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玄幻小说 > 剑来 > 第十二卷 选官子 第九百一十七章 读书声里太平道上
    陆沉离开北俱芦洲清凉宗后却没有直接返回白玉京而是先走了一趟青蒿国在那条洞仙街见过了那位本该姓李的陈姓读书人再偷偷摸摸重返宝瓶洲要见一位与自己境界悬殊却无法小觑身份的老朋友。

    从北俱芦洲跨海一路南下掠至宝瓶洲陆地上空后不出意料那位坐镇天幕的文庙圣贤也是老熟人了跟陆沉聊了几句。

    陆沉觉得这场言语不多情意颇重的叙旧可以算是相谈甚欢至于对方是怎么想的陆沉就管不着了。

    洪州豫章郡新设衙署采伐院。

    采伐院的首任主官是一个叫林正诚的京城人氏。

    听说之前在京城兵部衙门任职担任邮递捷报处的二把手年纪不小了不知道怎么就捞着了这么个肥缺美差。

    这位林大人既没有任何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举措也没有万事不管只是享福做事情大体上算是中规中矩该走的流程都走了一遍。比如穿上官袍带着衙署胥吏一并去当地文武庙和城隍庙那边敬香。因为采伐院是个新衙门没什么可与前任交接的公务倒是省事不少。

    这天夜幕中一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也不敲门径直推门而入坐在火盆旁边的板凳上伸手烤火取暖打了个寒颤笑嘻嘻问道:“当年偷袭宁姚的那个刺客到现在还是没能查出幕后主使?”

    林正诚放下手中书籍抬了抬眼皮子坐着不动对白玉京三掌教的那个问题置若罔闻林正诚就只是抱拳说了句客气话:“见过陆掌教。”

    陆沉抖了抖袖子“咱俩谁跟谁矫情了。”

    在小镇摆了十来年的算命摊子双方都很知根知底了。

    可就像就像窑务督造署的曹耕心最需要盯着的那个落魄山年轻山主双方却一次都没有碰面聊天。

    在陆沉这边林正诚亦然。

    林正诚是那座骊珠洞天的当地人更是绣虎亲自挑选出来的第二任阍者。

    不然堂堂大骊国师不至于无聊到去帮一个督造衙署官员的儿子帮忙取名。

    至于上一任阍者甲子期限一到就算无功无过地卸任了绣虎崔瀺自然是不太满意的。

    在此人之前其实还有一位外乡剑仙担任骊珠洞天阍者的岁月最为漫长而且对方还有一个极为特殊的隐蔽身份祭官。

    这是与崔国师最后一次见面才透露给林正诚的秘密这位悄然离开家乡、通过倒悬山来到浩然天下的剑修是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最后一任祭官。

    事实上杨老头在宁姚第一次游历骊珠洞天就为她泄露过天机只是老人当时说得比较云遮雾绕只说有个外乡剑修死在了小镇附近在那之前这个剑修将一路山水见闻汇总编订成册最终留下了一本山水游记偶尔会翻翻看。

    那会儿的宁姚只是将信将疑当时她也没有深思之后杨老头便转移话题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何谓心声。

    少女瞬间就有所明悟刹那之间就进入一种类似佛门禅定、道家心斋的玄妙状态。

    林正诚猜测这位剑气长城三官之一的剑修是奔着石拱桥下的老剑条而去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没能得到某个答复估计就留在了骊珠洞天转去担任阍者只是那会儿离着崔瀺担任大骊国师还早大骊宋氏也始终都被蒙在鼓里并不清楚与剑气长城的牵连如此之深。

    不过这位祭官除了明面上的剑修还有一个更为隐蔽的身份是一位已在山巅、脚下无路的武学大宗师。

    剑气长城历史上止境武夫屈指可数。

    最后一位是白炼霜还是一位女子。

    这绝对不合常理剑气长城的武运再被剑道气运压制九境、十境的纯粹武夫数量也不该如此稀少。

    独。

    因为有人独占了武运。

    浩然天下武学第一人“龙伯”张条霞昔年此人心气未坠正值拳意巅峰之时那会儿的张条霞可谓意气风发将止境之上的武神完全视为囊中物大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概。

    结果在大海之上曾经与一位不知名的纯粹武夫有过一场问拳。

    张条霞没输也没赢。

    但是在那之后张条霞就转去修行最终成为浩然天下历史上寿命最久的一位止境武夫。

    张条霞对于外界给予他的诸多美誉、头衔例如天下武道第一人从来不认你们讲随便讲反正张条霞就是不理睬不搭话。

    陆沉之所以知道此事还得归功于自己那个不记名弟子老舟子仙槎。

    仙槎刚好是那场问拳的唯一旁观者。

    那一场武道巅峰之战双方身影快若奔雷速度之快犹胜剑修飞剑打得方圆千里之内大海处处塌陷处处见底。

    陆沉甚至猜测在某个山头那边这位祭官是有一席之地的。

    可惜那座古怪山头陆沉一个修道之人去不得。

    “天下未动宝瓶动天下大乱宝瓶静。”

    好像猜出了林正诚心中所想陆沉低头凝视着火光轻轻搓手微笑道:“这句谶语也是贫道当年行走在小镇光阴长河中才后知后觉找到了一点点的蛛丝马迹最终凭此线索推算而出。由此可见这位祭官算卦很准啊。”

    林正诚见那陆沉竟然从袖中摸出几块红薯放入火盆里边看架势是一时半会儿不打算走了只得主动问道:“不知陆掌教今夜造访有何指教?”

    陆沉抬头笑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哪些事情是画蛇添足了又有哪些事情是做得顺势而为了?”

    林正诚淡然道:“既然都是过去的事了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陆沉抬起一只手光彩流溢丝丝缕缕的光线聚拢在一起星星点点是一座旧骊珠洞天的轮廓那些星光有些璀璨耀眼有些晦暗不明有些光泽温和有些极为刺眼而且光亮有强弱、大小之分亦有颜色差异等到陆沉缓缓拧转手腕就像一座原本静止不动的天地有了个一便开始缓缓运转起来。

    陆沉抬起另外一只手双指捻棋子状好像捻起亮度悬殊的两粒光点约莫是担心林正诚看不真切陆沉指尖便现出两人容貌分别是那腰系鱼篓的李二还有个身材消瘦肌肤黝黑的草鞋少年陈平安。

    陆沉又捻出两粒光亮是那大隋皇子高煊与一位年迈扈从双指并拢将两人轻轻一推便好似倒退而走与那李二和陈平安愈行愈远陆沉随后将光亮轻轻放回去骤然间一个加快旋转一座天地如人奔走加快步伐不舍昼夜象征陈平安的那粒晦暗光点渐渐明亮起来最终在刹那之间大放光明然后好似撞到了什么如轰然一锤狠狠砸在剑胚之上火星溅射。

    却是昙花一现的下场等到那份异象结束后那粒光亮重归晦暗渐渐消散四方去往小镇各地他人身上。

    “你瞧瞧被杨老头骂不是李二自找的嘛。”

    “这就叫好心办坏事。”

    “你其实一样不信?那贫道就得举个例子了你当晚故意丢入龙须河里边的那些蛇胆石品秩不算低了是你本该留给自己儿子林守一以后修行的家底对吧?”

    “结果看似是帮了个大忙能够帮着那个泥瓶巷少年增加七八成收获那你知不知道其实后来被马苦玄随便得手的那颗蛇胆石本该是被陈平安放入箩筐里的?这笔账林正诚你自己算算看陈平安是赚了还是亏了?反正要贫道看啊肯定是亏大发了。”

    林正诚不为所动说道:“我不管这些弯弯绕绕的现在的陈平安是不是才最让你们头疼?”

    陆沉倒是不否认此事点点头只是很快又笑问道:“那如果贫道多嘴一句林守一因为你这个爹的偏心才失去了某个机会呢?比如贫道送给谢灵的那件东西本该是落入林守一手中?林守一甚至无形中失去了更多的福缘?有就一连串有自然无便一连串无。此间得失不可不察啊。当年贫道摆摊子给人算卦是给过你暗示的。”

    林正诚心境始终古井不波嗤笑一声“我自家崽子有无出息出息大小轮得到你管?你姓林啊?好像我们家谱上边就连个叫林沉的都没有。”

    陆沉一时语噎任由那座小天地悬空自行旋转伸手拨动炭火中的红薯哀叹一声“烦死个人。”

    难怪崔瀺会挑选此人担任阍者境界确实不高偏偏是个油盐不进心如磐石的。

    而且小镇的这份淳朴民风到底是咋个回事嘛一个比一个说话戳人心窝子。

    林正诚站起身绕过书桌坐在火盆旁自顾自拿起一块烤薯的红薯拍了拍灰尘开始啃起来。

    陆沉笑着提醒道:“慢点吃小心烫。”

    林正诚瞥了眼那座悬空的小天地。

    有些光亮是几乎不动的。

    例如小镇那座最高酒楼里边的封姨阴阳家修士陆尾出身旧天庭雷部的老车夫等存在。

    有些光点璀璨若星辰高悬是那阮秀李柳。

    还有类似那个雨神转世的娘娘腔窑工苏旱。

    以及从铁锁井逃离的少女稚圭。

    与此同时小镇所有人身上不断有因果丝线或牵连在一起或悄然断掉。

    最终将所有人都裹缠在一起修士少但是丝线粗凡俗夫子身上长线数量更多却纤细。

    唯独杨家药铺那边一团云雾遮掩。

    陆沉啃着手里边的红薯突然气呼呼道:“陈平安这家伙也太记仇了我又没有做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凭啥唯独对我有那么大怨气。你这个当长辈的得管管管管他啊。如今你在陈平安那边说话比谁都管用了。”

    林正诚提醒道:“是看上去没有真正做什么。”

    看上去。真正。

    陆沉自顾自说道:“再说了当年小镇大劫来临又不是只有我们白玉京仙人露面三教

    一家的圣人可是都现身了。”

    “至多是咱们紫气楼那个脾气差的率先动了手可贫道不一样啊从头到尾既没有跟齐静春干架也没有撂半句狠话和和气气的。”

    “陈平安凭啥不去跟文庙那位副教主寻仇也不去找佛门理论就逮着个我不放脾气好就好欺负是吧冤死我了。”

    林正诚做了个古怪动作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脸然后瞬间收起。

    就像是听过了一个笑话捧场完毕陆掌教你继续说下个笑话。

    陆沉抬起袖子指了指这个家伙“读书人咱们都是读书人。难怪林守一打小就跟你不亲。”

    圣人抱一为天下式知荣守辱为天下谷。

    崔瀺为林正诚的儿子取名为“守一”。甚至还早早帮林守一想好了及冠时的那个“字”。

    姓林名守一字日新。既日出日新宜慎之又慎。

    见这位白玉京三掌教还在装傻林正诚便抬起手双指虚握如拿书晃动状。

    陆沉叹了口气。

    太聪明也不好很容易没话聊。

    林正诚的意思大概是说你我二人都是小镇那些故事的翻书人几乎所有线索脉络纠缠走势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你我都也都翻阅得一清二楚那么就别装傻扮痴了。

    陆沉感叹道:“要是皇帝陛下说得动你你就能说得动陈平安答应当那大骊新任国师。”

    林正诚默不作声。

    做人做事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就只是想明白一个我是我。

    既然我是我就必然会做很多该做的事情不做很多不该做的事。

    就像林守一年幼时去那座学塾有次下课回家红着眼睛好像哭过。

    林正诚当时还好瞧见便问他怎么回事林守一说有同窗作弊他检举然后就没愿意谁搭理自己了。

    “你觉得自己是错的?”

    “没有!”

    “做对的事情就一定会有好的回报吗?”

    “不是吗?不都说好人有好报。”

    “不一定是。”

    “啊?”

    “不然要你们读书做什么。”

    “爹齐先生跟我聊过了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不过我觉得齐先生说得更好些说让我要相信好人有好报跟爹说得不太一样。爹你上学那会儿也跟我一样被人堵在巷子里挨过揍?”

    “滚去读书。”

    “哦。”

    “对了是谁打的你?”

    “二郎巷的马胖子。”

    “就他一个?”

    “嗯。”

    “滚!”

    着实怨不得儿子怕老爹父子两人大小就不亲林正诚只要见到小时候的林守一稍稍顽劣比如没做完课业就去敢玩耍林正诚从窑务督造署回家然后给自己撞见了就会直接用腰带伺候这个小祖宗打得林守一乱窜经常躲去床底下不出来。

    林正诚之所以对龙尾溪陈氏后来创办的那座学塾打心底觉得不以为然就是觉得那些个夫子先生与蒙学孩子们太客气了书上的圣贤道理讲得太多打得太少那些戒尺和鸡毛掸子就是个摆设尤其是几个上了岁数的老夫子约莫是自恃文豪硕儒、一代文宗的身份讲究一个君子动口不动手后来林正诚实在看不下去便破例写了一道密折很快就抽调了一拨年轻夫子来学塾相较于那些龙尾溪陈氏邀请来的老人后者学问低些墨水少些但是一帮有望金榜题名的大骊举子给一群穿开裆裤的蒙童讲课授业当然绰绰有余而且对待教学一事更加热忱。如此一来龙尾溪陈氏也轻松几分毕竟那些个老人谁不愿意在家乡归隐田林含饴弄孙或是住持地方书院讲学好为家乡培养几个大骊新科进士?

    陆沉瞥了眼林正诚不打搅这位末代阍者难得一见的父慈子孝沉默片刻等到林正诚收敛心绪才换了个话题“高煊会是个好皇帝你们大骊朝廷要悠着点了。如果绣虎还在或是哪怕换成宋集薪当皇帝根本不会让高煊成功继任大隋皇帝。”

    骊珠洞天当年摆在台面上的五桩最大机缘大隋皇子高煊得其一。后来作为大隋高氏与大骊宋氏结盟的代价高煊曾经担任质子在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多年。等到高煊返回大隋前些年又继任皇帝其实是接手了一个人心涣散的烂摊子。

    大隋当年等于是不战而降主动割让黄庭国在内的几个藩属国给大骊宋氏这对于心傲气高的大隋庙堂文武来说简直就是一种莫大屈辱。

    等到大骊宋氏完成一国即一洲的丰功伟业对于大隋朝廷来说又是一种不可估量的重创仅剩下点精神气都被大骊铁骑给压垮了。

    在这种情况下皇子高煊主动舍弃那条金色鲤鱼放弃了证道长生这条道路不说从金丹境一路跌境到下五境阳寿折损极多真成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这才不违反文庙礼制得以继承大统登基称帝。

    陆沉笑道:“三十年皇帝三十年可以做很多事情了。何况人之命理一事有定数却不死自古从无天定一说因为这本就是天定的。反正贫道很看好这个大隋皇帝说不定就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中兴之主。”

    拍拍手站起身陆沉来到书桌那边桌上摆放有一杆秤老物件了约莫是杨老头在林正诚上任阍者之初送出的一份见面礼。

    一杆秤。十六两即一市斤。

    当然是大有学问极有讲究的因为十六颗秤星寓意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再加上福禄寿三星。

    前人叮嘱后人不欺天不瞒地不然短一两无福少二两少禄缺三两折寿。所以说做买卖的人最忌讳缺斤少两。这就叫人在做天在看。

    陆沉拿起那杆古秤双指捻住轻轻旋转轻声叹息道:“明明是反复叮咛可惜无声。”

    放下那杆秤陆沉转身背靠书案双手摩挲着由豫章郡本地大木制成的案面轻轻呵气将那个悬在火盆上方的光球吹散如一囊萤火虫飘散开来陆沉看着那一幕景象微笑道:“海为龙世界天是鹤家乡。大鱼看甚大网都迸出!”

    林正诚冷笑道:“是齐先生做成了这件事跟你陆沉有屁关系。”

    之所以不是鱼死网破的下场只是因为有人扯开大网不惜裹缠自身真身如瓷器崩碎任由网中大鱼小鱼一并逃出生天。

    陆沉大笑道:“还好没说贫道是个搅屎棍已经是林兄嘴下留情了。”

    林正诚冷笑道:“那是因为提及了齐先生。”

    陆沉不以为意我们林兄就这脾气习惯就好。不媚上不欺下做人做事做官都是做一种人。

    “赵繇对宋集薪最为佩服觉得无论是下棋还是求学自己都远远不如同窗宋集薪却打心底瞧不起赵繇双方未能真正大道相契故而赵繇未能为其‘点睛’最终宋睦便只是当了个大骊藩王而非帝王。”

    “赵繇同样棋差一着骑乘牛车离乡之后遇到绣虎拦路少年交出了自家先生赠送的那方印章错是无错只是如此一来本是遥远之‘遥’‘宙’之繇反成‘摇动’之‘摇’劳役之‘徭’。”

    “泥瓶巷墙头上陈平安当那烂好人出声救人自然是出乎好心当那也确实从卢家小儿的脚下保住了命垂一线的刘羡阳

    可冥冥之中却属于引火上身双方命格可不是什么相辅相成甚至是一种相冲于是就有了后来双方的种种坎坷比如刘羡阳依然差点死在咱们正阳山那位睥睨天下的搬山大圣手上。刘羡阳正阳山五月初五陈平安只等三方散开唯独正阳山留在原地其余朋友二人各自颠沛流离远离家乡才有了后来双方的联袂问剑正阳山。只是此间诸多得失就属于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了。”

    “若非那娘娘腔窑工心地厚道那夜在泥瓶巷祖宅内一瞬间福至心灵最终只将那盒胭脂埋藏在门外的小巷中而不是放在陈平安一眼可见的地方甚至不是藏在院中地下不然长远来看就不是什么报恩而是好心却害人了。”

    “开喜事铺子的老柴生前曾经反复叮嘱孙儿胡沣不要接近陈平安是很明智的选择。”

    陆沉感叹道:“鸾凤错位芝兰当道。田里稗草。”

    擅离本位的鸾凤生错地方的芝兰尚且因为容易滋生浑浊之气而不得不被铲除何谈那些不起眼、本就惹人厌的稗草?

    如今担任大骊刑部侍郎的赵繇“繇”一字古同劳役之“徭”歌谣之“谣”遥远之“遥”还有“宙”以及草繇木条之茂盛状。

    汇集龙气的宋集薪负责“画龙点睛”的赵繇五月初五出生的陈平安加上出身远古养龙一脉的刘羡阳再加上那个喜事铺子的胡沣。

    山清水秀草木茂盛伐木集薪生火以远古至高之礼祭祀神灵于人间阳气最为鼎盛之日烹大地江河炼铸阳燧镜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与天取火大火燎天烟雾如龙飞升火光直通天外自成一条光阴长河这便是一条无需飞升台的崭新登天之路。

    这就是命。

    几乎是一种既定之命。

    陆沉说道:“所以说当年说服陈平安父亲的那个人绝不仅仅是泄露了本命瓷一事而是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打碎本命瓷就等于岔开旧路不一定真的可以避免可好歹多出了一线生机。我们回头来看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好心办坏事坏心也可能做成好事。这世道奇人多怪事也多。”

    林正诚脸色阴沉道:“是你?!”

    林正诚离开骊珠洞天去往京城兵部任职的途中国师崔瀺曾经在一处驿站等着。

    一场复盘崔瀺曾经评价过眼前这位白玉京三掌教。

    即便隔着一座天下即便被浩然天下大道压胜也拦不住陆沉恢复十四境巅峰修为。

    更拦不住一整座白玉京跨越天下从天而降落在宝瓶洲骊珠洞天的上空。

    林正诚当时曾经问过一个问题“只是为了针对齐先生一人至于吗?”

    崔瀺笑言一句“陆沉与齐静春并无大道之争可只要是为了那个大掌教师兄陆沉就至于。”

    “一方面那位白玉京大掌教是陆沉最敬重之人此外陆沉还有一个更大诉求是出乎私心因为当年陆沉觉得某个谜底能够在他师兄身上得到答案前提是这位道祖首徒当真能够做成一事。”

    陆沉无所谓时谁都打不过。

    陆沉有所求时谁都打不过。

    有陆沉在不是说齐静春就一定没有第二种选择。

    但是正因为陆沉的出现让齐静春最终只有两种选择。

    就像一盘棋下到了收官阶段一方占优。

    赢还是赢但是占据上风一方的赢棋路数就那么一两条棋路可走。

    你赢你的棋内局我赢我的棋外局。

    打个比方假设刘羡阳手里拎着几件值钱瓷器要去泥瓶巷找陈平安。

    不管在小镇如何走街串巷更换路线到头来终究只有两条路可走路过顾璨家门口与不路过。

    陆沉的存在就是个跟刘羡阳不对付的泼皮无赖堵在顾璨家门口的街巷拐角处谁来就与谁搏命而且绝非故弄玄虚。

    刘羡阳就算打得过那个无赖但是权衡利弊犯不着没必要因为手里边还拎着瓷器要送给陈平安当然就要绕路。

    陆沉哑然失笑抬手一拍桌案佯怒道:“都什么跟什么啊别血口喷人贫道是什么时候到的小镇就那么几年功夫能做成什么事情你林正诚会不清楚?这只大屎盆子也能扣到贫道的头上?!就算你做人不讲良心栽赃嫁祸总得讲点证据吧?!”

    林正诚皱眉道:“是邹子?”

    陆沉抹了把脸演戏真累摇头道:“既然最有可能那么就肯定不是了。邹子做事情一向喜欢点到即止如此亲身入局不是邹子风格。一着不慎直接道心崩碎只是跌境都算好的了。”

    陆沉伸手拍了拍头顶道冠再伸长胳膊抬高手掌晃了晃“头顶三尺有神明不管外人信不信反正贫道是很讲究的。”

    陆沉沉默片刻掐指一算再算突然笑了起来“可怜田婉本来只是将那蝉蜕洞天藏在骊珠洞天之内自以为能够骗过自己便可以瞒天过海到底是道行浅薄了这种自欺欺人的事情当真是谁都可以学可以做的?老柴信守承诺没有觊觎那只金色蝉蜕估计连老柴都没有料到一路辗转竟然还是被他的宝贝孙儿得了这桩‘明明近在手边偏偏远在天边’的福缘委实妙不可言所说老话说得好命里八尺莫求一丈不求反而可能就有。”

    “不过要说宠爱晚辈的程度谁都比不过杨老头看待李槐吧。所以说傻人有傻福必须得信!贫道下次收取关门弟子就一定要收个不那么聪明的。”

    陆沉望向那个林正诚“关于蝉蜕洞天的下落此事可以转告陈平安不打紧贫道保证绝对不会画蛇添足。”

    林正诚扯了扯嘴角显然没这打算。

    当年小镇的白事铺子不少喜事铺子却只有一个掌柜是胡沣的爷爷老人去世后墓碑上用上了真名柴道煌。

    所以陆沉才会一口一个老柴。

    老人曾是远古人间所有定婚店的头把交椅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月老了昔年道场所在名为“撮合山”。

    掌管一本姻缘簿和牵红线以及所有的媒妁之言。

    而他的孙子胡沣。古月胡。

    胡沣与桐叶洲敕鳞江畔的少女一样是远古月宫的天匠后裔。只是胡沣的血统要更为纯正就像后世门户里边的嫡庶之别。

    陆沉赶紧走回火盆旁坐下再不回去就要被林正诚啃完所有红薯了拿起最后一块轻轻拍掉灰尘使劲吹了口气嬉皮笑脸问道:“林兄贫道好歹是个白玉京三掌教在青冥天下那可都是横着走的谁敢跟贫道喘口大气你如今又无靠山了还敢跟贫道说话这么冲凭什么?”

    林正诚淡然道:“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陆沉哀怨道:“异乡遇同乡本该两眼泪汪汪的林兄咋个又骂人嘞。”

    林正诚直接问道:“陆掌教何时返乡?”

    陆沉埋怨道:“这话说得伤感情了别忘了我们是同乡。”

    林正诚极无诚意“哦陆掌教不说林某人还真给忘了这茬。”

    陆沉气笑道:“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你这个阍者会不知道贫道可是等于豁出性命不要了陪着陈平安走了趟蛮荒天下建功立业天下侧目。”

    林正诚点头道:“就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所以今夜才愿意陪着陆掌教聊了这么多废话不然我早就下逐客令了。”

    陆沉抬起双手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自言自语道:“不生气不生气。犯不着犯不着。”

    林正诚犹豫了一下抱拳沉声道:“只说这件事做得很不陆沉我服气是条汉子。”

    不还是骂人?

    可陆沉立即笑脸灿烂起来“这种暖心窝的好话林兄倒是早说啊说不定贫道都愿意为林守一这个侄儿护关!从元婴跻身玉璞而已又不是从仙人跻身飞升小事一桩。”

    “陆掌教要是愿意改个姓氏我可以在下次修家谱的时候添个名字放在第一页都没问题反正祠堂敬香都是九炷香。”

    “林兄你要是这么聊天就没劲了啊。贫道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一个凶狠起来六亲不认的。”

    “那我改个姓?”

    “林兄请自重!”

    见那林兄又开始装哑巴陆沉只得主动开口道:“就这几天的事情了文庙比林兄更早下了逐客令贫道必须在今年年底离开浩然天下一旦立春就为贫道关门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贫道走吧除此之外贫道实在想不出第二个原因。”

    林正诚说道:“听说二掌教刚收了个弟子。”

    陆沉讶异道:“贫道怎么不知道此事?”

    唉这个余师兄怎么回事都不与我这个师弟打声招呼。

    容贫道掐指算上一算哦巧了姓杨是个绰号小天君的还是咱们浩然天下的老乡本就是道门中人二师兄可以啊是学咱们那位师尊收个外乡人当弟子?

    可问题在于这个北俱芦洲的杨凝性怎么能跟自己比年轻人撑死了就是第二个“雅相”姚清。

    幸好不是余师兄的关门弟子不然自己一定要拦上一拦。

    陆沉站起身抖了抖袖子“等到一切都水落石出好像便无甚意思了。”

    就像陈平安先前与自己暂借一身道法时难免心生感慨境界一高天地就小。

    其实这也是所有飞升境、十四境大修士的共同感受。

    世态人心山重水复好似一般模样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西方佛国那边陆沉是不敢再去了蛮荒天下暂时去不得除了重返蛮荒的白泽其实还有一个与蛮荒天地同寿的存在。

    名“逡”。诞生于蛮夷之地大荒之中。

    类似五彩天下的那个小女孩如今嘉春几年她便几岁。

    当然还与浩然天下当年不愿意为至圣先师一行人撑船过渡的老渔翁是一样的大道根脚。

    至于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国自然一样有类似的存在。当初陆沉正因为知晓此事内幕才有了那句流传后世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三教祖师在散道之前肯定都会各自见一见“道友”。

    敢问心斋?唯道集虚。澡雪精神除却秽累虚其心则至道集于怀也。

    莫向外求自求多福。转念一想便是智慧。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故而君子慎独敬鬼神而远之。

    林正诚站起身“我就不送客了。”

    陆沉微笑道:“比起老瓷山那些碎瓷片更不起眼的好像还是那些匣钵。”

    那些匣钵。

    既像是那些精美瓷器的传道人也像是护道山水一程便默然离去的护道人。

    在陆沉看来天地间真正的匣钵大概就是所有孩子的父母了。

    林正诚突然问道:“陈平安从小镇带走的那把槐木剑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好像交给了老大剑仙却始终未曾归还与剑气长城的那位祭官有无关系?”

    陆沉撇撇嘴“那会儿贫道已经不在小镇了何况这件事显然是齐静春的作为让贫道怎么猜。”

    陆沉也问了一个问题“如今窑务督造署库房门口那边还是按例年年更换春联?”

    林正诚摇头道:“多年未换了是国师的意思。”

    昔年窑务督造署有一座戒备森严的库房负责搁放烧造出来的各类御用瓷器验收无误就会定期秘密送往京城。

    陆沉摆摊子的那些年里偷摸去过几次。

    里边摆满了瓷器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但陆沉却不是奔着养眼去的每次到了那边就摸出一条小板凳坐着闭上眼睛竖耳聆听。

    听那冰裂纹瓷器的开片的细微声响如一串风铃声故而被老师傅们说成是一种“惊风”叮叮咚咚如同天籁。

    而库房门口张贴有一副楹联按例都是坐镇圣人的手笔用来辞旧迎新如果是道家圣人坐镇一甲子内还会就近取材专门用上取自桃叶巷的桃木作为春联底板。

    陆沉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去库房门外悬挂着一幅去年写就的春联。

    读书声里风调雨顺事事有余福。

    太平道上国泰民安年年迎新春。

    陆沉身形一闪而逝离开洪州采伐院转瞬间来到昔年小镇的石拱桥边夜幕中沿水散步年轻道士来到那处青崖之上独自一人抬头望天。

    乡野田间看星河蜗牛角上争大道。

    故人应笑我作梦中梦见身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