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玄幻小说 > 四十无房 > 不得赦免
    福满新村里的路灯很老旧,就是一个灯杆上一个图有虚名的防水罩底下再吊一个灯泡,所以,并不是每根路灯杆都能提供光明。入夜了,承接了一场暴雨雨量的地面,开始往外挥发湿气、潮湿气。

    方云把田少华抱在怀里,但孩子毕竟今非昔比,有重量了,没走几步就往下沉,她又得停下来,再勉力往下抱。田晓风好不容易找到停车位,追了上来。

    “我来。”

    但方云不理他,反而侧个身子把他撞开。田少华虽然虚弱,但他不疼了,很清醒,能听见爸爸在身边,而妈妈不给他抱。他趴在妈妈的肩头上,手攀着妈妈的脖子,但妈妈托不住他的屁股的同时,他也没力气往上攀。

    田晓风只好悻悻地紧跟在她后面,做好随时保护、随时上手的准备。

    到了楼梯口,方云弯下腰,抬起脚,借助这个动作,努力把儿子抱得高点,但,这孩子,是真的沉了。她喘着气,上不去,她得歇一下。

    “老婆,我来。”

    田晓风几乎是从她和墙的缝隙间挤过去,然后猫腰向下伸手,把儿子托实了,然后抱过来。方云无法再强硬,只好松手。于是,同样的抱姿,田晓风抱着儿子在前,方云在后。方云爱怜地看着儿子,他也在看她。这会,他不用费力去攀爸爸的脖子了,他的手只是搭在那两个更宽厚的肩膀上,脖子稍稍有点缩,下巴就贴着那肩膀,爸爸的肩膀。

    “妈妈。”少华轻声唤道。

    “哎,妈妈在,妈妈在你后面。”方云紧着上两个台阶,才够得着儿子的小手。田晓风当然听到儿子的动静,所以,他也稍稍慢了一下。

    楼,还得继续爬,要赶紧回到家,让孩子休息。所以,方云只能放开儿子的手,不能耽搁了丈夫的步子。

    “妈妈。”少华在爸爸的肩头上稍稍伸了伸手,又唤了一声。

    但这一次,田晓风没有慢,更没有停,他很快蹿了上去,站到家门口,这才等着老婆上来开门。方云上来了,就赶忙把钥匙插到门锁里去。看着老婆开门时的娴熟,田晓风竟有一个警觉:幸亏还有老婆,要是只有自己,连门都进不了,因为,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家门钥匙自己没有拿。

    慢慢地把儿子放到他的床上,田晓风对他说:“小男子汉,没事了哈,没事了。”

    方云这会也不跟丈夫抢了,只默默看他给儿子盖好了被子,然后说:“你看着他,我去弄个热毛巾。”

    这天底下,每一对父母照顾孩子的细节都会有所不同,就好像没有任何两个孩子是一样的同理。当然了,最了解妈妈要对孩子做什么的,也只有爸爸。

    田晓风没有理会方云,只对田少华说:“等一下妈妈,妈妈去拿热毛巾给你抹抹脸,然后,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田少华的小手却攥住爸爸的三根手指,问道:”爸爸,你和妈妈吵架了?“

    田晓风看他虚弱中还故意放低声音的样子,心里好痛。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吵架,是爸爸做错了事,妈妈有说爸爸。男子汉大丈夫,做错事不要紧,勇于承认错误,及时改错,就好,对吗?”

    方云已经进来,田晓风听到背后的动静,也站起来,给妻子腾地方。田少华也很乖巧地放开开爸爸的手,他的小眼神,越过妈妈的肩头,还是在看他。田晓风在妻子背后冲儿子笑,扬了扬眉毛,然后才出去。

    方云用热毛巾给儿子抹了脸,然后再抹手和脚,再把被子重新盖好,压好。俯下身子,又亲了亲他的脸。刚要起身,儿子却说:“妈妈,你原谅爸爸,他说他知道错了。”

    这轻轻的一句,把方云的眼泪又要激出来,她闭了一下眼睛,忍住,然后跟他说:“你好好睡觉,爸爸妈妈能处理好。”

    出了儿子的房间,她把门轻轻掩上,失魂落魄般地坐在沙发上。

    当然了,沙发上,田晓风已经在那里等。他在等着跟她尽可能平静地聊一聊,不再是心存侥幸的乞求原谅,而是要平等对话,好好说说事情的原委。

    “其实,你给我过生日那天,我们杂志已经确定要停刊了。虽然不确定是否应该马上跟你说,但你跟我说起想买房子,我就知道坚决不能说,因为,那对你会是一个大打击。然后,我想了很多。归结起来有两条,一是我自己事业的动荡基本上决定了买房对我而言是件很勉强的事,你说得对,我们借一借,凑一凑,首付款肯定是有的,但在这种动荡中,还要找人借钱买房,于人,不地道,于己,不仁义;二是我竟然已经在那里工作那么久了,而且在外人看来,位居高职,当然了,也算高职,在杂志社,我也只能做到这份上了,可是我依然没钱买房,这件事让我必须要反思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路,是不是错的。”

    方云靠在沙发上,闭着眼,脸上无表情,什么也不说。

    他只能继续往下说:“对,我是四十岁了,而且我发现自己到了这当口,才有意思去思考一直在走的路。这一思考,我觉得这条路我不能继续。老婆,我必须坦白,其实公司对我是另有安排的,有个职位给我,薪水待遇上,也应该差不离,只是不会像在杂志社这么自主。但我不想继续了,我害怕再过一段时间,又得有相同的懊恼,所以,我决定辞职。我不是楞头青,不是郎当岁,不是头脑一热就辞职。我和长镜聊过,我想自己做点什么事,他也支持,他说,那钱,我可以拿给你买房,也可以拿来自己做事,由我自己决定……”

    他又看了看她,然而,她把脸往另一边别了过去。

    “我的决定是,我只有华山一条路,我不能再在那个山谷里待着了,那里我待了这么多年,老板也认可,那里现在看起来也挺安全,遮风挡雨的。但,再过五年、十年呢?我害怕当下的窘境再来一回。所以,老婆,我必须要辞职。我真的不能在那里,像个温水青蛙一般,装睡,等死。”

    她把脸正过来,眼帘低垂,吩咐道:“给我倒杯水。”

    终于说话了。田晓风心里有了些安慰。当然了,如若还是在乞求谅解的状态,他会很欣喜,会像妈妈不再责怪自己偷糖吃的孩子那般欣喜。但现在,他有的只是安慰。这种感觉就像你在寒冷的怎么冬天里衣衫单薄,饥寒交迫,并且时日己久,这时有人给你一个冷馒头,如此而已。

    田晓风给她倒了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她的那杯,他放到她跟前;他的这杯,他喝了一大口。

    “这些,就是我这段时间在想的东西。我承认,我最大的错,错在没有预先和你商量,我先斩后奏,可是,怎么商量呢?这不是说我们看到了商店橱窗里摆着一件什么东西,然后我们一起来商量、权衡要不要付钱买它回来。这是一个需要面向未知的决定,我害怕稍作商量,我就会退缩,就会宁可安于现状,桥来船低头,山来绕着走。我害怕我会重新成为一个对自己的路,对自己的命运没有终决权的人,所以,我只能擅自做决定。”

    她又没说话,只是拿起水杯,浅浅地,却也缓慢地喝了一口。

    沉默。

    然后,她站起来,走过去轻轻推开儿子的房门,进去,一会,又出来。

    她不再坐回沙发上,而是去了洗手间。他能听得出来,她在洗梳。

    长吁一口气,田晓风的心里轻松了不少,不管怎么说,终归把心里的种种郁积抖落出来了。他这才起来,去房间里拿换洗衣服。等老婆出来了,他该去洗澡了。想了想,又从床上把一个枕头和一个小被子拿出来,放在沙发上。他认罚,在方云没赦免之前,甘愿继续睡沙发。

    等他洗澡出来,方云已经关上房门也熄了灯。不会有那么轻易的赦免的,这点自知之明,是多年夫妻之道的题中之义。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