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榭之:“……”

    他试着挣了挣, 除了被箍得更紧之外没有别的用。程榭之很快计算了一番,确认自己硬碰硬脱局的可能性不高,敛下心底微妙的不爽, 继续用无辜的嗓音说:

    “你不能放开我吗?”

    来人并未理会他的话,以一种程榭之看不懂的复杂眼神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少年姿容昳丽, 但服饰打扮与此界中人分明不同,黑白分明的眼瞳上宛如裹着一层烟岚,狡黠自其中一晃而过, 将乖巧顺从的假面展露于人前。

    涉世未深的少年人心思总是好读懂的, 他一眼就看出程榭之的小心思, 但并未揭穿, 眼角余光扫过博物架上躁动不安的长剑, 长剑似乎极其害怕他,乖觉地缩回去。

    程榭之也察觉到长剑顷刻间的变化,眉梢微动,对眼前人的戒备更上一层,微仰起的水润眼瞳依然澄澈。

    面前的青年挑了挑唇角, 慢条斯理地笑了下,问:“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处?”

    他语调平和,不给人咄咄逼人的诘问责难之感, 莫名叫程榭之心防稍微放下些许,自己也没察觉到般暗自松了口气,眨了眨眼睛, 似真似假地回答:“我不知道。我突然就到这儿来了。”

    “你能送我回家吗?哥哥。”

    因为刻意示弱被放得柔软的尾音在舌尖卷起亲昵的称呼, 男人似笑非笑地垂着眼睨他, 指腹从手腕血管处摩挲过, 缓缓地松开。

    不知道是戳到男人什么,在程榭之有意示弱后两人气氛缓和了些,进行一场友好的交谈,程榭之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同时被默许留在了殿中。

    殿□□院的桃花重重叠叠次第盛开,远方天际被染成一片烟粉,程榭之站在台阶上眺望,只能看到笼罩在雾霭之中的青翠山峰,秀丽如少女。

    他从那个叫沈寒琅的男人口中得知这是一个和他从前所处的星际时代完全不同的世界,虽然科技发展落后星际很多年,但这里一部分人能做到星际人类梦寐以求的事情——修仙。

    无上的力量和不死的青春,是无数人类前赴后继所追求的事物,是无法抗拒的野心与痴望,少有人能免俗。

    程榭之也不免对这个他完全没有接触过的领域升起好奇心,但在他没有弄明白世界规则之前,他不打算贸然去做这些。

    很快,程榭之就从看守大殿的弟子口中了解到,这个世界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修仙天赋的,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只是庸庸碌碌的凡俗之辈,能有幸走上仙途的万里挑一,最后有资格飞升大道的更是凤毛麟角。

    沈寒琅就是这么一个珍惜物种。

    他是数百年间最有希望飞升的人,连天道都对他寄予厚望。但奈何沈寒琅很有个性和想法,明明马上就能立地飞升,但就是要停留在人间。

    看殿门的弟子显然狂热崇拜沈寒琅,不用程榭之费心思套话,就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倒豆子一样倒得一干二净。

    沈寒琅出身一个小国家的士族,门第显赫,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公主王孙也比不上沈寒琅这个沈氏嫡长子。若无意外他该风风光光一路位极人臣、出将入相,最后要是有心谋反混个皇帝当也不是不可能。

    结果遇上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不顾自己屁股下的龙椅坐得稳否,连发七道谕旨将身世满门抄斩,鲜血在长街铺开一地,哀哭回旋在帝都上空三日不绝。幼年沈寒琅被忠仆护送侥幸逃出生天,中间略过不表,十余年后沈寒琅学艺成,自隐居之地前往故土报仇,发现当年杀死他一家的皇帝已经在大乱的天下战火中成一抔黄土,国家早被叛军颠覆,千秋功绩化为笑话。

    沈寒琅见此,一朝勘破,毅然拜入仙门,凭借卓绝天资成为当世仙门首座。

    世称履霜君。

    小弟子倒腾了无数手的故事里有多少水分程榭之不得而知,但通过交谈,他起码知道了沈寒琅的身份地位在这个修仙的世界中,非常高。

    位高权重,这四个字也就意味着沈寒琅不是一个好骗的人。

    不过好在沈寒琅对程榭之还算纵容,默许他在这座大殿内种种探究查询的行为。

    和小弟子的交谈完全满足不了程榭之的好奇心,程榭之想要和这个世界里更多的人交往。可惜这座大殿建立在悬崖峭壁之上,出大殿数步就是万尺高的深渊,狂风从底下涌起,吹散脚边云雾,几只尾羽艳丽的大鸟展翼在深渊间盘旋,锐利凶狠的眼神不住往程榭之身上打转。

    只要他踏出大殿的保护范围一步,马上会被凶狠的禽鸟撕咬成碎片,成为一顿美餐。

    这么一个凶险的地方,却有一个格外旖旎的名字。

    栖碧崖。

    悬崖上一株桃花颤巍巍在风中盛开,程榭之不知道是否能以此来判断季节,毕竟这方空间内所有的植物都葱茏长青,包括某几种本不该在这个季节盛开的花。

    他下意识握紧了那颗被他从星际时代带过来的桃花种子,一片桃花花瓣被风吹到他发梢上,冷香幽浮。程榭之眯了眯眼睛,转身走进大殿内。

    几日的时间已经让他从旁人口中初步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程榭之不打算浅尝辄止,他思索片刻,主动去找了沈寒琅,提出自己的来意。

    ——

    如果可以他想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看看能不能找到回家的线索。

    沈寒琅端坐于案前,执笔敛眸,闻言轻轻笑了笑。

    满口谎言的小骗子。

    程榭之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空旷殿内沉寂片刻,对方才抬了抬薄薄的眼皮,平静陈述事实。

    “这里没有下山的路。”

    程榭之当然知晓,毕竟一出门就能看到悬崖边,没有下山的路,倒是有条下黄泉的路。

    殿中除了沈寒琅只有程榭之和两个看门小弟子,其中只有程榭之一个是真真正正的“普通人”。

    两个小弟子已经到了辟谷阶段,不用吃五谷杂粮,据说六个月定期一换,仙门那边重新派人过来,再难熬也不过是六个月,对修仙者来说,在与世隔绝的地方闭关三年五载是常有的事情,六个月自然更不值得一提。至于沈寒琅么,到他这个境地,有没有路都一样。

    看门弟子不能下山,沈寒琅用不着路,真正被限制的只有程榭之这个无法靠吹花嚼蕊过活的普通人。

    程榭之可不想被困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一辈子,他果断对沈寒琅提出自己想离开的愿望,得到并不明确的答案后,程榭之稍顿,道:

    “还请君上赐教。”

    一下子直接把沈寒琅架上去了。

    沈寒琅搁笔,朝他招手让他坐在自己面前。

    程榭之乖巧听从,比之日后绮丽昳盛的五官此时还依稀可见少年人的青涩,但锋芒初成,眉目有时收不住的锐利犹如出鞘的刀。

    从不像真正乖巧听话的孩子。

    待他坐定,沈寒琅招了招手,一柄闪烁着耀眼白色光芒的剑飞到他手中,剑穗轻打过,程榭之一眼认出这是第一天来到这里时,那把意图亲近他的剑。

    “它很喜欢你。”

    沈寒琅温声说,指尖抚过剑身,长剑发出轻轻的铮鸣声。

    程榭之眉眼轻弯,不置可否。

    “这是君上的剑。”

    客气而疏离,细听下还有谨慎的试探——他搞不清楚沈寒琅的态度。

    “你喜欢的话送你也无妨。”沈寒琅轻描淡写道。

    “等你剑练好了,就能御剑下山。”像是能看穿程榭之心底想法,沈寒琅说到此处抬眸,“这是最快的方法。”

    程榭之本要拒绝的话到口边一顿,马上面不改色咽了下去,“多谢君上赠剑。可我既不通剑法,也不知晓如何御剑。”

    沈寒琅看他一眼:“我可以教你。”

    履霜君剑法独步天下,是当世最有名的用剑高手之一,能等他一句指点,不知是多少剑修梦寐以求的事情,更别说亲手教导。

    程榭之对外界一无所知,不清楚自己头上落了件天大的好事,可他也能猜测到仙门第一人的教导价值不可估量。面对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程榭之置于衣袍上的手指微动,神情肉眼可见闪过一丝犹疑。

    倒不是说猜测沈寒琅居心叵测或者如何,只是程榭之单方面不想和对方有过多接触。

    他虽然对这个世界的修仙好奇,可那是以一种外来观察者的视角来看,真要让他踏上仙途,追求长生大道——那未免也太无聊了。因此程榭之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与这个世界接触过深,他还是期待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里去,尽管那地方也没什么好的。

    可是为了离开这个地方,重获自由,程榭之又不得不按照沈寒琅的要求来学习剑法,接受他的教导。

    霎时,程榭之在心底将利害衡量过数遍,垂下凤尾蝶似的纤长眼睫,已经微长的发丝遮住耳尖,双手恭谨接过沈寒琅手中的剑。

    “多谢君上。”

    礼仪无可指摘的恭敬。

    ……

    剑修习剑大多是从幼时就开始,很多人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他们一生将要走的道路,虽然无从判断这条路是否正确,但至少他们打下了深厚的基本功,而程榭之——完全没有。

    所幸他肢体比一般毫无基础的普通人要柔软,加上天生反应敏捷,感悟力强,让他在练习过程中能少吃不少苦头。

    他握着剑柄,未完全长开的脸上汗水滚落:“只要赢过你就可以了是吗?”

    沈寒琅擦拭剑锋,笑而不语。

    程榭之刚刚在实战中被沈寒琅一剑打飞,对方的剑甚至根本没有出鞘,就能让程榭之感受到铺天盖地压迫下来的汹涌剑意。

    比起离开,更强烈的胜负欲此刻牢牢占据他的心脏。

    程榭之当然算得上少年天骄,他父母皆是不凡之辈,他生来就收到瞩目的视线,即使刻意掩藏锋芒,接近他的同辈中也少有能跟的上他的。这样的程榭之当然是骄矜的。

    沈寒琅算是他人生中遇到的最大的挫折——撇开天赋不论,对方比他多出来的许多年的丰富经验足以吊打他。

    程榭之从未输给过一个人这么多次。

    他再一次握住剑柄,暗想:我总有一天要用剑在对决场上堂堂正正杀了他——仅仅打败一次是不够的。

    他冷漠无情地再一次挥剑,打掉对方挑起他下巴的剑。

    程榭之毫不怀疑自己能做到,沈寒琅也不怀疑这一点。程榭之是他这么多年见过的最有用剑天赋的一个,不过短短一段时日,少年进步神速,在与他同龄的人中已少有敌手,这种可怕的天赋,即使是当时这个年龄的自己,也要稍逊一筹。

    不过程榭之想赢过他还需要几年。

    时间带来的差距需要足够的时间才能弥补。

    沈寒琅有些期待自己亲手教导出来的人,赢过自己的那一天。

    他微微一笑,手中剑如闪电,掠过身量拔高的少年发梢,剑尖挑起一片飘落的桃花花瓣。

    程榭之抿了抿唇,脑袋微偏,那贴着他脖颈的冰凉剑锋也随即偏移一寸躲无可躲。

    他眨了眨眼睛,轻声开口:“……哥哥。”

    忍辱负重。

    程榭之如是评价自己。

    自从程榭之的剑术飞速进展后,沈寒琅下手也越来越狠,毫不留情。有好几次程榭之以为真要死在对方剑锋之下。不过这种情况没持续多久,程榭之很快就找到了回击的方法,实在打不过的时候,示弱也不失为一种手段。

    或许是因为沈寒琅从前沉迷修炼,没有遭遇过这种架势,程榭之示弱时,他总会眸光晦涩地盯着程榭之看一眼,然后收剑。

    是程榭之百试不爽的好手段。

    当然,这种手段也是有弊端的。下一次沈寒琅会更加把程榭之往绝境上逼。在这样往复摧残下,程榭之的剑术进步飞快,虽离沈寒琅还差一截,可在他同年段的中,再也没一个比他更惊才绝艳的。

    沈寒琅看着他,犹如看一块自己精心打磨出来的璞玉。

    程榭之除了学习剑术,空闲时间还把沈寒琅书阁里的藏书读了个遍。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因此他也不着急回去。

    ——

    等他赢过沈寒琅再说。

    很快了。那一天。

    程榭之期待地想。

    沈寒琅负手站在木格窗前,终年不凋的桃花在庭院里飘落,少年挥剑时带起凌厉剑法,满袖桃花乱飞开去,冷香盈面。

    他突然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对方时,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少年身上察觉到属于他自己的气息。

    尽管程榭之掩藏得很好,可是整座大殿都笼罩在他神识下,没有任何隐秘举动能瞒过他。他很快就知道了那股气息来自少年手中的桃花种子。

    很奇怪的事情,明明从未有交集,但少年手中那颗种子确实有他的气息。他一直认为是是那颗种子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但直至如今他才隐约明白,他第一眼看见的从不是什么种子,而是那个狡黠灵动的少年。

    沈寒琅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

    “灵台会?”

    听到这个名字,程榭之挑了下眉梢。

    这是此界仙门十年举行一次的重大比试,目的是挑选出最有潜力和天赋的好苗子进行着重培养。

    沈寒琅名动天下多年,参赛是不可能,但受邀去做个评判完全在情理之中。

    沈寒琅颔首。

    程榭之:“……所以你要带我去?”

    沈寒琅垂眼看着他。

    要完全抓住一只鸟儿,得张弛有度,不能一昧的张,适当的弛也是必要手段。

    “好。”程榭之很快点了下头。

    这次离开栖碧崖,他可不会再回来了。至于练习剑术么,反正在哪里不可以练?

    谁要在这鬼地方老老实实再待上几十年?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