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公主胎中带病,自幼体弱易惊,精心调养长至十三岁,体格却仍像十岁孩童般弱小。而她的双胞胎兄长昭华太子身强体壮,每天似有用不完的精力,读书论政练武骑射样样精通。
去年秋猎,昭华太子以十二岁幼童之龄,猎得一头活的成年老虎,五花大绑亲自扛回营场,震惊满朝文武。
他将老虎献给昭阳帝,昭阳帝大喜,将汗血宝马追风赏赐与他。
昭阳帝抱着阿树从看台走至铁笼边,燕朝桓走上前接过裹成团子的妹妹,捏了捏她又香又软的脸颊,问:“想不想要?”
阿树偏着头思索,一双秋水般潋滟的眼睛亮晶晶的,认真答道:“想要,阿树喜欢白虎。”
“好,等哥哥再给你猎一只养着玩。”他低头亲吻阿树的前额,将她还回父亲的怀抱。重新取了弓箭,转身进入猎场。
几天后,阿树收到了一只系着粉色绸缎的白毛幼虎,作为秋分节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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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帐内,徐老太医给公主诊治完后,躬身向殿外等候的太子道:“公主并无大碍,只是突然受惊,心神不稳以至昏厥。老臣开了一副安神养气的方子,煎煮后同日常的丸药一同服下即可。”
“可否制成丸药?”燕朝桓皱着眉问徐太医。
阿树自幼体弱,汤药不断。
但她十分不喜欢中药的苦涩之味,每日喝药都如同上大刑般痛苦。今年身体大有起色,便改成服用丸药,苦味减了大半,连胃口都好了很多。
“现煎药剂效果最佳。”徐太医摇摇头,回到内殿给公主施针。
燕朝桓唤来阿树的贴身侍女煮雨,去准备蜜饯甜糕。他琢磨着找些稀罕玩意去哄妹妹,转移她的注意力。听见侍从映书在门外通传:“皇后娘娘驾到。”
薛皇后从猎场出来,一身猎装还未换下,径直走进清和宫外殿,单手握着鞭子环视一圈,上下打量一番调皮捣蛋的儿子,冷笑一声:“把那个花瓶抱上。”
燕朝桓顺着看过去,瓷白玉的花瓶胎肚比他头都大,看起来又重又硬。他一脸震惊:“母后,我是您亲生儿子吗?”
“树儿是你亲妹妹吗?”皇后眼皮都不抬,甩了袖子进到内殿。
昭阳帝共有子女十二人,燕朝桓兄妹排行六七,是唯二嫡出的皇子公主。排在前面的还有庶出的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幼年夭折。排序在后的有八皇子、九皇子和尚在襁褓中的十二皇子。
天家难有真情在,与他一母同胞的燕晚晚是他最疼爱的人。
昭和公主的名字是请钦天监算出来的,但她本人十分不喜欢这个名字,又因着年幼不必急着取小字,她就让亲人们叫她阿树。
所幸公主的名讳旁人无权知晓,不然她真的哭着闹着也要改名字。
燕朝桓不敢反驳,闷声乖巧地抱着大花瓶跟在身后。绕过屏风,阿树已经醒了,斜靠在榻上准备喝药。
他十分机灵,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把花瓶顺手搁在桌案上,接过煮雨手上药碗,小心舀了一勺药,吹凉后递给妹妹,“树儿,我喂你。”
阿树看了哥哥一眼,皱着鼻子勉强把勺子里的药喝下。
见哥哥又舀了一大勺,她抗拒地往后躲,“哥哥,待会我自己喝就好了。”
薛皇后将手中鞭子搁在桌上,一声轻响,吓得俩兄妹齐齐一抖。
燕朝桓连忙柔声哄她:“再喝一口,我给你去拿甜糕。”
他背对着皇后,挤眉弄眼,两人相似的五官做出可怜兮兮恳求的表情。
阿树自然也感受到了母后的怒火,缩肩低眉,又咬牙喝了一大口,苦的龇牙咧嘴。
薛皇后挑着眉,艳丽的五官似灿烂的火焰,也像怒放的牡丹。
阿树大多时候觉得自家母后天下最温柔最美丽,除了……除了此时,她眼神凶狠地盯着榻上两只瑟瑟发抖的小鹌鹑,看起来活像一口能吞俩。
门外的侍女悄悄跑进来,对着皇后的贴身宫女耳语了几句。
宫女犹豫片刻,附耳告知薛皇后,昭阳帝在宴上邀她同去围场比箭。
薛皇后没把太子惹祸的事告诉他皇帝老爹,不然按照他爹爱女如命的性格,早就拎着他去守祖宗牌位了。
皇家的祖宗牌位在京城南郊十里外的陵园,来回不太便利。阿树体弱不宜颠簸,就无法亲眼观赏他的惨样。
眼下她见女儿无甚大恙,好好静养喝药就行,放下心准备回宴上陪昭阳帝。
“树儿自己喝药,太子过来。”薛皇后吩咐,眼睛扫过桌上的花瓶:“你妹妹何时喝完药,你何时把花瓶放下来。”
燕朝桓刚要松口气,又听皇后继续说:“换成案上青玉瓶,顶一个时辰。”
他顺眼看去,恨不得眼前一黑也晕过去。
这间屋里的花瓶又大又圆,活像个水缸。
薛皇后亲眼见燕朝桓把花瓶顶在头上,上前摸了摸阿树仍显苍白的脸,放柔声线,怜惜地哄道:“树儿好好休息。”
见两人乖巧听话,皇后满意地转身离开,走前亲自关上房门,又仔细叮嘱了门外的一众侍从,把贴身宫女也留下听候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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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皇后是薛国公长女,薛家历代名将世家,教养子女十分有道。
子女犯错必当接受惩罚,然而长跪鞭笞是莽夫行为,指责批评又是庸人之见。顶花瓶是皇后家传下来的传统,或许旁人看来十分可笑,但对他们自家人而言却有更重要的意义。
跪,可对天地神,父母君。
书,应写济世经纶,治国良策。
因此兄妹自小犯错从不罚跪或者写检讨,哥哥顶花瓶,妹妹顶茶杯。对着当事人当面接受惩罚,不许推脱狡辩,双方也要对错误进行各自反省。
花瓶茶杯都是易碎之物,一旦顶不住就摔碎在地上,覆水难收。
正如同很多错误,一旦犯下,无论如何拼尽全力去挽回也无济于事。顶重物是惩罚也是锻炼毅力,一段时间后脖子会麻肩背会酸,但这样的负担重量更是言传身教的告诉他们,什么是稳重,又该如何做到稳重。
稳,是压下浮躁冒进的心,做任何事前缜密谨慎;重,是不惧泰山崩于前,是不将喜怒兴于色。
为将帅君王之道,当先治心。
燕朝桓身为大昭国太子,必须从小懂得责任的重量。
未来他加冕为王,头顶将要承受一个国家的重量。如果再莽撞轻率,将来碎的不仅仅是一个花瓶,而是一个国家百姓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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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树心软,不忍哥哥可怜的脖子受罪太久,强行一口气闷了整碗药后,拾起身旁小几上的芙蓉糕吃了两块,才缓过劲。她汲着软履下榻,费力地用双手抱起桌上的青玉瓶,递给哥哥,鼓励道:“坚持,还有一个时辰。”
燕朝桓抱拳:“英雄大恩,铭感五内。”
这位小祖宗寻常喝药都要磨蹭至少一炷香,今日难得英勇。
妹妹笑眯眯,说:“我给哥哥弹琴。”
燕朝桓变了脸色,试图商量:“你方才受了惊吓,该多躺下休息为好。”
“弹琴也是一种休息。”
燕朝桓还想挣扎,阿树信誓旦旦保证:“我前段日子苦练琴技,如今已经好听多了。”
“……”
燕朝桓顶着花瓶不能动,一瞬间心如死灰。他眼睁睁看妹妹像只花蝴蝶似的,抱出绿绮琴,熟练地铺开锦布曲谱,摆在桌案上开始弹奏。
阿树回宫后换了一身宽松舒适的衣裙,杏色薄衫罩在外面,广袖长摆翩然如风。她起手式优雅标准,都是宫廷乐师从小教授的技法。勾弦抚琴拨弄间,一举一动都颇具风雅。
琥珀尊开月映帘,调弦理曲指纤纤。
若不听声音,阿树抚琴的模样堪比一代大家,神情仪态绝代风华。
但若不得不听声音,那真真就是呕哑嘲哳难为听,魔音入耳催人心。
一点水分都不掺。
一曲终了,阿树拨了拨琴弦,抬头笑问:“如何,我是不是进步许多?”
燕朝桓强行控制住想要捂耳朵的双手,勉为其难保持微笑,违心夸赞:“大善,妹妹近日必是苦练琴技,水平大涨。”
起码比最初弹棉花多添了几个音调。
他隐约觉得头顶花瓶里塞满了她的琴音,重如千斤。
阿树很高兴,纤细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上拂过,“那我再给你弹一曲吧。”
“不……”
您好好休息吧,我求您了姐姐。
燕朝桓拒绝无果,只能生无可恋地顶着花瓶站在原地,再次接受新一轮心灵摧残。
未等阿树抬头,燕朝桓连忙夸道:“非常好听,如仙音绕梁,三日不绝。”
他严重怀疑他妹妹弹得不是琴弦,而是他的狗命。
然而阿树却摇摇头,翻出曲谱琢磨,一脸恍然:“方才弹错三个音,这首曲子没练熟,我再弹一遍吧。”
燕朝桓两眼一闭,只觉大限将至。
他放下头顶花瓶,快步走至阿树身旁,按住她准备弹琴的手,蹲下身与她面对面:“答应哥哥,在没找到新琴师前,你尽量以研究曲谱为主,行吗?”
阿树被乱了兴致,但还是听话的点点头,鼓了鼓嘴:“还没到一个时辰,哥哥偷懒。”
“这个稍后补上,现在我去给你找新琴师,立刻,马上,刻不容缓。”
前些日子他已让他的伴读薛家表哥给阿树找了个技艺超群的琴师,只是前些日子功课繁重,他还未来得及派人查清他的身家底细。
他决定今天就快马加鞭将那个琴师带到猎场来,让他把妹妹忽悠住。
至于这个琴师的身份,他过些日子回京再查。
薛家是他的母家,他信任族内表哥不会做危害他们兄妹的蠢事。
“好吧。”阿树也正打算换个琴师。
之前的女琴师总有意无意提她父皇,她不明白这个琴师想干什么,不仅不认真教她,更整日倚靠在她宫殿窗边吟着“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云云。
大秋天的,怀什么春。
阿树不太喜欢她,换个新的也好。
“我去画画了,你记得过一会来补顶花瓶的时间。”
“给哥哥画个小像呗?”燕朝桓缠着阿树。
妹妹的绘技高绝,山水、花鸟、人像都栩栩如生,更有说不清的韵味融在其中。
当然,她弹琴水平也十分出类拔萃。
出类拔萃的难听。
“画你顶花瓶的英姿?”妹妹赌气道,提腕蘸墨,单手压着袖摆。
“都行,树儿画什么,哥哥都喜欢。”燕朝桓熟练的帮她压好镇纸,将平常惯用的粗细不一的毛笔摆在她最顺手的位置,体贴的拉过她的手,将过于宽大的袖摆整齐地挽起。
燕朝桓冲着她一笑,阿树反倒不好意思了。她喜欢弹琴,但却听不出琴声好坏,只是从父兄平日听琴时坐立难安的面色看出,她确实弹得不太好。现在被直接说破,她有些小脾气,也是因为女儿家爱面子。
“画好后给你。”她红着脸小声道,仔细瞅了哥哥两眼。他尚未换下骑装,墨青色劲装配长裤革靴,乌线配金丝在锦衣上绣着纹样豪放的云雷纹,颇有几分秋日肃杀之气。
她抽出张纸随意勾勒几笔他的衣饰,粗略记下他今日的衣装,低头不再理他。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