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玄幻小说 > 剑来 > 第十二卷 选官子 第九百一十九章 只是朱颜改
    五彩天下中央地带的天幕处。

    两道剑光从飞升城内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天地之间那些高高低低的数座云海被剑气一搅生出一个个巨大漩涡。

    在云壤之间各自拉开一条弧形轨迹的璀璨剑光来到与天幕大门差不多高度的只是还隔着数万里之遥剑光骤然悬停刹那之间现出两个身形一个头别玉簪青衫长褂一个黄帽青鞋手持行山杖。

    两位剑修各自再化作十数道剑光往大门这边掠来是一模一样的遁法速度之快犹胜流霞舟。

    一位相貌清癯的儒衫老者抚须而笑“不得不承认只说赶路一事还是他们剑仙更潇洒些剑光一闪风驰电掣天地无拘看着就给人一种不拖泥带水的爽利。”

    另外一位老人点头道:“我当年也就是没有成为剑修的修道资质不然未必会愿意辛苦治学。”

    这两位负责坐镇五彩天下天幕的文庙陪祀圣贤一位是礼记学宫的首任大祭酒一位开创了河上书院。

    两位老人各带了一位自家文脉的儒生都是年轻君子需要在此共同驻守六十年如今详细记录一座天下各地在甲子内的天时变迁、山水气运流转。最早是为了防止上五境修士潜入崭新天下尤其是盯着与桐叶洲、扶摇洲相通的南北两道大门不让那些元婴修士和金身境武夫坏了规矩那几年中两位文庙圣贤仍是揪出不少心存侥幸的修行、武夫如今都在两位老夫子的袖里乾坤的小天地之内“寒窗苦读圣贤书”呢。

    等到见着了那位故地重游再折返此地的年轻隐官两位老人都有些笑意。先前陈平安通过桐叶洲那处天幕大门来到五彩天下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去势匆匆着急赶路双方当时就没有过多客套。

    至于年轻隐官身边的那名古怪扈从变化身形一只雪白蜘蛛趴在青衫肩头负责看管桐叶洲的那位文庙陪祀圣贤已经早早与他们通过气也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陈平安的师兄茅小冬如今是礼记学宫的司业如今担任桐叶洲五溪书院副山长的君子王宰其恩师便是礼记学宫的当代大祭酒王宰曾经来过这处天幕在老人这边言语之中对那位年轻隐官毫不掩饰自己的认可和推崇。而河上书院与南婆娑洲的山麓书院都属于亚圣一脉的顶梁柱而老人跟陈淳安既是同一文脉的读书人双方更是相交莫逆的挚友早年陈平安曾经带着大剑仙陆芝联手醇儒陈淳安在海上围剿了一头隐藏极深的飞升境大妖陈淳安曾经私底下找到过老人说不曾想自己还能了却一桩不小的心愿。

    有这一层层关系在两位与陈平安其实没有打过交道的陪祀圣贤自然而然就会心生亲近了。

    临近大门处小陌再次身形变化成雪白蜘蛛待在公子肩头。

    读书人要面子。

    陈平安与那两位老人作揖行礼两位文庙陪祀圣贤亦是作揖还礼。

    一方是以文圣一脉弟子身份一方是礼敬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双方聊了些五彩天下的山水近况陈平安就打算告辞离去通过那道大门重返桐叶洲。

    一位腰间悬配“浩然气”的君子御风赶来笑着打趣道:“宁剑仙怎么没有同行?该不会是吵架了吧?”

    陈平安无奈道:“群玉兄闲是真的闲。”

    看得出来双方关系不错还是相互间能开玩笑的那种。

    这位正人君子名顾旷字群玉。

    同样是文庙儒生都曾经去过剑气长城但是他跟只是在避暑行宫那边担任督战官的王宰不太一样因为顾旷除了是儒家弟子还是一位剑修所以得以上阵杀敌跟宁姚、陈三秋这个小山头混得很熟多次出城厮杀并肩作战那些被阿良丢到剑气长城的大骊仿白玉京长剑中一拨年轻剑修坐地分账顾旷凭本事分到了这把名为“浩然气”的长剑。

    叠嶂与陈三秋选择一起游历浩然天下既没有跟随飞升城来到五彩天下也没有像晏胖子、董画符那样跟随倒悬山去往青冥天下陈熙是希望陈三秋能够在浩然天下这边安心求学以陈三秋的那把飞剑的神通说不定将来可以炼出个本命字。而叠嶂便是奔着顾旷而来但是因为没有料到顾旷会担任五彩天下的记录官故而双方这么多年始终未能见面。

    顾旷摘下腰间那把“浩然气”问道:“这把剑能不能劳烦隐官交给飞升城哪怕是归还大骊宋氏也行我留着不像话。”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帮忙跑这个腿还是群玉兄自己留着吧。欠飞升城的这个人情哪有这么容易偿还的?至于大骊朝廷的那座仿白玉京如今已经用不着这把‘浩然气’长剑了。”

    顾旷只得重新悬佩好那把长剑。

    如果不出意外顾旷离开此地后多半会担任某座书院的副山长。

    当年醇儒陈淳安亲自带队领着一拨儒家门生赶赴剑气长城。

    与刘羡阳一起游历剑气长城的那拨儒家子弟其中有身为醇儒陈氏子弟的贤人陈是以及婆娑洲山麓书院的君子秦正修。

    秦正修与顾旷又是至交好友如今前者已经身在扶摇洲跟五溪书院的王宰、天目书院的温煜差不多已经担任一处儒家书院的副山长由此可见这些年轻有为的儒家君子因为在战事中各自大放光彩所以在大战落幕后都一一走出书斋凭借战功和自身学识得以身居要职成为文庙真正的中坚力量。

    为陈平安打开那道大门后一位姓姜的老夫子抖了抖袖子从里边摔出十数人纷纷站定后都有些晕头转向这些年被拘押在袖里乾坤中各有山水道场类似书斋屋子里除了书就是书再无别物。

    都是当年想要去往崭新天下避难的桐叶洲人氏有三位元婴境修士七个金身境武夫两位远游境宗师。

    老夫子笑着解释道:“是礼圣的意思劳烦隐官带回他们家乡。”

    陈平安点点头“小事一桩半点不麻烦。”

    在陈平安这边和颜悦色等到老夫子望向那些犯禁的十二人可就没什么好脸色了“这些年闭门读书翻了不少圣贤书你们就算是半个读书人了我们文庙刚好是个管读书人的地方返乡以后好好做人将功补过。”

    “如果再落到我手上呵呵。”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其实他们能够与姜夫子再次重逢也挺好的既然当年未能做到青山养老度危时那就皓首穷经通文义历来只有投笔从戎、弃学修道的励志典故少有弃道学文或是弃武治学的先例万一被他们做成了说不定还是一桩美谈。”

    姜夫子爽朗大笑咱们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

    桐叶洲众人这才看到一人是位腰间叠刀、双手笼袖的青衫客年轻相貌身份不明。

    这帮桐叶洲的大爷关起门来作威作福惯了哪怕老夫子方才说了“隐官”二字也还是一头雾水。

    只是再拎不清也听出了点苗头浩然修士里边竟然有人能够让礼圣亲自发话?如果没有听错的话姜老夫子方才还用了“劳烦”一语?

    不知是哪位驻颜有术、术法通玄的老神仙?

    姜老夫子看着那群呆头鹅提醒道:“要不是刚好隐官路过此地又凑巧是去往桐叶洲有人顺路捎带一程不然你们估计还要多翻七八年的圣贤书。愣着做什么你们不得与隐官道声谢?”

    众人闻言立即照做结果一个个面面相觑因为他们想要抱拳也好行礼也罢竟是低不下头弯不下腰一时间尴尬万分。

    陈平安看着这帮最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笑眯眯道:“老神仙和大宗师们无需客气不敢当不敢当道谢就免了吧怕折寿。”

    另外一位老夫子说道:“喜烛道友不妨现身。这拨人想要通过两道大门还需你护道一程。”

    等到陈平安点点头。

    小陌这才恢复真身将那十数人一并收入袖中。

    随后陈平安带着小陌沿着那条七彩琉璃色的光阴长河走出桐叶洲天幕处的大门。

    等到两位剑修步入大门后姜老夫子喟叹一声“梧桐半死清霜后烂摊子就是个烂摊子。”

    另外那位陪祀圣贤想起一事以心声言语道:“关于桐叶洲早年邹子有一番谶语作何解?按照现在的形势来看是邹子算错了?”

    姜老夫子摇头道:“现在就说邹子失算好像为时尚早。”

    凤随天风下高栖梧桐枝桃李春风花开日凤死清秋叶落时朴素传幽真遂见初古人。

    桐叶洲天幕处陈平安让小陌将那袖中十数人带往别处省得碍眼至于他们如何御风返乡各自的故国家乡是否还在想必这帮人都不会太过上心。

    陈平安与那位老夫子作揖再问道:“能不能帮晚辈找出那条风鸢渡船的踪迹?”

    老夫子点点头很快就为陈平安指明一处正是赶往仙都山的风鸢渡船所在。

    等到小陌返回后双方就化作剑光去往渡船那边在风鸢渡船那边飘然落地小陌有些奇怪轻声道:“公子米剑仙当下好像在闭关刘宗主亲自为米剑仙护道。”

    刘景龙走出屋子来到观景台陈平安来到他身边问道:“米裕找到打破玉璞境瓶颈的契机了?”

    这位米大剑仙作为自家避暑行宫的扛把子对于闭关破境一事是有心理阴影的。

    刘景龙点头道:“厚积薄发早晚的事。”

    陈平安摇摇头微笑道:“确实是早晚的事但是比小陌那个‘最早’的预期都要早上最少十年了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帮了大忙?”

    刘景龙也不矫情就大致说了其中缘由凭借本命飞剑营造出一座太虚天地先让米裕置身其中再牵引米裕心神等于在旁观道一场看那天地之种种大道显化最终归于一剑破万法。至于此间真正玄妙绝不是刘景龙与米裕言说几句道理那么简单米裕可能是在那场天地中看到了自己的人生年轻时为何递剑利落之后又为何不敢递剑想起了他人的递剑想起那些家乡剑修们生死得轰轰烈烈来去得无声无息……

    陈平安笑道:“回头我准备跻身玉璞境之时你也与我抖搂一手?”

    刘景龙摇头道:“只是米裕看了有用对你没什么用处。再者也不是我想要演化大道就能随随便便做到的。”

    陈平安重重一拍栏杆“就知道!”

    此举肯定消磨了齐景龙不少年的道行。

    刘景龙说道:“你不用太当回事我其实同样收获不小。”

    对于外界而言在落魄山观礼正阳山之后那座始终云遮雾绕的落魄山终于掀开一角虽说山主陈平安也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可能还是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米裕剑术最高杀力最大。

    一旦米裕成功跻身仙人境对于整个宝瓶洲来说不管是山上还是山下都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毕竟任何一位崭新大剑仙除了中土神洲之外对任何一洲山河的既有格局都是一种巨大的冲击。

    刘景龙突然笑呵呵道:“不管怎么说我也算帮了落魄山和陈山主一个小忙喝点酒?与我道谢也好还是提前预祝米裕破境陈山主好像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吧?”

    陈平安立即心知不妙刘景龙破例主动喝酒绝对是有备而来斩钉截铁道:“不着急我还有点事来渡船这边不久留马上要动身去往别处。”

    刘景龙一把拉住陈平安的胳膊“各自几坛酒而已就凭咱俩的酒量耽误不了正事。”

    陈平安拍了拍刘景龙的胳膊不管用使劲晃了晃手臂依旧不管用只得眼神诚挚道:“真有事!”

    小陌只得帮忙解围道:“刘宗主公子真有一件大事要做小陌只能是跟着至多是帮忙开道事后便无法护道半点了。”

    刘景龙松开手问道:“去往何处?”

    陈平安说道:“去看一看那棵梧桐树。”

    刘景龙微微皱眉“不等重返玉璞境?”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反正境界高低意义不大就不拖延了。”

    刘景龙只得提醒道:“小心。”

    陈平安笑道:“只要不是与某人酒桌为敌就都还好。”

    刘景龙没心情跟这家伙插科打诨问道:“如此一来赶得上后天的庆典?”

    陈平安点头道:“这个肯定没问题。如果谈不拢只会白跑一趟或者说对方干脆都不想谈还有可能直接吃个闭门羹。”

    刘景龙问道:“马上动身?”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先去见一下小米粒有人要我帮忙捎话。小陌你稍等片刻要是刘宗主实在想喝酒嗯?”

    小陌点头道:“懂了。”

    刘景龙微笑道:“立春那天陈平安你给我等着。”

    陈平安离开五彩天下时已经夜幕沉沉等到返回浩然天下却是晌午时分。

    一个肩扛金扁担的黑衣小姑娘正在船头船尾兜圈圈趁着四下无人右护法手持绿竹杖赶紧抖搂一手疯魔剑法。

    陈平安翻越栏杆来到渡船甲板上笑道:“好剑法。”

    小米粒赶紧将手中行山杖往地上一丢立即觉得不妥又赶紧去捡回来小跑向好人山主途中小米粒轻轻拍了拍绿竹杖聊表歉意。

    陈平安说道:“去了趟五彩天下见着了吴先生他让我捎句话与你问个好。”

    小米粒抿起嘴使劲点头不停然后咳嗽几声板着脸道:“吴先生客气哩。”

    就像吴先生就在身边一样然后一大一小的两位老江湖见着了面在那儿客套寒暄。

    陈平安弯下腰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

    小米粒笑得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就将绿竹杖和金扁担都捧在怀中一只手牵住好人山主的袖子一起散步轻声道:“我回头在落魄山多备些瓜子、糕点和小鱼干。”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有还是小米粒想得周到。”

    小米粒问道:“好人山主忘啦?”

    陈平安低头望去故意一脸疑惑道:“怎么讲?”

    小米粒笑哈哈道:“周到周到我姓周嘞。”

    陈平安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如此。”

    自家落魄山就没有陈灵均不敢惹的修士。

    当然也没有小米粒拿不下的长辈。

    飞升城那边宁姚坐在一间屋内在为那个名叫冯元宵的小姑娘指点修行。

    桌旁还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显得极为古怪灵精正在高高举起手中一枚印章借着灯光看那印文。

    是她从某个家伙的宅院厢房那边桌上“捡来”的宁姚倒是没拦着只说让她记得还回去。

    印文不大印文很多刻着一些寓意美好的吉语:书生意气剑仙风流神仙眷侣儿女情长。

    陈平安离开飞升城之前给宁府留下了好些春联和福字。

    也没忘记给丘垅和刘娥这对夫妻档的新酒铺写了一块匾额和几副楹联。

    一位重新远游的白衣少年在夜幕中独自御风闲来无事便高高举起手臂双指并拢在空中带出一连串的流光溢彩。

    落魄山的山脚那边如今暂任看门人的仙尉仙尉是假道士真书生穷是真的穷亏得素未蒙面却佩服不已的大风兄弟留下了那座书山。故而每天也没闲着不是看那个叫岑鸳机的女子武夫沿着山道阶梯来回走桩就是用心翻阅大风哥的那些珍藏书籍一些书页间每当有那“略去不提”的段落便会夹有一张纸原来是那位才情惊人的大风哥自己提笔写下那数百字不等的精彩内容。

    我大风哥真乃神人也!

    直教人看得心肠滚烫啊。

    绝顶高人吾辈宗师!

    陈灵均来到山脚这边看着仙尉老弟把自己包裹得像个粽子缩手缩脚窝在椅子上边所幸还拎着个老厨子亲手打造的手炉不过仙尉老弟最近瞧着心情很不错啊每天都跟发了大财差不多。

    陈灵均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笑道:“好歹是个修道之人怎么这么经不起风寒?”

    仙尉叫苦连连“下五境修士天寒地冻的更难熬啊。灵均老弟你也太不知民间疾苦了。”

    陈灵均笑呵呵没说什么。

    以前在那黄庭国御江水域其实是知道一些的。

    御江水神兄弟在那些年里耗费了不少的水府香火让辖境之内避开了数场旱涝天灾。

    仙尉好奇问道:“大风兄弟啥时候回来?”

    陈灵均摇头道:“难说啊回头我问问老爷吧。”

    确实十分怀念郑大风在落魄山看大门的那段岁月。

    人生两无奈男人空有才学没背景女人空有脸蛋没背影。

    是郑大风说的。

    我要为天下才子佳人辟出一条相思路。

    也是大风兄弟说的。

    落魄山上大管事朱敛今天先后接待过两位客人吴鸢上柱国袁氏女婿国师崔瀺的学生如今新处州的刺史大人。

    还有一位离京就任宝溪郡太守的荆宽。

    老厨子再去后山为那两位曹氏子弟指点了些拳法。

    然后朱敛就返回前山因为莲藕福地那边有人“敲门”是那沛湘。

    如今掌律长命不在山上这件事就交由朱敛负责了。

    朱敛开门后笑问道:“有事?”

    沛湘眼神哀怨。

    这位狐国之主的一双秋水长眸好似在问在你眼中如何才算有事呢没有事便寻你不得、说不上话了是吧。

    愁绪如山都攒在眉头情思似水都流到心头。

    朱敛笑了笑将手中的袖炉递过去“出来散散心也好。”

    一起去往山顶沛湘说了些莲藕福地如今的天下形势朱敛言语不多只是耐心听着。

    等到沛湘说得差不多了朱敛才与她问了一些狐国的近况。

    一边聊天一边走到了山顶白玉栏杆旁朱敛凭栏而立眺望远方山风吹拂以掌心按住鬓角发丝。

    沛湘看着朱敛的那张侧脸没来由想起一句书上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

    一个名叫师毓言的年轻男子好不容易从公务中抽身歇口气坐在河边嘴唇干裂取出酒壶喝了口烈酒提提神。

    冬天攒下的满手冻疮马上要新春了也没有痊愈。今年是注定无法回京过年了只是寄了封家书回去。

    他所在的大崇王朝复国极正。

    正值壮年的皇帝陛下这些年励精图治大崇无论是山上口碑还是国势底蕴都不差。

    不过相比那个北边邻居的宝瓶洲大崇王朝在桐叶洲所谓的复国最正自然只是跟本洲各国作比较属于矮个子里边拔将军了。

    师毓言前不久新收了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幕僚当那账房先生姓章名歇老人自称来自北边小龙湫的一个藩属山头在一位并无当地朝廷封正的潢水大王手底下担任末等供奉在那潢水水府担任账房多年只因为一桩小事做得不妥当了那位潢水大王却不念旧情给了一笔盘缠几颗雪花钱就打发了卷铺盖滚蛋。

    师毓言转头望向身边那个幕僚问道:“老章你是山上神仙虽说境界不算太高可好歹也是个观海境赖在我身边到底图个啥?”

    之前老章与自己相熟后还曾主动登门投贴跟爹聊了一次不然身边冒冒然多出一个练气士爹岂会放心。

    师毓言那个当刑部尚书的父亲私底下费了不少气力找了几个相熟的仙师去查过“章歇”的底细了那小龙湫在以前的桐叶洲兴许算不得一流仙府如今可是个数得着的大山头了何况在中土神洲还有个上宗大龙湫做靠山而那小龙湫几个藩属势力里边确实有个不起眼的潢水水府里边有个账房先生就叫章歇方方面面都对得上。

    而这个山上仙师确实行事老道想法奇异师毓言之前有个才高八斗的穷酸朋友苦于科举不顺始终无法扬名老章一出马马到功成师毓言按照老章的那个方案找了几个大崇以清谈著称的士林雅士、文坛名宿在京畿之地其实没花几个钱就办了一场贵游蚁聚、绮席喧闹的文人雅集再请了几个托儿假扮附庸文雅的商贾在一路上各有筵席然后让那朋友假扮乞丐衣衫褴褛持木杖托破碗吟道情诗一路与人讨要酒喝便有商贾为难乞丐出题“苍官”、“青十”、“扑握”让对方必须分别诗词唱和才可饮酒乞丐大笑一句“松竹兔谁不知耶”之后一步作一诗顿时赢得满堂喝彩一路过关斩将到了那拨文豪所在的凉亭更是即兴赋诗一首技惊四座喝过酒便扬长而去等到亭中有人惊呼其名众人才知此人姓甚名甚将其视为“谪仙”一夜之间便名动朝野……

    事后师毓言便问老章怎么想出这种法子老幕僚说自己不过是借法于古书古人古事而已老章当时还喟叹一声那位书中人是真有才学的不是这般取巧。

    如果说这桩事还是务虚另外一件务实的事就真让师毓言对老章刮目相看了原来是有拨关系只算半生不熟的家伙与师毓言的一个要好朋友合伙做买卖做了几年因为包揽了不少地方上土木营造的生意那个朋友看上去确实挣了个盆满钵盈当年还想要拉师毓言入伙只是师毓言对挣钱这种事情打小就不感兴趣婉拒了尤其是担任工部官员后就更不可能了。老章听说过此事后就立即让师毓言要提醒那个朋友了师毓言将信将疑不过还是劝了朋友两次但是对方没听结果现在那个朋友果真就焦头烂额了因为所有账面外的银子在短短半月之内就都被抽走了只留给朋友一个空壳子和烂摊子四处借债拆东墙补西墙依旧不济事。

    而这个名叫章歇的“老苍头”自然就是小龙湫的首席客卿章流注了。

    只是一老一年轻一个既不像元婴老神仙另外一个也不像个工部侍郎。

    从京城到了地方一路上还好说沿途驿站的伙食招待按官场规矩走就是了只是到了陪都新址就真是风餐露宿了其实营造陪都一事名义上是京城的工部尚书领衔可如今真正管事的就是右侍郎师毓言了。

    地方城镇与文武庙、城隍庙的重建山水神祇的祠庙的修缮还有那些山中皇家、官方道馆的修缮事宜只要想做事就像没个尽头凑巧又摊上个真心要做点事情出来的工部侍郎。

    一些个原本想要借机名正言顺捞一笔的其实遇到了这个如此懂行的工部侍郎也头疼万分年轻不大门儿贼清年轻侍郎这一路南下不少地方就都早早修改账簿了跟朝廷讨要一万两银子的如今主动减少到了七八千两一处山神祠庙更是直接减半。

    而这一切当然归功于师毓言身边的这个老幕僚不然师毓言哪里懂得那些山上木材的成色、价格?

    不过一些个不花钱的匾额、楹联都是年轻侍郎用上了自己的家族香火情也是老幕僚的暗中提点了说断人财路是大忌总得补偿一二官场规矩要守亦是不妨碍人情何况官场里边很多时候给面子比给钱更管用。其中一处河伯府的金字榜书师毓言甚至是私底下请父亲务必帮忙老尚书这才厚着脸皮与一位大伏书院的君子求来了一副墨宝而这处河伯府也是唯一一个不与工部哭穷、不与户部乱要钱的故而如今这位以脾气臭、骨鲠清流著称朝野的小小河伯逢人便说师侍郎是个清官更是能臣我大崇有此侍郎定然国势昌盛。

    洛京灯谜馆一别章流注与戴塬两位患难与共的好兄弟先是各回各家然后便开始各有谋划。

    身为首席供奉的章流注先回到那小龙湫做了些安排很快便动身去往大崇王朝最终找到了那个名叫师毓言的年轻人用了个化名和假身份给这位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的工部侍郎开开心心当起了那出谋划策的幕僚。

    侍郎大人的名字不错禀道毓德讲艺立言。

    刑部尚书是典型的晚来得子自然将这个独苗给宠上天去什么棍棒之下出孝子不可能的事情。

    况且师毓言虽然风流不羁可如果撇开那桩荒唐事不谈确实在官宦子弟里边算是一等一的出息了凭真本事考中的进士货真价实的天子门生。

    章流注笑答道:“我当然是看中了侍郎大人的前程广大不可限量。”

    师毓言笑道:“老章你说这种话有没有诚意?你自己信不信?”

    章流注斩钉截铁道:“我当然信!”

    年轻侍郎气笑道:“消遣我太甚!”

    章流注摇摇头“公子何必妄自菲薄。”

    给这个年轻侍郎当个出谋划策的幕僚老元婴半点不委屈更谈不上将就一来是觊觎那至今空悬的国师一位再者戴塬确实与这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年轻侍郎性情投缘毕竟师毓言这家伙在户部担任小小员外郎的时候就敢私自挪用三百万两银子为了某位心仪仙子在胭脂榜名次更高些一股脑儿全部丢给了云窟福地的花神山差点掉了脑袋连累他爹擦屁股砸锅卖铁四处借钱也未能全部补上欠款如果不是皇帝陛下看在刑部师老尚书劳苦功高的份上老人又是头等心腹的扶龙之臣且治政干练绝非那种只会袖手清谈的文官清官不然估计儿子早就连累老子一并吃牢饭去了。

    事情的转机还是师毓言因为受不了老爹的长吁短叹也不打骂好像心死如灰了就当没生过他这个儿子。

    娘亲时不时就故意在爹那边以泪洗面一个劲说都怪自己管教不严其实毓言是不坏的以后肯定会改过自新说不得哪天就成熟了有担当了便是一家两尚书的光耀门楣就凭咱们儿子也是可以指望一二的只说京城里边这些年因为缺了那么多官职良莠不齐个个都靠着荫封当上官了又有几户同僚的子孙是如咱们毓言那般凭真本事考中二甲进士的清流正途出身……可等到妇人私底下到了儿子这边可就不是这番措辞了只说让儿子别怕你爹还当着刑部尚书是当今天子的股肱心腹呢朝廷缺了谁都成缺了你爹万万不成如今咱们大崇啊只有你爹敢对那些山上神仙老爷为朝廷和陛下说几句大嗓门的硬气话不然你看那礼部的刘尚书还有户部的马尚书他们行吗?放个屁都不敢的只是记住啊这些话就是咱娘俩的悄悄话莫要外传不然你爹就要难做人了……

    师毓言当时实在受不了那个氛围爹看不顺眼自己娘亲也总把自己当孩子年轻人一气之下便干脆出门游历天大地大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结果遇到了一位姓周的知己好像是宝瓶洲人氏自称道号崩了真君给师毓言留下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师毓言就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诤友此外还有三颗神仙钱回到京城后师毓言才知道那是山上的谷雨钱所以一下子就补上了户部财库的全部亏空。

    在那之后就是师毓言重返官场却不是回户部当差而是出人意料去了工部还是当员外郎在京城官场都以为这家伙准备开始捞偏门钱的时候师毓言竟然成天就待在工部档案房里边用心钻研起来了那些颇为枯燥乏味的土木缮葺、营造范式足足小半年过后就主动揽了一桩苦差事年轻员外郎甚至还自己掏腰包请朋友帮忙找人捎带上了几位暂时现在家中的老水工、匠人一同出京就像那位周兄说的没理由能当好一个左右逢源的纨绔子弟都当不好一个天底下最好当的好官。

    结果倒好以前当那京城纨绔班头和不孝子的时候父亲至多就是语重心长教诲几句再传授一些官场的讲究和忌讳等到师毓言觉得自己开始真正做事后瘦了三十多斤手脚满是老茧了在父亲这边反而还不落好了自己几次回京述职一口一个逆子、孽障。

    不过如今好多了。

    每次等到年轻侍郎离京老尚书都是提醒儿子别忘了吃饱穿暖翻来覆去也就是这么句话了。

    师毓言摇摇头“别当我傻啊我可是知道些山上规矩的你们这些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即便下山步入红尘是非窟里所谓的历练无非就是个志怪书上所说的财侣法地所以第一等选择是像那虞氏王朝积翠观当个护国真人身为羽衣卿相身份贵不可言。好处嘛自然是取之不尽了。第二等是给朝廷当内幕供奉类似北边那个宝瓶洲在大骊宋氏手上捞块刑部颁发的无事牌。”

    “再次一等就是给类似一州主官或是漕运都督这样的封疆大吏当个家族客卿而且天高皇帝远的一样有诸多好处可捞。”

    “要是给京官哪怕是像我爹这样的六部主官终究是在天子脚下至多算是实打实的清客了可好歹面子上也有几分光彩偶尔碰到些事情兴许还可以帮忙说上话。最次一等的也是投靠那些各有财路的豪阀世族。找到我就是一个没啥油水可挣的工部侍郎老章你自己说说看算怎么回事?”

    “要说升官我当然是想的可要说发财一事就免了。老章你要是今天不说实话我不敢留你在身边的。”

    老幕僚感叹一声“事到如今老章我也就不继续藏掖了。”

    “实不相瞒我是那位崩了真君的山上好友他姓周名瘦是宝瓶洲一座……小山头的首席供奉而我刚好是那边的不记名客卿至于我作为小龙湫的外门谱牒修士又怎么给宝瓶洲仙府当了客卿这里边就又有些曲折了年轻时我是个逍遥快活的山泽野修曾经跨洲游历过宝瓶洲老龙城神诰宗云霞山都是去过的就与周兄弟认识了虽说我当时只是个洞府境可那会儿的桐叶洲修士在宝瓶洲呵呵很风光的完全可以当个龙门境修士看待。周道友当年与你分别后游历过云窟福地北归返乡之时就专门去潢水水府找过我劝我树挪死人挪活与其在那水府不受待见每天受闷气还不如来你这边说大崇王朝认识了一个叫师毓言的年轻人志向远大以后当个一部尚书不在话下就让我在大崇京城这边好好经营就当是养老了。”

    师毓言听得一愣一愣果真曲折无巧不成书!

    关于那位道号崩了真君的周瘦师毓言这些年只在父亲那边提起过。

    父亲只说此人绝对不会是一个什么半吊子的中五境练气士是不是宝瓶洲人氏都两说极有可能是个世外高人甚至说不定就是一位结了金丹的陆地神仙。

    而且父亲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个小道消息说本洲的某处镜花水月就刚好有个道号崩了真君的山上仙师出手阔绰除了这个大名鼎鼎的道号还喜欢自称“龙州姜尚真”。

    不过宝瓶洲北边好像确实有个龙州。

    师毓言当时就纳了闷了老爹你一个刑部尚书从哪里知道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山上轶事老尚书便说刑部有个供奉老仙师是多年朋友了来自赤衣山是个不管事的金丹老祖师老修士与那玉圭宗的姜老宗主不对付每次领了朝廷俸禄雷打不动的就赶紧去那镜花水月砸钱破口大骂姜老贼。

    老尚书开始听说此事就吓了一大跳于公于私都不得不苦口婆心劝过那个为数不多的山上朋友小心被那姜老宗主找上门凭你的小小金丹修为赤衣山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还要连累咱们朝廷跟着吃挂落。

    不过那个老朋友大手一挥信誓旦旦说那姜老贼色胚一个生平只会钻女子衣裙底下看风景。

    还说他们这个帮派自己虽然修行境界不算高但是骂姜贼那可是一把好手所以得以排第三除了盟主就仅次于那个财大气粗的崩了真君。

    就连崩了真君都佩服不已说是炉火纯青的化境了崩了真君还说自己要不是靠着几个臭钱凭良心说怎么都该是你当那二当家的。

    听那崩了真君这么一说老仙师立马就心里舒坦了第二还是第三争那虚名作甚反正大伙儿都是凭本事骂姜尚真……

    师毓言对那些神神怪怪的山上恩怨半点不感兴趣但是老章之前所在小龙湫那边有个年纪不大的少女仙子名叫令狐蕉鱼师毓言对她倒是知道得不少没法子就是这个小丫头片子跟自己心仪的那位仙子争抢名次。

    如今对于花月场所和莺莺燕燕师毓言其实已经没什么想法了偶尔在京城那边朋友邀请也会去喝几场花酒只是也就是捧个场而已。

    尚未而立之年就已身居庙堂高位的年轻侍郎如今唯一的感想大概就是三个字。

    年轻过。

    河上远处有靠岸小舟有位船家女她直起腰抬手挽发髻。

    师毓言看不清她的面容不过无碍那份曲线玲珑就很养眼了。

    各自收回视线老仙师与年轻官员相视一笑果然同道中人。

    师毓言没来由感慨道:“跟着我这一路算是看出来了老章你雅也雅得俗也俗得苦也吃得福也享得如果山上神仙都是你这样的确实让我羡慕万分说不定哪天当官当得不顺心就跟你入山修道了到时候你别嫌弃我资质差啊。”

    章流注笑着摇头道:“大崇王朝有个当官的师毓言会比山上多个修道的师毓言要好很多。”

    师毓言转头问道:“对我这么有信心?”

    章流注点头道:“当然有信心而且我对自己的眼光还有那位周兄的眼光都有信心。”

    他娘的如今章流注算是嚼出些余味来了什么周瘦什么周肥分明就是那个与青衫剑仙一起现身太平山门口的姜尚真!

    至于那个来自仙都山、自称崔东山的那个家伙显然是故意将自己丢到师毓言身边的这会儿不知道躲在何处等着看笑话呢。

    这才叫真正的消遣我太甚!

    结果章流注的后脑勺立即挨了一巴掌然后被一个神出鬼没的白衣少年使劲勒住老元婴的脖子“老实交代是不是在心里边说我坏话?!”

    师毓言转过头愣愣道:“这位是?”

    那白衣少年笑道:“我姓崔如今是蒲山云草堂嫡传弟子下山历练刚刚云游至此就来见一见老朋友。当然了我与周首席更是拜把子兄弟。”

    ————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九真仙馆。

    一处临水小谢潭水清澈水底游鱼瞥瞥乎可数。

    此地是宗门禁地就连祖师堂嫡传都不可靠近此地。

    仙人云杪身穿一袭雪白长袍正在翻看两封旧邸报。

    那个嫡传弟子李青竹以前是变着法子找借口出门游历由于在鸳鸯渚那边挣了个“李水漂”的美誉估计在甲子之内是不太愿意外出抛头露面了。

    一位年轻女子姗姗而来面容看似二十而弱十五而强不施脂粉面若桃花穿白绫绿裙光彩动人。

    她名为魏紫正是云杪的山上道侣她也是一位仙人。

    云杪放下山水邸报抬头问道:“进展如何?”

    有些事有点见不得光小心起见道侣双方都没有用上飞剑传信。

    魏紫嫣然一笑“很顺利要不是文庙规矩在将咱们那位宗主大人变成傀儡都不难只需说是封山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九真仙馆祖上阔过传下来的法统道脉极为可观符箓派丹鼎派绿章宝诰龙脉发丘兵家修士纯粹武夫甚至是剑修都有各自道脉一代代传承下来而云杪的这位道侣更是机缘极好拥有一座煞气浓郁的破碎小洞天是天下鬼修梦寐以求的风水宝地而她也确实凭借秘境里边的几道远古术法当年从一个原本无望元婴的金丹女修在转去鬼道修行后从此破境顺遂势如破竹。

    云杪盯着她提醒道:“绝对不可如此行事。”

    她伸了个懒腰“省得省得。”

    “省得”一语是她的家乡方言。

    南光照所在宗门大半底蕴都在飞升境的祖师一人身上境界天材地宝神

    仙钱都是如此。

    一众嫡传当中明明不缺资质不错的弟子可是到头来南光照就只扶植起个玉璞境修士当那绣花枕头的傀儡宗主。

    结果即便如此南光照还是死了而且死得极其意外。

    除了在山门口那边尸首分离的南光照还有一行剑气凛然的刻字“手刃南光照者灵爽福地剑修豪素。”

    豪素?

    当时几乎整个浩然天下都不知道此人是谁又如何能够手刃一位飞升境大修士。

    从哪里蹦出来的一位飞升境剑修?又为何如此籍籍无名?

    要知道那场架都死了一个飞升境老修士竟然就连宗门那边都来不及出手阻拦一场捉对厮杀就已经落下帷幕。

    而老祖师南光照这么一走可不光是身死道消那么简单身上的几件咫尺物都一并被剑光销毁了。这就意味着宗门的家当最少一下子就没了大半。

    宗门财库再戒备森严哪有一位飞升境老修士随身携带来得牢靠?

    老祖师南光照本就不得人心那些个空有修道资质却境界停滞的老元婴早就满腹怨言了所以等到南光照身死道消一座宗门就此人心涣散那些供奉客卿早就通过飞剑传信与宗门撇清关系了。就连一些个祖师堂嫡传弟子都四散离开另谋高就去了反正以前是南光照有钱不给别人花如今宗门是真的没钱了。

    所以等到仙人云杪一出手名义上是缔结盟约其实一座宗门就等于成为九真仙馆的附庸山头了。

    当然不是那个玉璞境半点不怕引狼入室实在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之举如果拒绝九真仙馆自家宗门就彻底垮了

    哪怕退一万步说骨头够硬当宗主的拒绝了云杪的提议这都不算什么瘦死的驼骆比马大可问题在于那拨怨气冲天的元婴境师兄弟们都已经开始秘密谋划怎么篡位再瓜分家产了啊!

    她似乎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掩嘴娇笑不已花枝乱颤好不容易才停下笑声以手指轻轻擦拭眼角最后模仿那位玉璞境宗主的口气说了句老修士独处时的肺腑之言“他娘的除了老子从师尊到同门全是一帮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货色。”

    云杪闻言只是一笑置之。

    云杪的传道师尊也就是九真仙馆的上任主人曾是南光照的山上好友两位老修士在跻身飞升境之前经常一同游历双方几乎可以算是形影不离。因为云杪的师父与南光照同境时一直更像是个帮闲以至于在中土山巅一直有那个南光照“影子”的讥讽说法。

    如今算是风水轮流转了。

    云杪手中再无那支常年随身携带的白玉灵芝便换成了一把雪白拂尘。

    眼前这位道侣曾是师尊的不记名弟子云杪当年能够以玉璞境顺利接手馆主一职并且坐稳位置她暗中出力极多。

    因为她前些年顺利跻身了仙人境使得一座九真仙馆一双道侣两仙人。

    大雍崔氏王朝自古就有举国簪花的习俗与百花福地关系极好。

    这里边又有个只在山巅流传的消息传闻大雍朝的开国皇帝曾经为百花福地挡下过一场“风波”。

    九真仙馆稳坐大雍王朝山上仙府的头把交椅可惜大雍王朝境内还有个比九真仙馆更加强势的涿鹿宋氏。

    九真仙馆在云杪师尊离世后就逐渐沦为了宋氏附庸。

    遥想当年九真仙馆最为鼎盛时师父在内一飞升一仙人三玉璞再加上四位供奉、客卿一座祖师堂内同时拥有九位上五境修士!

    在中土神洲都是当之无愧的顶尖宗门。

    涿鹿宋氏每隔十年就会派遣一拨子弟和家生子来此修行。那会儿九真仙馆的任何一位祖师堂嫡传去往百花福地谁不是座上宾?

    魏紫问道:“眉山剑宗那边?”

    云杪摇头道:“不用多想了免得画蛇添足。”

    眉山剑宗的许心愿是宗主嫡孙女还是一位老祖师的关门弟子她更被谪仙山柳洲器重原本云杪是打算让李青竹与许心愿结为山上道侣两宗联姻争取三五百年之内将那眉山剑宗收入囊中现在云杪已经完全无此念头了。

    魏紫瞥了眼案几笑道:“怎么还在看这两封邸报就看不腻吗?”

    是两封出自山海宗的山水邸报。

    云杪笑道:“外人不知就算了你何必有此问。”

    魏紫收敛笑意小心翼翼问道:“若是某人哪天做客九真仙馆?”

    不知为何一想到此人魏紫就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有余悸作为一位仙人境的鬼修高人魏紫相信就算自己面对龙虎山大天师都不至于如此而这份古怪心境魏紫甚至一直没有与道侣云杪说出口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心结。

    云杪默然无声。

    鸳鸯渚一役仙人云杪与那位身份不明的年轻剑修打得有来有往一开始所有人都当是个笑话看待等到知道那位青衫剑仙竟然就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之后原本是个板上钉钉的天大笑话结果成了九真仙馆和仙人云杪做成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壮举说不大是一玉璞剑修一仙人的大打出手当然比不了之后嫩道人与南光照那场两飞升的山巅斗法说不小因为青衫剑仙是隐官。

    但是云杪却觉得什么后边那场所谓的“山巅”较量与自己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其中的凶险程度根本没资格与自己那场相提并论。

    壮举?

    当然是!

    我云杪在那鸳鸯渚等于是与白帝城郑先生问道一场!

    你们这帮看热闹的知道个屁。

    云杪瞥了眼案几上边的邸报上边写着年轻隐官在蛮荒天下的一系列作为。

    白帝城那位郑先生果然是一位十四境修士了。

    小有遗憾如此一来不说真相大白于两座天下相信如今已经有一些明眼人与自己一样晓得了此事。

    不然只是一个玉璞境剑修的年轻隐官真能在蛮荒天下折腾出那一连串惊世骇俗的事情?

    有些秘密就像一本书籍因为太过珍惜喜欢反而不愿意借给旁人翻阅。

    要是那位“年轻隐官”大驾光临九真仙馆云杪当然愿意配合郑居中继续演戏一场。

    何况郑先生由得他云杪不愿意吗?

    与之相比云杪由衷觉得双方境界、心智太过悬殊了。

    北俱芦洲三郎庙地界。

    在北俱芦洲三郎庙与恨剑山齐名。

    一个是最大的兵器铺子只说三郎庙秘制的蒲团一洲哪个仙府没有几张?

    至于天底下独一份的灵宝甲不比那兵家甲丸来得名头大但是胜在价格便宜价廉物美。

    而且三郎庙那些精通铸造的兵家修士是出了名的不喜欢打架以及……能打。

    一处仙家渡口有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忙完了手头事务就独自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遇到那些眼高于顶、天王老子也得给我让道的练气士男人就绕两步穿着厚棉袄戴了一顶老旧貂帽低头呵着气最终来到一条小巷是个熟悉的小饭馆见里边暂时没有空位置男人便揣手在袖习惯性弓腰在门外小巷等着。

    好不容易等到一张桌子空出结果刚好有一拨客人登门高大男人欲言又止抬起手刚要说话很快又放下那拨捷足先登的客人当中有个跨过门槛的家伙还故意转头看了眼门口的汉子高大男人便笑了笑伸手按了按貂帽不计较什么当然更像是不敢计较半句。

    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男人望向巷口那边招手喊道:“小宣这边。”

    少年埋怨道:“柳伯伯一通好找怎么挑了个我都不知道的苍蝇馆子。”

    被汉子称呼为小宣的少年郎身穿一件泥金色法袍而少年身边跟着两位扈从相貌清癯的老人身穿一件黑色长袍老人瞧见了饭馆门口的高大男人笑着点头致意双方是老熟人了而且双方都是剑修。自己之所以能够投靠三郎庙当年还要归功于对方家族的暗中鼎力举荐。

    而那位女子扈从挎弓佩刀四十多岁不过容貌瞧着还是年轻对于远游境武夫而言她算是很年轻的岁数了。

    汉子快步向前笑着抱拳道:“刘老哥樊姑娘。”

    老人点头笑道:“柳老弟。”

    姓樊的女子立即抱拳还礼道:“见过柳剑仙。”

    汉子满脸无奈道:“骂人不是?跟着小宣喊柳伯伯就是了。”

    女子笑了笑对方客气她当然不能真的这么不懂礼数。

    毕竟这个看着木讷的汉子是一位成名已久的元婴境剑修而且去过剑气长城可惜未能在那边破境跻身玉璞。

    少年感叹道:“柳伯伯好多年没见了啊。”

    汉子笑道:“都是修道之人不到二十年不算什么。”

    这个柳伯伯在袁宣还是孩子的时候很早就去了剑气长城。

    之所以印象深刻当然是这位来自骡马河的长辈一点都不像剑修。

    一点都不像北俱芦洲修士以及一点都不像个有钱人!

    小馆子里边有了空桌子汉子便带头走入白发苍苍的老掌柜是个不曾修行的凡夫俗子当然无法认出一个二十多年前来过店内一次的客人。

    很快就有人认出了那少年的身份先前那帮抢了位置的食客发现那个窝囊废竟然能够袁宣同桌二话不说丢下银子就跑路。

    你不打我我就不道歉咱们双方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免得说多错多挨打多。

    袁宣笑问道:“有过节?”

    汉子摇头道:“没什么。”

    袁宣埋怨道:“我临出门太爷爷还念叨你呢说你不懂礼数哪有丢下礼物就跑路的道理。”

    眼前这个柳伯伯正是骡马河柳勖而骡马河与三郎庙是山上世交关系一直很好两边的老家主他们年轻时就是意气相投的挚友。

    汉子与袁宣三人问过了口味有无忌口见他们都很随意就熟门熟路点了几份招牌菜笑道:“你家每天客人多我碰到那些半生不熟的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袁爷爷知道我的脾气。”

    袁宣笑道:“柳伯伯青神山酒水如今实在是太难买到了。”

    柳勖点点头。

    少年却嘿嘿道:“好不容易托关系找到了玄密王朝的那个太上皇才买到了两坛!”

    男人笑道:“是块做生意的好料。开销记在账上现在就拿出来好了今天我们喝了就是。”

    袁宣讶异道:“就在这边喝?”

    柳勖反问道:“喝酒不挑人难道挑地儿?这是什么道理。”

    袁宣这才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两坛青神山酒水柳勖果然都揭了泥封与店伙计多要了三只酒碗开始给三人倒酒。

    一时间整个小饭馆都弥漫起酒香。

    女子武夫会心一笑。

    好像与外界传闻不太一样啊。

    柳勖曾经一人仗剑剑光横贯一座王朝和数个藩属国一路拆掉了七八座祖师堂。

    传闻柳勖还曾单手持剑以剑身拍打那位皇帝陛下的脸颊数次告诉对方不要欺负老实人。

    柳勖端起酒碗先与三人敬了一碗酒只是喝酒前依旧没忘记让袁宣悠着点喝。

    袁宣不太喝酒与柳伯伯也不见外就只是喝了一口酒然后挤眉弄眼道:“柳伯伯真人不露相啊。”

    柳勖苦笑不已。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那次是自己真的喝高了虽说不至于是什么一失足成千古恨可如今在家乡没少被人笑话。

    而酒量一直不差的自己之所以会喝高就得怪那个二掌柜的酒后吐真言了他说自己曾经游历过北俱芦洲期间碰到的有好事有坏事但是要论山上的风气放眼整个浩然天下……二掌柜当时眼神明亮朝柳勖竖起大拇指说是这个。

    这一下子就把柳勖给说得上头了不是就多要了一壶酒自己拿酒壶对二掌柜的酒碗轻轻磕碰一下就直接干了。

    之后二掌柜就搂着自己的肩膀说柳兄给自家兄弟捧个场?

    柳勖说自己不会这个结果二掌柜就说有现成的照抄就是写字总会吧好歹是骡马河的少当家。

    当时本就喝了个晕乎乎柳勖就答应了这才有了那块无事牌第二天酒醒去铺子一看内容当时觉得还挺好。

    袁宣双手持碗笑容灿烂道:“是不是得预祝柳伯伯担任家主一事没悬念了?”

    “你小子只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柳勖没好气道:“你喝你的这碗酒我就不喝了。”

    骡马河拥有一条跨洲渡船做皑皑洲那边生意被文庙征用之后很快就又购买了一条结果骡马河又主动交给了文庙。

    据说是柳勖的意思在家族祠堂里边力排众议争吵得厉害了就有一位长辈说你柳勖如今是家主吗?

    其实整个骡马河柳氏十六房都很清楚一件事柳勖对这个家主之位打小就没兴趣而柳氏谁不想最服众的柳勖能够顺势继任家主?

    柳勖估计当时也是给起到了当场就来了一句我来当家主你拦得住?

    结果那位长辈直接撂了一句好就这么说定了我拦不住也不会拦!

    好家伙敢情整座祠堂都在等柳勖的这句话呢。

    用老家主的话说就是用一条渡船换来一位家主这笔买卖很划算嘛。

    不过柳勖跟爷爷达成了约定得等自己跻身了玉璞境再来住持家族事务。

    这件事三郎庙这边当然是知道的柳氏老家主早就飞剑传信一封与老友显摆过了。

    柳勖突然问道:“听说樊姑娘去过南边战场?”

    名叫樊钰的女子武夫脸色略带愧疚点头道:“出力不多就像走个过场我自罚一碗。”

    柳勖抬起酒碗说道:“我在剑气长城那边也一样那我们就都走一个。”

    樊钰曾经独自一人去过宝瓶洲中部的陪都战场是在那边由金身境跻身的远游境。只是她差点没能活着返回家乡一次在战场上不幸陷入重围浑身浴血是被一位蛮荒妖族的山巅境武夫给悄悄盯上了命悬一线之际樊钰被一个名叫郑钱的女子大宗师救下准确说来是被那位绰号“郑清明”的女子大宗师一把扯住肩头将樊钰丢出了战场。

    后来她专程去登门道谢一开始那位前辈很客气也就仅限于客气了。

    只是得知樊钰来自北俱芦洲的三郎庙后尤其是等到樊钰自称是三郎庙袁宣的扈从她至今还清楚记得那一幕只见那位郑钱瞪大眼睛露出一脸匪夷所思的奇怪表情。

    只是樊钰当时也没敢多问什么毕竟对方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是一位能够与曹慈接连问拳四场的大宗师。

    袁宣放下酒碗小声问道:“柳伯伯你跟那位隐官大人很熟吧?”

    柳勖想了想说道:“还好比那种点头之交略好也算不上什么太要好的朋友。”

    柳勖既不缺钱也不好赌二掌柜坐庄几次都不掺和加上又是个不苟言笑的闷葫芦到了酒铺那边喝酒也当不来什么酒托就连那一颗小暑钱一坛的青神山酒水也休想自己掏钱当那冤大头学谁都别学那位风雪庙大剑仙魏晋。

    何况柳勖这辈子除了练剑一事此外对衣食住行这些事上从来就没讲究过。

    不过柳勖说自己与陈平安只是比点头之交略好几分还是柳勖谦虚了当不得真柳勖每次到了酒铺那边只要二掌柜在场都会主动邀请柳勖一起喝酒当然每次都会殷勤万分问一句要不要来一壶青神山酒水好不容易帮你留着的今儿再不喝下月初就又要被魏大剑仙买走了。

    袁宣继续问道:“听说他叫陈平安是宝瓶洲人氏?”

    “嗯。”

    老人和女子武夫对视一眼。

    “还游历过咱们北俱芦洲?”

    “听二掌柜说过此事。”

    袁宣赶紧抿了口酒压压惊。

    因为当年他和刘爷爷还有樊姐姐三人游历鬼蜮谷到了那本《放心集》上边记载的铜绿湖袁宣当时是奔着一种名为蠃鱼的珍稀灵物去的鱼鳞金黄生有双翼音如鸳鸯听说修道之士食之可以不受任何梦魇纠缠而袁宣的一个家族长辈恰好就需要此物袁宣本就痴迷垂钓一事不然小小年纪也不会有那“袁一尺”的美誉打窝一次水涨一尺。

    三郎庙有个袁宣得喊一声姑奶奶的女修修道有成驻颜有术姿容出彩与水经山卢穗彩雀府孙清至今都还是很仰慕昔年翩然峰峰主的刘景龙。而这三位仙子都跻身北俱芦洲的十大仙子之列。而三郎庙这位停滞在元婴境多年就是一直被梦魇所困以至于都不敢闭关破境。

    “陈隐官是怎么个人?”

    “小宣你问这些作甚?”

    “就是好奇。”

    听到这里柳勖眯起眼伸手覆住还有半碗酒水的白碗沉声道:“袁宣要么就此打住喝酒无妨要么接下来的言语小心措辞。”

    姓刘的老剑修与身为远游境武夫的樊钰双方几乎同时感觉到一种窒息感。

    老人亦是一位元婴境剑修而且在此境界要比柳勖更多年但是直到这一刻老剑修才不得不承认自己与骡马河剑修柳勖相差太多了。

    樊钰刚要为少年解释一番柳勖斜眼望去樊钰只好闭嘴不言。

    袁宣倒是浑然不在意这份突如其来的剑拔弩张气氛笑道:“柳伯伯你得敬我一碗酒了因为我比你更早认识陈平安!”

    少年曾经遇到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

    对方是一位纯粹武夫当时却身穿法袍。不过好像也是一位剑修。

    双方离别之际对方曾经笑言一句我叫陈平安来自宝瓶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