着皇上。

    皇上点点头道:“没错,就是筹码,有了筹码,才有分量,有了分量,才能配合朕,把事情办成。”

    她低头思索着,一个辛者库卑奴出身的寻常妃嫔,既无靠山,也无外戚,在这深宫举目四望,立足尚且困难,何谈筹码呢?

    皇上瞥着她,对她的心思洞若观火:“出身卑微,又无靠山,身无长物,说穿了,你的筹码只有一个。”

    她懵然地看着皇上,等着皇上指点。

    “子嗣。”皇上淡然吐出两个字。

    “子嗣?”她疑惑,转而又恍然:“子嗣!”

    是的,只有有了皇嗣,她才可能在后宫拥有一席之地,立住脚,立得住,才有可能协助皇上把事情做成。

    念及于此,她这才仿佛看到了一丝复仇的希望,双目放光,顺从地垂首道:“奴才明白了。”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