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玄幻小说 > 剑来 > 第十二卷 选官子 第九百二十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上)
    陈平安陪着小米粒一起巡视渡船迎面走来两位渡船管事。

    一袭雪白长袍的掌律长命她因为要参加下宗庆典便暂任风鸢渡船大管事姗姗而来停下身形仪态雍容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见过公子。”

    身为年轻山主钦点的渡船二管事贾老神仙从头到脚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相貌清癯须发如雪居移气养移体愈发有世外高人的风范老神仙算是搬出压箱底的行头了如今身穿道袍、踩云履腰别一件小玉磬此物是目盲老道士早年自掏腰包从骑龙巷草头铺子买下的一见心仪灵器玉磬之上砣工古朴铭刻有一行蝇头小字的古篆:天风吹磬吾诵黄庭金声玉振诸天相敬。

    贾晟站在长命身边位置稍微靠后几分与陈平安打了个道门稽首毕恭毕敬道:“拜见山主。”

    至于老神仙脚上这双藕丝步云履是小陌先生赠送的礼物之一。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刚刚拉着小陌一起走了趟五彩天下才回来。”

    贾晟满脸遗憾道:“山主夫人就没有一起回来?”

    陈平安点点头“她要闭关脱不开身。何况以她如今的身份不太适合经常往来于两座天下。”

    老神仙喟叹一声“天定的姻缘月老好安排即便如此还是聚少离多山主与山主夫人都辛苦了。”

    陈平安只是嗯了一声笑着没说话。

    掌律长命看了眼年轻山主善解人意道:“公子是有事相商?”

    双方初次相逢是在老聋儿的牢狱内也算是刑官豪素的道场。

    溪畔有捣衣女子浣纱丫鬟乍一看就如两位秀姿天成的村野美人。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已多年。

    当初两个被老大剑仙丢入牢狱的少年剑修各有机缘造化杜山阴成为豪素的唯一嫡传弟子性情淳朴的幽郁成为老聋儿的弟子。

    作为谷雨钱祖钱化身的少女最终跟随主人豪素一起离开剑气长城化名汲清跟随杜山阴一起游历浩然天下曾经现身于夜航船容貌城内。

    当年白发童子曾经口说“现行”二字帮助“隐官老祖”看到她们的真容只说那汲清她当时肌肤便呈现出一种古意幽幽的碧绿颜色额头处如同开启一扇小巧天窗是她以样钱诞生天地之初字口如斩、刀痕犹存的缘故。

    陈平安欲言又止。

    长命微笑道:“公子是急需金精铜钱一物?”

    一语中的。

    陈平安对金精铜钱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泥瓶巷的少年窑工当年在小镇见过金精铜钱的数量比市井流通的真金白银还多了。

    昔年作为进入骊珠洞天的过路钱金精铜钱有三种分别是迎春钱供养钱和压胜钱。

    最早是邀请墨家钜子铸造而出的三种制范母钱陈平安猜测多半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笔了不然那会儿的大骊宋氏不过是卢氏王朝的藩属国还远远不是那个一国即一洲的大骊朝廷以当年宋氏的浅薄底蕴根本请不动墨家钜子帮忙铸钱。

    而这三种钱是世间金精铜钱的第一等极美品只因为当年大骊宋氏管得严每一袋子钱都等于是左手出右手进这才没有流传到别洲等到骊珠洞天破碎坠地扎根大地从三十六小洞天之一降为福地品秩一些大骊朝廷秘密铸造的三种金精铜钱宋氏库藏才开始渐渐流散出去悄无声息还清了一部分山上债务。

    按照白发童子的说法世间祖钱的样钱往往成双成对若是都能够大道显化而生出灵智便是天下第一等的神仙眷侣。

    陈平安不再继续藏掖开诚布公道:“我的那把本命飞剑‘井中月’想要提升品秩就得炼化出一条光阴长河在飞升城那边宁姚送了我一些照理说是足够了我打造出一条光阴长河了只是这种炼剑跟一般情况还不太一样就是个无底洞。”

    长命笑意盈盈柔声问道:“本就是多多益善的事情再简单明了不过了公子何必为难?难道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还是说我们落魄山就只许山主一人勤勤恳恳燕子衔泥添补家用不许他人为山主略尽绵薄之力?”

    陈平安一时语噎。

    其实道理不是这么讲的如果只是一般的神仙钱往来陈平安当然没有半点为难只是金精铜钱一物涉及到长命的大道修行陈平安炼剑井中月是多多益善其实长命更是境界的提升别无他法就是吃钱而且只吃金精铜钱。有点类似山水神灵就只能靠人间香火淬炼金身此外世间一切道诀仙法都是虚妄。

    长命笑问道:“长命身为落魄山掌律难道是靠境界吗?周首席是仙人境剑修米裕也即将成为仙人境崔宗主是仙人骑龙巷箜篌更是飞升境那我还怎么管?不如就此卸任掌律一职交由破境后的米大剑仙?”

    落魄山山主与掌律的双方言语没有刻意隐瞒都没有用上心声言语显然是没有把贾老神仙当什么外人了。

    贾晟在一旁听得真切只是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妙。

    长命道友生气了。

    而且第一次生气竟然就是奔着咱们山主去的。

    不愧是落魄山掌律!搁自己哪敢呐。

    长命继续说道:“前后两次意外收获若非跟随公子不然就算是近在咫尺之物长命岂能收入囊中半点?”

    在剑气长城牢狱内在隐官与刑官敲定一事后得了个崭新身份的长命曾经施展本命神通将那散落在天地四方的神灵尸骸化作金色沙粒堆积成山大小相当于一座宁府的斩龙崖规模相当可观。最终那些由神灵残骸被光阴长河磨砺出来金沙依附在长命的衣裳之上凝为一件价值连城的珍稀法袍。

    长命为何对这些近在咫尺的大道机缘看似唾手可得却在漫长岁月里始终不曾染指半点当然是她不宜如此行事也不敢如此哪怕她那会儿是刑官的侍女之一可要是老大剑仙不默认老聋儿不允许这些属于剑气长城的私产刑官豪素和长命都是带不走的。

    按照化外天魔的估算那座名副其实的“金山”搁在青冥天下可以炼制出三四位江水正神、山神府君的粹然金身。

    第二次是在落魄山山主的师兄君倩曾经在那宝瓶洲与天幕处的越界神灵余孽递拳在北岳地界下过一场场金色大雨。

    那会儿在剑气长城的牢狱内长命就远远要比汲清更对年轻隐官心生亲近那是一种冥冥中大道相契的福至心灵。

    陈平安只得说道:“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回了仙都山再议具体事。”

    看到长命有些疑惑陈平安解释道:“马上要带着小陌再出趟远门。”

    小米粒一直安安静静站在好人山主身边。

    陈平安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笑道:“能有此行还要归功于右护法的一句无心之语。”

    北俱芦洲三郎庙陋巷饭馆内。

    只因为袁宣多问了几句关于隐官的事情就变得气氛凝重。

    柳勖依旧保持那个手掌覆盖酒碗的姿势笑问道:“是旧识?怎么说?”

    樊钰聚音成线问道:“刘爷爷真不用通知三郎庙那边?”

    元婴老剑修以心声说道:“没事连误会都算不上的事情不必小题大做。”

    其实刘有自己的顾虑。

    惹谁都别惹柳勖这种一根筋的人。

    好说话时万事好商量不好说话时别说袁宣的太爷爷恐怕连骡马河柳氏家主都拦不住柳勖。那就别弄巧成拙静观其变就是了。

    不过由此可见从头到尾只称呼那人“二掌柜”、而从不喊“隐官”的柳勖对陈平安不可谓不敬重。

    什么只比点头之交略好?

    谁信?

    唯独袁宣依旧跟个没事人一样笑问道:“柳伯伯听说那位陈隐官既是剑修还是一位武学大宗师?”

    按照当年那份榜单显示作为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是元婴境剑修和山巅境武夫。

    柳勖挪开手夹了一筷子酸辣大白菜点头道:“刚到剑气长城那会儿二掌柜其实还不是剑修不过拳法确实很高我听黄绶说过二掌柜少年时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好像输给过曹慈三场后来再回剑气长城曹慈已经离开了城头的茅屋不过二掌柜赢了中土玄密王朝的郁狷夫那两场问拳我都亲眼目睹了全部过程。”

    袁宣又问道:“陈隐官是不是喜欢背剑穿法袍?”

    柳勖不再喝酒只是夹菜喜欢细嚼慢咽缓缓道:“平常时候不穿法袍不过到了战场喜欢多穿几件。不少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尤其是年轻一辈就都有样学样了再不觉得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保命要紧说不定还能多赚一笔战功。至于二掌柜身上最多穿了几件法袍一直是个谜。那会儿二掌柜已经去了避暑行宫担任隐官没法问他。”

    “‘南绶臣北隐官’这个说法如今流传不广以后你们就会明白这个说法的意义了。”

    “在战场上宁肯遇到宁姚也别碰到隐官不是开玩笑的。”

    “除了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离真还有甲申帐那拨剑仙胚子一个比一个出身隐蔽、来头大一场处心积虑的围杀结果在二掌柜手上一样吃了大苦头。而且如今那个身为蛮荒共主的剑修斐然也曾暗算过二掌柜。”

    似乎不太像?

    印象中是一个极有礼数的人。

    那就是同名同姓了?而且一样来过咱们北俱芦洲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柳勖微微皱眉道:“袁宣说话就不能爽快点?”

    袁宣哈哈大笑这才不继续兜圈子与柳勖说起了自己当年那场鬼蜮谷游历的细节在那铜绿湖是如何见着了那个头戴斗笠、穿法袍的背剑游侠自己还曾邀请对方一起垂钓看得出来对方与自己这位“袁一尺”是货真价实的同道中人袁宣那趟游历除了奔着蠃鱼而去也想要垂钓一种在山上被誉为“小湖蛟”的银色鲤鱼一年生长一斤百年之后便会生出两根“龙须”每三百年须长一寸。长至一尺鲤鱼便可以走江化蛟了……而那位既是纯粹武夫又像是一位剑修的年轻游侠行事老道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双方离别之际还曾夸赞自己是一位……老江湖!

    柳勖听到这里笑了笑“二掌柜就是跟你客气客气别当真。”

    袁宣吃瘪不已闷了一大口酒。

    樊钰和老剑修相视一笑还真被柳勖说中了。

    约莫是相信了少年的这番言语柳勖放下筷子抬起碗面朝三人没有说什么只是一饮而尽。

    袁宣也有样学样硬着头皮一口气喝完半碗青神山酒水。

    两位扈从如释重负亦是抬起酒碗同饮十分。

    “小宣有空就带着刘老哥和樊姑娘一起去骡马河做客。”

    柳勖起身抱拳告辞最后笑道:“记得结账。”

    袁宣等到柳伯伯走出了小饭馆这才深呼吸一口气显然并没有表面那么轻松。

    老人以心声笑道:“少爷这下子切身感受到一位元婴境瓶颈剑仙的威势了吧?”

    袁宣使劲点头。

    方才的柳伯伯让少年觉得太陌生。

    男人独自走在小巷。

    有些事就像喝酒后劲大。

    就像去过剑气长城。

    ————

    宝瓶洲一座至今未被谁占据的秋风祠海上一艘漂泊不定的古怪渡船金甲洲那座古代仙真赠予机缘的山市观海楼扶摇洲那条蕴藏着无穷商机和财富的潜藏矿脉在那四海之中众多遗失多年的龙宫旧址、仙府遗址不断浮现……

    这就是浩然天下与蛮荒天下接壤、再与青冥天下短暂衔接的结果。

    新雨龙宗有个女子剑仙前段时间来跟云签收账了。

    是剑气长城的纳兰彩焕。

    这让最近几年焦头烂额的云签如释重负。

    处理宗门事务真不是云签擅长的所以云签毫不犹豫就按照早年的秘密约定二话不说就主动辞去宗主让位给纳兰彩焕这个外人自己则担任掌律祖师。

    幸好如今的雨龙宗再不是当年那个因循守旧的大宗门了曾经的宗门祖训和祖师堂旧制早已形同虚设再加上“前任宗主”云签又是唯一一位上五境修士再加上纳兰彩焕的出身和剑道境界就明晃晃摆在那里故而更换宗主一事还算顺利。

    纳兰彩焕还带了一拨心腹修士一并加入了雨龙宗人数不多就六个三位剑修三头鬼修六位都是地仙。

    只是在新建成的祖师堂举办了一场简单潦草的宗主卸任和继任典礼。

    说实话云签也确实邀请不到什么有分量的大修士早年带着宗门弟子们游历东边三洲并未攒下太多的山上香火情。

    今天一场祖师堂议事结束有座椅的修士都已散去各回各家宗门人少有人少的好处就是个龙门境修士都能随便占据一座海上大岛开辟道场。

    只留下一位宗门掌律。

    纳兰彩焕此刻坐在为首那张宗主座椅上大大咧咧翘着腿一颠一颠的随便翻看薄薄一本山水谱牒。

    早年在春幡斋账房里边老娘一样是这副德行谁管得着?

    当然只有某人来倒悬山查账的时候纳兰彩焕才会稍稍收敛几分。

    其实纳兰彩焕到了雨龙宗的首场祖师堂议事所有人一听说她的名字就没什么异议了。

    当然不是当真半点没有而是不敢有或者说是不敢有任何表情摆在脸上要是被那个纳兰彩焕瞧在眼里天晓得会不会被一位元婴境瓶颈剑仙给当场剁死丢出去喂鱼?

    跟你讲道理?纳兰彩焕的飞剑和境界以及她的一贯行事风格就是摆在台面上的无声道理。

    要知道在这位新任宗主的家乡战场上纳兰彩焕齐狩以及那个元婴境赢得一个米拦腰绰号的米裕都是如出一辙的杀妖手段极其嗜杀暴虐残忍落在他们手上的妖族修士就没一个有好下场。

    故而纳兰彩焕与生性温婉、言语软糯的云签两任宗主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纳兰彩焕几眼就看完了阿猫阿狗没几只的祖师堂谱牒只得重新翻阅一遍斜眼那云签笑问道:“听说你找了好几次水精宫?”

    云签略带几分愧疚赧颜道:“都无功而返了。”

    纳兰彩焕气不打一处来“你当蛮荒妖族都是有宝贝在地上不捡的傻子吗?云签有你这么位掌律祖师我这个宗主真是三生有幸。”

    云签微微脸红不说话。

    风凉话什么的听过就算反正她这辈子没少听从以前的宗主师姐到雨龙宗祖师堂成员甚至是一些资质好的晚辈更甚至是水精宫内部……

    雨龙宗早年建造在倒悬山的水精宫当初被倒悬山看门道童姜云生直接打翻坠海明知道被她寻见水精宫的可能性极小可云签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几次施展辟水法潜入海底都未能寻见踪迹。

    一座宗门撇开云签这个撑场面的玉璞境修士就只有五位地仙修士金丹四个元婴就只有一个。

    当下祖师堂记录在册的谱牒修士其实也才九十多个这还是云签将那些旧宗门藩属岛屿归拢了一番不然更是光景惨淡。

    其中那个老元婴前些年在云签跑去拉拢的时候竟然落井下石恬不知耻地提出一个建议说只要与她云签结为道侣就愿意担任新雨龙宗的掌律供奉拿出所有家底充公要是她抹不开面子那他就再退一步春宵几晚云雨一番也是可以的。

    这要是在早年一贯以女子修士为尊的雨龙宗一个藩属势力的元婴修士胆敢如此信口开河不是找死是什么。

    云签也知道自己确实太过性格软弱空有境界不然当年也不会那个杀伐果决的师姐打发到倒悬山而且还只是名义上管着一座水精宫。

    具体的生意往来云签从不插手管事的修士都是师姐一脉的心腹所谓的每年查阅账本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说来可笑云签主要是担心自己若是显得太不管事会被师姐训斥一句不关心水精宫事务。

    纳兰彩焕笑眯眯道:“那个老色胚方才心不在焉的就没听我说什么神色鬼祟经常瞥你是不是与你心声言语了说了些什么悄悄话?”

    云签摇摇头“没什么。”

    纳兰彩焕皱眉道:“云签别忘了如今谁是宗主我问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回答什么。”

    云签仍是犹豫了很久最后说得含糊只说那位前宗门掌律希望自己能够不计前嫌从今往后同舟共济一起让雨龙宗重新崛起。

    纳兰彩焕冷笑道:“我要是不来当这个宗主就你那点脑子早晚要被那个老家伙得逞趴在身上使劲翻拱。”

    云签涨红了脸恼羞不已瞪了一眼那个口无遮拦的女子剑仙。

    纳兰彩焕啧啧不已视线从头到脚打量起那位玉璞境女修。

    云签这娘们看着显瘦实则体态丰腴看似神色清冷实则藏着一分天然妩媚的艳冶容态大概这就是狐媚子了可不是那种时时刻刻的花枝招展招蜂引蝶。

    纳兰彩焕拿出一壶酒水还没开喝就开始说荤话了“我

    要不是个娘们肯定也要对你眼馋每天帮你洗澡每晚拿哈喇子涂抹你全身。”

    云签气得浑身颤抖双手握住椅把手怒道:“纳兰彩焕请你慎言!”

    呦都不喊宗主直呼其名了看来气得不轻。

    纳兰彩焕撇撇嘴“真是不经逗。搁在剑气长城那边你就只能躲起来不出门了。”

    云签深呼吸一口气“宗主以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纳兰彩焕看了眼她的峰峦起伏再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脯低声道:“人比人气死人。”

    云签开始闭目养神。

    纳兰彩焕合上谱牒册子横抹脖子看似玩笑道:“云签不然我帮你做掉这个光吃饭不做事的元婴?留着也没啥意思又糟心又碍眼。”

    主要是每年白拿一笔数目不小的定额俸禄让纳兰彩焕一想就心疼。

    云签立即睁眼神色慌张道:“行事不能如此随心所欲哪怕只是辞掉他的祖师堂身份都需要找个正当理由不然我们雨龙宗以后就很难招徕新的供奉、客卿了。就算有人愿意投靠我们我们真的敢收吗?”

    云签神色认真沉声道:“纳兰彩焕我虽然不擅长经营之道更不适合当个主持大局的宗主但是我到底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一件事稍稍不合心意就用杀人这种方式解决问题绝对不可取。你如果执意如此我不管如何都不敢让你继续当这个雨龙宗的宗主了你骂我篡位也好说我背弃誓言也罢我都要与你说清楚这个道理我宁肯雨龙宗再次分崩离析修士流离失所就算因此彻底失去宗字头名号也绝对不允许自己亲手将一座宗门交给一个喜好滥杀的修士手上我也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雨龙宗走上一条歧途。”

    纳兰彩焕身体后仰翘着腿靠着椅背不言语两根手指轮流敲击椅把手。

    云签与她对视眼神坚定。

    纳兰彩焕蓦然而笑“行啦行啦我就是开个玩笑看把你严肃的。那个元婴我会好好与他讲道理的而且一定多学学你用一种心平气和的态度和颜悦色的脸色和风细雨的语气保证既可以让这位雨龙宗四把手收收心又能够为我雨龙宗所用。”

    自己肯定说到做到啊。

    回头就找到那个老元婴问他想不想死傻子才想死那个元婴又不是个傻子肯定不想那她接下来就可以问第二个问题了以后能不能多修行替宗门多做事就可以做挣钱对咱们的掌律云签少流几斤哈喇子。老元婴兴许会口是心非那就给他一剑小伤不杀人那么老元婴就能长记性了。最后再问他一个问题敢不敢偷偷离开雨龙宗想不想当个一年到头风餐露宿的山泽野修。

    云签试探性问道:“宗主当真不是开玩笑?”

    纳兰彩焕有些无奈光凭称呼就知道云签的心思了。

    纳兰彩焕都有些舍不得戏弄、欺负她了便改了主意以心声说道:“我其实已经是玉璞境了以后就等谁不长眼睛欺负到雨龙宗头上好与他们名正言顺问剑一场。这件事你记得保密。”

    云签赶紧起身就要与宗主道贺。

    纳兰彩焕气笑道:“刚说了保密赶紧坐回去!”

    云签只得乖乖坐回椅子满脸雀跃神色娇憨如少女。

    纳兰彩焕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先是去了扶摇洲的山水窟自称来自倒悬山春幡斋接管了这座宗门然后与一座山下邻近的世俗王朝做起了买卖期间有个扶摇洲叫宫艳的本土女修境界不低玉璞境不过在纳兰彩焕眼中这类宗门谱牒出身的浩然修士跟云签差不多用某人的话说也就只是个纸糊竹篾的境界不过宫艳这个婆姨打架本事不行生意经还不错算是同道中人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反正纳兰彩焕知道山水窟不是久留之地左手卖出家当右手收回神仙钱和天材地宝很快就挣了个盆满钵盈当然她不敢都收入囊中只收取两成利益其余的都交给文庙管钱的一位君子好像如今高升了就在扶摇洲一座书院当副山长不是纳兰彩焕嫌钱多而是担心被某人秋后算账。

    虽然那个年轻隐官并未约束她什么纳兰彩焕的生财之道还是会拿捏分寸不敢越界行事。

    等到掏空了山水窟的底蕴之后她就一路往北游历先后去了金甲洲和流霞洲还是一路游历一路买卖。

    只说纳兰彩焕身上光是方寸物就随身携带了六件何况还有两件咫尺物。

    纳兰彩焕笑问道:“咱们那位隐官于你云签和雨龙宗可是有大恩大德的想好了吗将来是怎么个报答法子?”

    云签一听说此事便显得很有一些主见了只是她正要开口言语便听纳兰彩旧态复萌开始说那些不正经的言语“不如爽利些……以身相许?见不着人又如何你们雨龙宗不是相传有一门极难修炼成功的不传之秘吗?听说连你师姐都未能学成倒是你误打误撞傻人有傻福好像是被誉为……‘芙蓉暖帐云雨境地’?”

    云签叹了口气干脆就不搭话了。

    那位年轻隐官何等运筹帷幄何等高自标持只可惜至今未能亲眼一见。

    夜游之人披星戴月。

    不知为何云签听过了一些剑气长城的传闻每每想象一位年轻外乡人在那酒铺于人声鼎沸的喧闹中她反而觉得当他低头饮酒时会显得格外孤单。

    云签与纳兰彩焕各怀心思一并走出祖师堂。

    没过几天就有贵客登门云签都不陌生是那春幡斋剑仙邵云岩和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

    如果再加上刘氏的猿蹂府昔年倒悬山的四座私宅就算凑齐了。

    酡颜夫人要走一趟宝瓶洲的南塘湖青梅观打算见一见那个周琼林。

    身边没有剑仙的保驾护航酡颜夫人自己哪敢一个人四处乱逛。

    于是就路过了那个“改朝换代”的雨龙宗对于纳兰彩焕莫名其妙成为宗主酡颜夫人倍感惊讶邵云岩对此事是早早知道的所以并不意外。

    到了雨龙宗酡颜夫人跟云签聊往事邵云岩则跟纳兰彩焕并肩而行昔年春幡斋账房除了他们两个还有晏溟此外韦文龙打下手米大剑仙负责看大门。

    邵云岩笑道:“其实也没过去几年却有恍若隔世之感。”

    纳兰彩焕一笑置之除了跟她谈钱就没啥感兴趣的了。

    邵云岩以心声说了些事情纳兰彩焕满脸震惊脱口而出道:“什么?!当真?!”

    陈平安竟然能够在城头刻字?!

    邵云岩笑道:“信不信由你大不了你回头自己去看一眼反正没几步路。”

    纳兰彩焕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这有什么信不信的搁在那家伙身上什么怪事都不奇怪。”

    说实话纳兰彩焕还真对那个年轻隐官犯怵不比酡颜夫人好多少。

    她们俩都在对方手上吃过结结实实的苦头。

    这家伙跟长得好看的女子有仇吗?

    可他在云签这边不就挺照顾的。

    纳兰彩焕压下心头震撼开始拉壮丁邀请邵云岩和酡颜夫人担任自家宗门的客卿既然都是熟人谈钱就伤感情了。

    靠那串葫芦藤结出的多枚养剑葫邵云岩剑术造诣如果搁在剑气长城只算一般吧但是在浩然天下人脉不俗

    邵云岩也无所谓多出个挂名的客卿身份浩然天下某些个生财有道的上五境修士供奉客卿头衔一大堆而酡颜夫人与云签早年关系就不错当然更没有意见。

    邵云岩没有在雨龙宗久留只是小住了两天拉着那个恨不得就此住下的酡颜夫人继续跨海游历。

    期间路过芦花岛造化窟酡颜夫人又开始闲逛起来邵云岩只得提醒道:“你真当是游山玩水呢?”

    酡颜夫人抛了一个媚眼“隐官又没给出个确切期限那就是不着急喽。”

    跟陈平安相处只有一点好买卖公道十分清爽。

    邵云岩好不容易才拦下酡颜夫人不去那玉圭宗的云窟福地选择半途乘坐一条跨洲渡船直奔宝瓶洲老龙城。

    到了南塘湖地界酡颜夫人看了眼那些枯败梅树她伸手揉了揉眉心啧啧道:“惨不忍睹怎一个惨字了得隐官大人给我出了个天大难题。”

    因为那串葫芦藤的关系邵云岩对于培植草木一道可算半个行家里手甚至比起一般的农家修士要更登堂入室。

    邵云岩点头说道:“确实犯难实在不行就不要勉强了隐官大人不会介意的。”

    酡颜夫人嫣然一笑“不行?邵剑仙不行很正常男人嘛。”

    邵云岩置若罔闻只是说道:“要么不插手如果你真要帮助青梅观恢复旧貌就不遗余力。”

    酡颜夫人白眼道:“要你说?”

    两人一起御风跨过南塘湖水面去往青梅观所在岛屿。

    在青梅观大门外落下身形门房是个洞府境的妙龄少女。

    酡颜夫人递出早就备好的两张名帖红笺材质泥金书写一行文字梅薮道号梅花主人。

    邵云岩瞥了眼自己的那份名帖无奈一笑邵山石。真是个极风雅的好名字而且连个道号也没有。

    酡颜夫人笑道:“我们来自南婆娑洲听说南塘湖的梅花极美慕名而来。”

    她装模作样左右张望一眼“耳闻不如目见。”

    那个门房小姑娘脸色尴尬这位访客真不是开玩笑吗。

    邵云岩不让酡颜夫人继续瞎扯笑道:“路过贵地与青梅观讨要两碗梅子汤喝。”

    少女厚着脸皮轻声问道:“两位客人除了名帖身上可有大骊颁发的山水关牒?”

    要是以往青梅观是没有这些讲究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大骊规矩摆在那边谁都不敢不当回事。

    邵云岩点头道:“有的。”

    他从袖中摸出两份山上的通关文牒当年观礼落魄山的宗门典礼就用上了何况龙象剑宗在南婆娑洲落脚扎根他跟酡颜夫人又都是实打实的谱牒修士了如今出门在外当然会随身携带关牒。

    邵云岩那份当然是真名关牒按例需要标明山头若是散修就需要清楚写上籍贯。

    酡颜夫人用了个化名姓梅名清客还给自己取了个道号“癯仙”。

    少女本就伶俐等她瞧见关牒上边那个“龙象剑宗”吓了一大跳瞪大眼睛确定没有看错后立即归还关牒朝邵云岩打了个道观稽首再与酡颜施了个万福毕恭毕敬称呼道:“见过邵剑仙梅剑仙。”

    别管对方是什么境界了只要是龙象剑宗的谱牒修士喊剑仙准没错!

    再孤陋寡闻少女也是知道龙象剑宗的那可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剑道宗门。

    剑气长城的齐老剑仙领衔!宗门内还有那位名叫陆芝的女子大剑仙!

    听说如今宗门内弟子极少无一例外俱是剑仙胚子。

    反正都是些远在天边的大人物。

    不曾想自己运气这么好今儿一见就是两位。

    酡颜夫人忍俊不禁掩嘴娇笑道:“哎呦被人敬称为邵剑仙呢。”

    少女怯生生改口道:“邵大剑仙?”

    酡颜夫人辛苦忍住笑。

    邵云岩愈发无奈。

    一路领着两位贵客去见观主少女壮起胆子小声问道:“邵剑仙梅剑仙你们认得陆先生吗?”

    如今浩然天下的女修仰慕陆芝之人不计其数。

    这位女子大剑仙故乡分明是浩然天下却特立独行始终将剑气长城视为家乡并且能够将剑修视为同乡。

    战功卓著性格鲜明传闻陆芝还长得倾国倾城更是剑气长城十大巅峰剑仙之一可以参与传说中的那种城头议事……

    如今浩然天下的修士都道听途说了好些剑气长城的事情因为有太多人喜欢说有更多人喜欢听便有了“一顿酒说不完万年事”的说法。

    对于这位青梅观少女修士而言更多兴趣和心思还是在陆芝身上。

    当然还有那个据说与末代隐官是一对神仙眷侣的宁姚啊。

    邵云岩微笑道:“如今我们宗门人不多当然认得陆先生。”

    酡颜夫人伸手揉了揉身边少女的脸颊笑道:“独独仰慕咱们陆先生小妮子真是好眼光。”

    少女有些脸红。

    一座青梅观的众多枯败梅树枯木逢春一般霎时间开出无数新枝。

    酡颜夫人以心声道:“折损我足足三百年道行!”

    邵云岩微笑道:“自己跟隐官大人说去。”

    酡颜夫人立即心虚改口道:“至少两百年。”

    “我说了又不作数以隐官大人的脾气肯定会来这边查验一番。”

    “一百二十年少一年我跟你姓!”

    “虚报为一百五十年我看问题不大。”

    “邵云岩你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吧?”

    “我们毕竟是同门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莫要诓我!我会当真的!”

    “算了与你交底好了其实本就是隐官大人的意思允许你虚报个两三成。”

    “……”

    ————

    宝瓶洲中部齐渡水域叠云岭山神祠庙。

    刹那之间水雾升腾弥漫整座祠庙。

    今天山神庙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只见那女子覆面具身材修长腰间悬佩一把长剑坠有金黄剑穗。

    一身浓郁至极的水运气息如果不是对方刻意压制了水神气象。

    窦淹这尊品秩不高的小小山神恐怕就是如凡俗溺水一般的窒息感觉了。

    窦淹认出对方身份不敢怠慢立即从神像金身走出还要急匆匆换上一身许久没穿的山神官袍免得失礼。

    方才定睛一看对方悬佩长剑之外还有一块大骊礼部的制式腰牌是那天水赵氏家主的字体。

    齐渡长春侯杨花。

    山神金身落地后作揖行礼“叠云岭窦淹拜见齐渡长春侯上官大驾光临小神有失远迎。”

    杨花漠然点头瞥了眼神像脚下那张长条桌案上的香炉看来凭叠云岭的自身山运似乎不太可能孕育出香火小人了。

    只是叠云岭龙脉与山根的稳固程度倒是让杨花有些意外竟然不逊色昔年一座小国五岳的坚韧程度。

    如果说一座宗门的底蕴看那开峰地仙的数量那么如杨花这类大渎公侯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就得看辖境内山水祠庙的数量了而每座山水祠庙有无香火小人就是一道最直观的“门槛”跨过去了就能反哺金身更快提升品秩跨不过去就是年复一年“靠天吃饭”故而香火小人的重要程度类似修士结金丹。

    窦淹到底还是忧心好友岑文倩的处境这位山神就舍了那些拐弯抹角的官场话术打算硬着头皮也要与单刀直入与长春侯打开天窗说亮话若是杨花今天真是亲自问罪跳波河而来窦淹与叠云岭也好为岑河伯分担几分便小心翼翼问道:“侯君莅临寒舍可是因为岑文倩那边的改河为湖一事?”

    实在是由不得窦淹不心虚不通过大骊朝廷和齐渡侯府的许可就敢擅自造湖是山水大忌碰到一个不好说话的上官能不能保住金身和祠庙都难说。

    杨花置若罔闻率先跨出祠庙门槛走向一处建造在崖畔的竹制观景亭小凉亭悬“叠翠排云”匾额与楹联一样都是跳波河水伯岑文倩的手笔覆面具不见真容的女子大渎侯君步入凉亭后一手负后一手按住剑柄眺望那条已经因为改道而彻底干涸的跳波河不远处就是一座与叠云岭山脉接壤的崭新湖泊水气清灵原本跳波河诸多水族都没有被岑文倩以水法牵引进入大湖看来这个岑河伯做事情还是有分寸的。

    这次大渎改道事关重大牵扯广泛光是需要背井离乡的百姓就多达百万人。故而大骊京城和陪都共同抽调了礼、工和户三部总计五位侍郎大人专门筹建了一个大渎改道临时衙门联手督办此事中岳与长春淋漓一山两府负责协同只说此地就废弃了跳波河在内的六条江河支流。

    除了岑文倩运道好因祸得福得了一座从天而降的湖泊无需迁徙别地其余五条支流的水神、河伯河婆都只能老老实实按照大骊既定方案不得不舍弃原先的祠庙水府必须更换金身位置或平调至别处高位水神的府邸担任水府官吏或降低金玉谱牒担任新河神灵而那份搬徙金身的损耗大骊朝廷只能给出一定数量的金精铜钱至多弥补金身七八成其余的就只能通过当地的百姓香火去补窟窿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种类似需要“水神跋山、山神涉水”的迁徙虽然让山水神灵伤筋动骨却不会伤及神祇大道根本。

    窦淹一路战战兢兢跟在杨花后边心里便愈发打鼓看她架势真是与岑文倩兴师问罪来了?

    官场嘛不管山上山下遇到了个新上司都喜欢刨根问底问个根脚来历。

    比如富贵子弟就问郡望姓氏。如果是贫寒出身就问授业恩师科举座师、房师又是哪位尤其是要问老丈人是谁。

    窦淹不是那个死脑筋的好友

    邻居岑文倩无论是生前做人做官还是死后转为庇护一方的英灵神祇显然都要更活络些山水官场上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也更多小道消息就要更灵通所以早早听说了这位长春侯君一箩筐的传闻事迹来头很大靠山更大堪称是个手眼通天的当之无愧的朝中有人!

    大骊京畿之地一众大小仙府的执牛耳者好像就叫长春宫其中某位老祖师还是大骊宋氏龙兴之地的守陵人之一。

    传闻那位出身洪州豫章郡的大骊太后南簪早年还是皇后时曾经“奉旨离京”就在长春宫那边结茅清修而杨花当年正是皇后南簪的心腹侍女后来当过几年铁符江水神的杨花如今恰好就是补缺为齐渡的长春侯。巧不巧?谁不羡慕?

    杨花虽然水神品秩高低不变仍是三品水神可无论是管辖水域还是手中实权杨花都属于毋庸置疑的高升这就像朝廷小九卿衙门的一把手岂能跟官品一样的六部侍郎相提并论。

    再者那条铁符江位于大骊王朝本土的旧龙州龙州地界本就是神灵扎堆的一处是非之地还与一洲北岳山君坐镇的披云山是邻居处处掣肘类似山下官场的“附郭县”寄人篱下所以赶来一洲中部大渎“当官”当然是一等一的美差了。

    关于暂时空缺的铁符江水神有说是从红烛镇那边的三江水神当中顺势升迁也有说是从外边抽调水神担任众说纷纭。

    窦淹还不真不知道小小叠云岭真能替岑文倩承担多少侯君震怒?

    杨花就任大渎长春侯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所有下属山水神灵下了一道法旨不用他们登门祝贺。

    所以至今还有许多大骊南境的州城隍老爷连这位长春侯君都没能见着一面。

    因为杨花打算在两年之内走遍自家地盘的山祠水府、土地庙和各级城隍庙类似微服私访事先不会通知任何祠庙她要亲自勘验各路神灵的阴德多寡和功过得失两年之后再召集所有下属升迁一拨贬官一拨是该封赏还是该惩治申饬一切按侯府规矩行事侯府诸司一切昏惰任下者地方上自以为能够躺在功劳簿上享福的等着便是了。

    按照文庙那场议事后颁布的新律例除了金玉谱牒的礼制几乎是完全照搬了大骊王朝。

    此外儒家圣人们还制定出一条山水定例各洲大渎最多可以封正“公伯侯”三尊高位水神和一两位水正当下宝瓶洲齐渡还只有一侯一伯杨花的长春侯钱塘江风水洞那条水蛟的淋漓伯宝瓶洲尚未有哪位水神能够获得大渎公爵水君水正一职也暂时空置。

    如今住持浩然山水封正仪式的中土文庙圣贤像那四海水君和中土五岳就会是文庙某位副教主亲自露面。

    大渎公侯伯是某个学宫的祭酒主持仪式。然后接下来就是学宫司业、一洲当地书院山长了。

    离开了那条光有品秩虚衔、其实能做之事并不多的铁符江但是如今一条浩浩荡荡的中部大渎四成水域都归她管辖并且在官场上那条道场建立在风水洞的“钱塘长”老蛟只是敕封为淋漓侯还要比她这位长春侯低半筹只要齐渡一天没有公字后缀的水君杨花就是大渎诸多水神第一尊。

    大骊朝廷是有意为之就是要让一洲水神凭功业、凭自身履历去争夺那个显赫位置。

    杨花收回视线坐在凉亭内也没有故意让那窦山神落座好显得自己如何平易近人你窦淹站着答话就是了有无资格落座得凭本事。

    若是一场问答下来让她觉得极不满意你窦淹能不能保住叠云岭山神之位还两说。

    接下来她便与窦淹询问了一连串问题例如叠云岭地界百姓户数的增减变化几处府县的赋税和粮仓储备还有几个上县训导近年来的文教成果各地县志的重新编撰各种官家、私人牌坊楼的筹建情况驿路修缮一些义庄停用后如何处置五花八门杨花不但问得极其详细就连最近十年内的童生数量变化大体上是增加还是减少均摊在具体的府县之内又是怎么个光景……

    杨花都一一询问了总之叠云岭地界的一切文教、物产和商贸事项等十几个大类杨花都会各自挑选出两三个问题窦淹只能勉强答上大半而且其中一些个答案杨花显然并不满意为这位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答题的窦山神当场指出纰漏或是数字上的细微偏差听得窦淹头皮发麻感觉自己就是个课业荒废的学塾蒙童遇到了个教学严谨的教书先生在这儿仔仔细细查询功课呢。

    这让窦山神内心惴惴之余心情又有几分古怪竟然开始羡慕老友岑文倩了反正岑河伯遇到类似问题肯定只会干脆利落一问三不知!

    窦淹没来由想起之前碰到的那位奇人异士一位当时被自己误认为是大骊工部官员的青衫客最早现身跳波河畔时还曾对岑文倩有过一番调侃听着那叫一个阴阳怪气说那什么岑河伯果然性情散淡不屑经营根本不在意香火多寡跳波河沿途百姓两百年间只有两位同进士出身的“如夫人”……

    莫不是一种相当于科场考题泄密的……事先提醒?

    是因为他对长春侯杨花的行事风格极为熟稔故而早早提醒岑文倩和自己?

    自己当时还当个笑话看待觉得那家伙说话拐弯抹角骂岑文倩听着还挺解气结果好了这会儿自己成了个笑话。

    杨花还算满意毕竟其中三成问题她都问得超出山神职务范畴了。

    只能说叠云岭山神窦淹没有带给自己什么意外之喜但是得了个“尽职”考语是毫无问题的。

    杨花突然说道:“听说岑文倩生前担任过一国转运使。”

    窦淹小心酝酿措辞道:“侯君明鉴岑文倩当年力排众议只是以工部侍郎身份便能够处理好京城和地方的种种官场虚实、利益关系最终一手主导漕运疏浚和粮仓筹建两事在任三年成果颇丰。不敢说什么功在千秋的场面话只说岑文倩的那个‘文端’谥号是毫不亏心的。”

    杨花默不作声。

    窦淹也无可奈何官高一级压死人何况双方官衔相差悬殊最重要的杨花身为长春侯位高权重故而大渎诸多事务大骊朝廷都不会太过干涉。

    杨花转头看了眼跳波河旧址没来由笑言一句“听闻昔年跳波河有那老鱼跳波嚼花而食的美誉虽说如今改河为湖了少了河中独有的杏花鲈难免小有遗憾辜负历史上那么多文人骚客留下的诗篇佳作。”

    窦淹心中大喜。

    只是杨花下一个问题就让窦淹瞬间如坠冰窟“之前岑文倩收到了水府稽查司的一封公文与河伯府询问具体缘由、过程为何久久没有答复?”

    窦淹心中骂娘不已倒是不敢骂侯府稽查司官员的秉公行事而是骂那个岑河伯竟然如此闷葫芦完全不跟自己打声招呼。

    如今大渎长春侯府同一座衙署挂两块匾额大渎侯府碧霄宫。

    一个是朝廷封正的官职一个是神灵开府的山水道场。

    按例设置有十六司其中水府稽查司属于一旦与之打交道往往就是大事的紧要衙门。

    之前侯府收到了一封来自叠云岭的书信信的末尾钤印有一方私章“陈十一”。

    结果差一点就闹出了幺蛾子。

    虽说封面上边写着“长春侯亲启”并非一般封面词比较客套的那种“赐启”或是“道启”。

    但是专门负责收发各路公文、书信的水府胥吏哪敢随随便便收到一封书信瞧见了封面上的“亲启”二字就敢真的直接送给堂堂大渎公侯一府主人傻乎乎去让侯君殿下“亲手启封”?

    况且寄信人是那叠云岭山神窦淹水府胥吏还得去翻查档案条目才知道是个芝麻大小的山神这就出现了纰漏收信胥吏先是按例找了一个侯府负责此事的辅官在这位官员的亲眼见证下一起打开书信。由于带往大渎侯府的铁符江水府旧人不多杨花也没有那种任人唯亲的习惯就用了一些大骊陪都那边调派而来的新面孔多是运气格外好受惠于大小河流改道的旧水神、水仙哪怕没升官可到底算是成为了侯君近臣。

    总之是些山水官场上弯来绕去的是非有数位职务不低的水府诸司官员都与那小小河伯的岑文倩不对付素有恩怨不大不小的多是看不顺眼岑文倩的性情清高其中一位管着档案处的主官大概是觉得找到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即带着那封“罪证”找到了稽查司同僚后者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懈怠便寄信一封给跳波河伯岑文倩内容措辞严厉大体上还算公事公办其中就有让岑文倩必须说清楚一事那个明明自称为“曹仙师”却钤印“陈十一”之人真实身份到底是谁来自什么山头。

    等到稽查司主官再将此事禀告长春侯杨花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是并未让稽查司立即派人去往跳波河不然稽查司只等新任长春侯点个头就可以缉拿那个擅自造湖、开拓私家地盘的岑河伯了。

    但是杨花内心深处对于稽查司并无追责的念头但其实已经十分恼火那个档案处水府佐官的公报私仇。

    如果原本只是收到那封密信杨花看过了就会丢在一边当什么都没发生杨花会不予理会她只当没有收到过那封信。

    说不定还会直接交给京城的大骊太后处置。

    她跟落魄山半点不熟与陈平安可没什么香火情可言。

    杨花至多是秉公行事赏罚分明叠云岭山神和跳波河伯只要不违例不犯禁那是最好想要让自己将来照顾那两位的山水前程可就是陈平安想多了。

    结果自家水府这么一闹稽查司直接寄出一封类似申饬跳波河的公文还绕过叠云岭窦淹牵扯到了岑文倩必须公开“陈十一”的身份。

    她就只好亲自走一趟叠云岭和跳波河了。

    不然明摆着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已经亲笔书信一封打过招呼而杨花不对叠云岭刻意照拂几分陈平安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那么这件事情就当是水府和落魄山双方心有灵犀一笔揭过了。但是现在就成了杨花明明收到书信却依旧放任自家水府胥吏故意刁难河伯岑文倩事情的性质就变了一个处置不当就等于是自己的长春侯府往那落魄山脸上甩耳光。

    杨花又不是半点不通人情世故再不愿与落魄山攀附交情也不愿意与落魄山因此交恶。

    只好寄信一封给大骊朝廷很快她就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皇宫的密信。

    不过一律是来自长春宫。当然是那位大骊太后的亲笔手书。

    信上就一句话“按信上所说不违反大骊山水礼制律例的前提下长春水府可以善待叠云岭、跳波河。”

    这让杨花如释重负。

    只是她难免猜测一番陈平安这个家伙是在算计自己?

    不然他大可以自己寄信一封何必让叠云岭窦淹代劳?尤其是在那信上故意在身份上含糊其辞什么远亲不如近邻的龙州旧人写得云遮雾绕尤其那句“常年远游在外一直未能拜会铁符江水神府”还有什么“如今大渎公务繁忙只等侯君闲暇之余知会一声小子才敢登门叨扰”。你要脸不要脸?

    陈平安只要在信封上写明身份水府诸司衙署谁敢为难?恐怕只是拿到了那封信都不用开启估计就要倍感与有荣焉了吧?

    何况如今一洲山上仙府谁不担心你陈平安一个喜欢拆人家祖师堂的年轻剑仙要是与谁寄信一封里边就只写了“与君问剑”四个字?

    虽然始终瞧不见杨花的面容脸色但是窦淹总觉得侯君大人当下好像心情不算太好。

    杨花起身说道:“窦淹既然身为山神就当造福一方以后务必再接再厉需知山水官场与我大骊的山下官场并不完全相同后者一直有那‘恪守本分各司其职不少做事再不多事’的讲究但是我们这些山水神灵只要是自己辖境之内山上仙府修士山下郡县事无巨细都需要多多留心。”

    窦淹连忙作揖“小神谨遵侯君教诲。”

    窦淹在官场上就怕上司务虚反而不怕务实。

    杨花之后去了一趟跳波河祠庙旧址见着了那个年轻儒生模样的河伯岑文倩。

    当侯君大人询问稽查司寄来的公文一事岑文倩只说按规矩走就是了自己没什么可解释的。

    杨花笑言一句“骨头太硬不宜当官。”

    小小河伯依旧神色淡然不冷不热回了一句“骨头不硬当什么父母官当那老百姓只管敬香孝敬、见不着一面的祖宗牌位官吗?”

    杨花嗤笑道:“清官好当能臣难为。你这句话窦淹都能说只是从岑河伯嘴里说出口就有点滑稽了。”

    岑文倩默然。

    圣人云“其生也荣其死也哀”生前累官至礼部尚书死后追赠太子太保得美谥岑文倩确实可谓哀荣极致即便死后担任此地河伯也曾一腔热血心肠滚烫只是一次次碰壁为官竟是比在世时更难眼睁睁看着朝政暗昧君臣昏聩周边山水同僚的处处排挤联手庙堂文武一同打压跳波河只说数位在冥冥中身后悬有跳波河秘制灯笼的读书种子都会举家搬迁最终没过几年便金榜题名……到最后岑文倩也就只能是落个意态萧索心灰意冷。

    杨花也懒得与岑文倩多聊公务这位河伯大不了以后就占据此湖好好享福便是回头侯府会下达一道旨令让附近江河的江河水裔收拢那批杏花鲈重新投入此湖饲养以后自己水府就只当这跳波湖不存在在陈平安那边也算有了个过得去的交待。反正岑文倩成事不足倒也不至于如何败事。

    岑文倩见那位侯府水君就要离去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说道:“杨侯君这是下官对齐渎改道的一些浅薄见解虽然如今大骊在大渎改道一事上已经推进大半水文脉络分明但是在下官看来某些事情上未必就真的已经尽善尽美了只说那石斛江地界大骊工部官员和一干水工在‘截弯’与‘倒流’两事上便过于遵循古礼旧制了此外邬州三府的治淤善后短期看成果斐然长远来看多有弊端未来百年内极容易出现‘夺河’忧患……”

    说到这里岑文倩自嘲一笑不再继续说那些不讨喜的琐碎事最后只说了一句“只希望长春侯府临时设置的改道司官员能够稍微看几眼。”

    杨花接过那本厚册子疑惑道:“为何不早点给出?”

    岑文倩无论是交给自家大渎侯府或是递交大骊陪都的工部都是毫无问题的不存在任何官场越级的忌讳。

    因为大骊朝廷早有相关的明确规定中低层官员在哪些事情上分别属于“不准”、“可以”以及“准许破例”为朝廷建言。

    故而官员们只管按例行事即可甚至不存在什么所谓的事后“酌情处理”的情况大骊律例一条条都写得极为清晰、精准。

    岑文倩答道:“不怕白看就怕白写最终在某个衙门的档案房里边占地方。”

    杨花竟然直接开始翻阅册子一边摇头说道:“岑文倩类似想法以后就不要有了。无论是那个侍郎扎堆的新设改道督造署还是在我这边的改道司这本册子都注定不会吃灰的而且按照朝廷律例主管官吏即便不采纳你的建议依旧必须给你一个确切回复朝廷和水府都需要录档此外大骊京城和陪都的吏部官员每年都要派人进入档案房专门负责抽查公文最终会纳入四年一届的地方官员大计考核内容。”

    杨花合上书籍突然说道:“去你水府坐会儿……”

    打算仔细翻阅册子只是杨花略微思量又开口道:“算了我终究是外行很难看出册子上边的对错利弊你直接跟我走一趟水府改道司自己与那些水府官员详细解说册子上边的事情我虽然是个外行但是会参与旁听。”

    岑文倩疑惑道:“马上动身?”

    “不然?”

    杨花哑然失笑反问道:“我又不喜垂钓一事何况整条跳波河都干涸了还是说岑河伯打算尽一尽地主之谊请我喝酒?”

    岑文倩笑道:“为官之道远远不如窦山神请上司喝酒这种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杨花笑道:“来你这边之前我其实先去了趟叠云岭倒是未能领教窦山神的酒量。”

    岑文倩欲言又止。

    杨花说道:“窦淹还不错不少看似无需他过问的事情都很上心当个叠云岭山神绰绰有余。”

    岑文倩松了口气。

    一侯君一河伯各自施展水法神通直奔长春侯水府只是为了照顾岑文倩杨花放缓身形。

    岑文倩俯瞰大地山河冷不丁以心声问道:“三五十年后的大骊朝廷还能保持今天这种昂扬向上的精神气吗?”

    在山下终究是那一朝天子一朝臣。

    何况如今的大骊王朝已经没有了国师崔瀺。

    谁敢保证下一任大骊宋氏皇帝就一定还是位雄才伟略的明君?不会改弦易辙大骊国势不会江河日下?

    杨花点头笑道:“肯定可以。”

    其实这是一个极有僭越嫌疑的问题不过杨花回答得没有半点犹豫。

    岑文倩问道:“杨侯君为何如此笃定?”

    杨花心情复杂思绪飘远片刻后回过神笑道:“我们拭目以待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