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 面对沈寻这个突然出现又准确叫出了她名字的陌生人,年轻的母亲没有半点惊疑,只是用狠戾的目光瞪着沈寻, 声音就像是一条恶狼:“我不知道你是谁, 但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让开。”

    沈寻心中波澜不惊, 发现自己甚至都已经不会再为了这种事叹息了,于是面上的神色也越发冷淡:“我不会让开的, 因为帮助一个弱小的孩子从来不是多管闲事。”

    沈寻心里对人类幼崽从来无感,也从来没法生出普通人见到幼崽时的爱怜之心。可要让沈寻生生看着恶犬咬断孩子的脖子,他也是绝对做不到的。

    “你懂什么?!”年轻的母亲厉声道, “你以为你在帮助他吗?不,你是在拖累他!他注定要成就伟业,他现在遭受的一切磨难都必定会得到回报!如果他连这一关都过不了,以后他又要怎么攀登至更高的地方?!你阻止了他的磨难,就是阻止他的进步,就是在阻碍他的前路!就是在要他的命!”

    沈寻听了,只是摇头:“别卷了, 命要紧。”

    年轻的母亲一愣:“什么?”

    “就是不要再继续鸡娃了,逼迫孩子前, 先想想你自己的基因有没有那个水平。”

    “你到底在说什么?!”年轻母亲不懂鸡娃是什么意思, 但她却能听出沈寻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埋汰之情, 脸色越发难看了。

    沈寻面对神态恐怖的年轻母亲,依然不疾不徐, 耐心解释:“所谓的鸡娃,简而言之就是望子成龙走火入魔,将自己做不到的一切都放在孩子身上,逼迫孩子替自己完成愿望。你这样的情况其实并不少见, 不过你的症状又比普通的鸡娃严重多了,其中还掺入了被迫害妄想症,所以才会把孩子逼到这种地步。要让我说,我建议你与其把时间花在鸡娃上,不如先去看个心理医生。”

    年轻母亲勃然大怒:“你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外人,怎么敢对我的行为指指点点?!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他好!他有这样的天赋,这是他天生就该走的路!他现在不走,以后也会走,但等到了那时,他就会落于人后、再没有希望追那些人了——他分明有神灵赐予他的天赋,你却叫他荒废懈怠?!”

    沈寻依然摇头:看,不就是鸡娃的那一套?

    沈寻依然是温吞语调,但话语却气得死人:“没错,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外人,比不得您这样亲手将自己孩子送给恶犬的好妈妈,但是哪怕是我这样的外人也知道,孩子是不能这样养的。无论是父亲也好母亲也好,你们都只是将孩子带来这个世界的人而已,而不是拥有孩子主权的人,所以还请你不要将自己看得太高,更不要做出侵害公序良俗的事。看,我早已经知道你没有人性了,所以我并不拿人性要求你,我是在以法律警告你。如果你要做旁的,我的确不便插手,但像现在这种事——”

    沈寻头也不回,将那只艰难爬起来试图偷袭的恶犬狠狠砸回地上,坚硬的木枝指向恶犬:“——这样的事,你过界了。”

    年轻的母亲冰冷看着沈寻,落了满肩的长发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蠢蠢欲动。道不同不相为谋,到了这一刻,这位母亲已经不想再跟沈寻说任何多余的话了。

    “让开!”她声音阴冷,“这是最后一遍。”

    沈寻依然摇头。

    他知道这件事应该不能善了了,也还好,无论现实也好游戏也好,他对这位母亲从来没有过敬意,因此在对方面色变得越发恐怖的时候,沈寻主动向她走了过去。

    俗话说,先下手为强。总之先拿出自己砍海怪的气势把人揍一遍!

    沈寻刚向前迈步,身后,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你为什么要来?”那个有着熟悉面容的孩子定定看他,“你明明很讨厌我的,为什么要来?那一次,你站在墙外看我,你讨厌我……为什么这一次你要站在我面前?”

    沈寻懵了。

    站在墙外看他?什么时候?难道指的是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可那时候……那时候这孩子才两岁?两岁的事他都记得?

    哦,对,差点想岔了,这里并不是现实,这些人也不是真人。这里的一切,都是以现实世界的信息为基础,以他的记忆为框架而搭建的一个大乱斗游戏而已,甚至带着股关公战秦琼的荒诞意味,所以他完全没必要想太深,遇到NPC发言和过场动画时,点个skip就行了。

    沈寻礼貌拿开小孩的手,礼貌向他点头:“别想太多,哪怕在这里的是个狗崽我也会救它。”

    或者说,如果毛茸茸的幼崽被这样对待了,沈寻的态度还会更好些,至少要抱怀里撸两把。

    但沈寻过分直白冷淡的话语,对孩子而言像是奇耻大辱。

    他愤怒地瞪了沈寻一眼,蓦然伸手推了沈寻一把。

    “我的事,我自己来,不用你帮忙!!”

    这个孩子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大,沈寻猝不及防竟被推了个踉跄。

    离奇的事发生了!

    在这一推下,沈寻竟有瞬间的失重感,就连脚下的步子都有些立不稳,踉跄了好几步后,这才重新站稳。然而到了这时,沈寻抬头一看,愕然发现自己似乎skip过头了,竟直接跳到了另一个场景。

    而在这个场景中,无论是那栋记忆中“阖家欢乐”的房子,还是意料之外的巨大狗笼,又或者是自卑又自傲、年幼又成熟的孩子,都在刚刚那眩晕的一瞬间消失不见,唯一留下来的只有一个人——章静姝。

    四岁的章静姝。

    这是一间昏暗的房间,没有开灯,也没有开窗,只有一缕来自客厅的灯光,透过虚掩的房门,斜斜落在惶恐颤抖的四岁女孩的脸上。

    她躲在被子里,用柔软的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好像这样就能汲取全世界所有的温暖与勇气,就可以将来自客厅的惨叫声隔绝在身外。

    “啊啊啊啊!我的头……好痛啊,我的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老公,求你了,求你了……杀了我,杀了我!!!”

    “小柔,你冷静点,撑住,我马上找到止痛药了,你撑一下……”

    咚咚咚的闷声响起,又沉又狠,直教人听得毛骨悚然。

    哪怕旁人已经清晰听到了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但撞墙的声却一直不停。

    “小柔,别这样!你冷静点!马上就会过去的,不要这样!”

    “我撑不住了,我受不了了!求你了,老公,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啊!!!!”

    “别这样……小柔……求你……别说这样的话……你一定会好的……一定会好的……”男人的声音哽咽。

    但女声却越发疯狂:“不会好的,永远都不会好的!这是章家人的宿命,永远都是这样……杀了我!老公,你不是爱我吗?!杀了我!杀了我啊!!我再也活不下去了,我再也不想活了!!”

    紧接着,又是反复的呵斥与痛哭,客厅一阵杂响。

    直到痛苦渐渐歇去,客厅彻底安静下来,孩子也终于停止了发抖,走出被窝,小心翼翼地来到客厅对上了客厅男人的眼睛。

    男人显然没想到孩子这时候还没睡去,并且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中。他的脸色很难看,也很难堪,但在这时依然勉强自己向孩子露出笑容,道:“静姝,怎么还没睡?”

    孩子看了看男人怀里昏睡的母亲,又看了看这个男人,怯生生问道:“妈妈还会好吗?”

    男人面露痛苦神色,但依然在笑着:“一定会的。”

    “但妈妈很痛苦……”

    “……”

    “妈妈一直在求爸爸。”

    “……”

    “为什么爸爸不杀了妈妈?为什么要让妈妈一直这样痛苦?”

    男人沉默许久,惨笑道:“你不懂,静姝……这是爱。”

    孩子垂下眼,像是明白又像是没有明白。

    她低着头回到客厅,关上房门。

    咔哒。

    房门一开,一关。

    天色一黑,一亮。

    等到孩子再打开房门时,她已经六岁了,而这一次,客厅里却只剩下了痛苦哭嚎的女人一人。

    女人形容枯槁,瘦得可怕,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隐约渗血,一双眼睛里透露出疯狂的意味。

    她在打电话,并疯狂地痛骂电话那边的人。

    “陆怀亦!你好啊,你好啊,才不过八年,你就要离开我了?!”

    “……”

    “对不起?没错,你当然对不起我!当年你信誓旦旦说要跟我一生一世永不分离,现在才不过八年,八年而已!”

    “……”

    “什么受不了了?借口!都是借口!!难道我从前没有告诉过你吗?难道你是第一天才知道我的家族遗传病吗?!你说想跟我永远在一起,要和我一起克服所有困难,要用爱来陪伴我的一生——但现在才过了八年!陆怀亦!八年而已!”

    “……”

    “陆怀亦!你怎么不去死?!我恨你!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啊啊啊啊!!!”

    也不知那头说了什么,女人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用力将手机摔在墙上,砸得稀烂。

    她发疯般地尖叫着,许久之后才脱力坐在地上,无声痛哭。

    孩子看着这一切,不发一言。

    这一次,她不会再像四岁时那样,害怕得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了。

    她甚至主动向前,靠近了这个总是尖叫癫狂的母亲。

    “妈妈。”她轻声唤着。

    女人默默流泪,没有回应。

    “妈妈,爸爸不会回来了,对吗?”

    女人终于抬头,恶狠狠看她。

    孩子道:“为什么我们不在爸爸离开我们前先离开他?为什么要让自己这样难过?”

    女人开口,声音嘶哑:“你不懂……这是爱。”

    孩子像是懂得了什么,又像是越发不明白了。

    她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咔哒。

    门关上了。

    待到门第三次打开时,她十二岁了,长相可爱,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但她的眼睛里却隐约可见一种潜藏的疯狂。

    她出门了,第三次出门,第三次来到客厅。

    而在这里,有女人近乎癫狂的哭声和几乎淹没客厅的恐怖血迹。

    但面对这样的一切,孩子并未惧怕,而是再一次走到了女人身边。

    女人发觉了孩子的到来,蓦然抬起她沾满鲜血的脸,用力抓住孩子,神色似哭似笑。

    “我只有你了……静姝,静姝……我只有你了!”

    “静姝,妈妈爱你啊!永远都不要离开妈妈,好不好?!”

    “答应我,快答应我啊!!”

    十二岁的孩子看向客厅中仰面倒下死不瞑目的父亲,又看向满脸鲜血神态癫狂的母亲,最后看向对方深深掐入自己皮肉的指甲。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

    爱是痛苦,是杀戮,也是死亡。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