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澜年幼，却已经有了封号和属于自己的府邸，这可谓是晋国皇室中独一份的恩典。
中秋之夜，本该是一家团圆的日子，但她生母早亡，晋帝另立新后，那巍峨皇城于她而言早就不是家，而是龙潭虎穴。熬过了中秋佳节夜宴，她乘着车马落寞回府。
因是佳节，天子金口玉言免了宵禁，月上中天之时洛阳城内依旧灯火连昼，千街错绣。
孤零零的马车缓缓行过车水马龙的街市，周围的喧嚣衬得萧澜越发孤寂。
荆婉看出她心中失意，又见许多民众在江边玩花灯，便提议去江边驻足片刻散散心。
到底是豆蔻梢头的少女，即便再沉稳持重天性也是爱玩爱闹的，所以萧澜接受了这个提议。
一年中的灯会以元宵节为最盛，而中秋节的玩花灯则多为民间孩童的把戏，以纸张和竹条扎就简单朴素的花灯，而后放入江中任其漂流，这便算是玩过了。
虽是小把戏，但江河远阔，一不小心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因此来江边的孩童多有父母相伴。纵然习惯了孤身一人，但萧澜看到如斯合家欢喜的光景还是会忍不住难受。
她让荆婉去路边小摊买了盏做工平平的“一点红”，而后寻了个不起眼的凄冷角落将它放了下去。
风在水面上荡起阵阵涟漪，水流携着小灯渐行渐远，看着小灯远去，萧澜觉得心头的烦恼好像也离自己远了一些。
恰此时，凌乱的人声匆匆而至。
“快！就在前面！快抓住他！”是个稚嫩的声音，听起来大概也就十岁左右的样子。
“抓到啦！”成年男子的高喝惊起一片已经入睡的鸟雀。
萧澜闻声望去，只见窜动的人影和透亮的火光。
究竟是发生了何事闹出这等阵仗？
“呵，小兔崽子还挺能跑！看爷爷不打断你的腿！”
说这话的是个稚嫩童声，也不晓得哪里学的规矩竟自称爷爷，萧澜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给我打！”
“慢着！”似乎是被抓住那人的声音，听起来比那“小爷爷”稍大些，年纪大约在志学之年。
“那玉佩明明是它自己松脱的，我好心提醒你却被反咬一口，难道这就是你们晋人的待客之道吗？”
哦，原来这“小兔崽子”是被冤枉的。
萧澜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帮忙，却听那“小爷爷”沉默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反唇相讥道：“笑死我了！他说他是客，哈哈哈哈哈哈……战败之国为了求和送过来的质子竟有脸说自己是客？你——充其量不过是个名头好听些的俘虏！啊哈哈哈哈哈……”
“啊！”似乎是有人摔倒了，一堆人慌慌忙忙唤着“世子殿下”去扶，想来摔得应当是那位“小爷爷”了。
接着，只见一少年拨开人群直冲过来。
此地凄清，火光幽暗，那少年慌乱之下没有注意到萧澜，一下子便同萧澜撞了个满怀，荆婉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自然没能拦住那少年，便眼睁睁看着萧澜倒在了自己面前，反应过来后才忙不迭地去将她扶起。
好在萧澜没有伤着，那少年也很快自己爬了起来。
少年人还未长成，看起来竟比萧澜还要矮上一点儿，让萧澜情不自禁想到了自己的弟弟萧瀚，当即便生出了保护欲。
……
“对不起。”
白净宣纸几乎被工整秀丽的楷书字迹填满，楚璃月停下了笔，歉疚地道出这三个字。
这句道歉迟来了许多年，当年那个青涩少年已然长成了八尺有余的青年郎君，而从前的豆蔻少女也成了风华正茂的英气女郎。
“道歉做什么？是我不好，不该忘了你的……”如果她不曾忘记，又或者早一点察觉到楚璃月对自己的心意，或许他们便不至于错过那么久了。
可惜，世间万千俗事，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提笔蘸墨，楚璃月继续无声地讲述被萧澜遗忘的故事。
“可有伤着哪里？”萧澜问道。
楚璃月摇了摇头。
人高马大的家丁将他们团团围住，萧澜丝毫不慌乱，往前跨了一步，刚好将楚璃月挡在自己身后。
“谁啊？哪个不长眼的敢妨碍本世子！”小霸王被几名家丁簇拥着过来。
荆婉冷声斥道：“休得无礼！”
萧澜眼眸凛冽，但面上还是一如往常带着礼节性的浅淡笑意，她淡然道：“世子，方才宫宴上我们还见过的。”
世子身边一名衣着较为华丽些的家丁弯腰在世子耳边嘀咕了几句，世子忙收起满脸怒气，讨好笑道：“是龙朔公主啊，幸会幸会。”
明明是半大点的小人儿，却将大人们觥筹交错间的世故圆滑学得透透的。
世子赔礼完，家丁上前拱手为礼，正要向萧澜解释事情经过，萧澜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谦和道：“方才本宫在一旁看热闹听了个大概，弄坏世子的玉佩是这位小公子的不是，但今日中秋此等小事还是不要闹大得好。”
“不是，我……唔。”楚璃月想要辩解却被荆婉捂住了嘴。
荆婉武艺高强，楚璃月挣脱不开，只能任由萧澜往他头上扣黑锅。
“这样，本宫代他向世子赔罪了。”萧澜从腰间取下自己的翡翠玉佩挂在了世子腰上，接着道：“年前番邦的贡品，据说是几十年难得一块的高冰料子。”
王公贵族家的嫡系含着金钥匙出生，长在金玉珠宝堆里，自然能轻易辨别东西优劣。
世子见是个好东西，顿时就忘了自己原本的那个玉佩了，立时高兴起来，对着萧澜盛赞感谢一番便开开心心地离去了。
但楚璃月可就高兴不起来了。
待他们走远后，萧澜让荆婉放开了他，原本想好好同他说道，谁知楚璃月悲愤交加，没等萧澜开口解释就直接朝她大吼：“那玉佩明明是他自己没系好才掉下来的，他怕回家挨骂才推到我头上，以怨报德，难道这就是你们晋人的处世之道吗？我们楚国势弱又如何？今朝败了，指不定明朝赢的就是我们！”
一场战争的失利，一道旨意的下达，一位原本金尊玉贵的嫡皇子远赴他乡寄人篱下。
水土变化带来的不适、身份变化造成的心理落差、还有家国被欺侮却无可奈何的惆怅……这一切没有将他压垮，甚至晋国贵族的压迫他都可以忍受，但作为陌生人的萧澜释出善意却让他背负罪责，这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撂下狠话，也不管萧澜作何反应，他撞开荆婉飞速往自己居住的别苑跑回去。
质子不得私自离开规定的居所，他今日偷偷溜出来已然是过错，悲愤之下仅存的理智便是赶紧回去免得再生事端。
……
“咦？”
萧澜抬手阻了楚璃月写字的动作，半是打趣道：“照这样下来，故事的后续应当是楚国皇子卧薪尝胆，发兵晋国，一举报得当年欺侮之仇才对啊。”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