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玄幻小说 > 剑来 > 第十二卷 选官子 第九百二十二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三)
    (章节上传得晚了抱歉抱歉。)

    在小陌即将出剑之际天地间响起一个幽幽声响如簌簌叶落透着一股浓重的枯寂意味“真的是你。”

    小陌静待下文片刻之后那个嗓音再次响起“你们都回吧见面也无补于事。”

    小陌冷笑一声再不与那位本就只是见过几面的道友废话向前缓行提了提手中长剑“公子只管跟我前行便是至多半炷香就可以见到对方真身。”

    小陌先将一把长剑钉入地面整个空无一物的寂寥天地随之变换颜色就像一幅画卷因为岁月悠久呈现出泛黄色。

    陈平安知道小陌这把剑的用途是作为光阴长河的一座临时逆旅不管那位道友再神通广大如何术法诡谲小陌总能凭着心神牵引找到这座自己打造出来的光阴渡口之后再次递剑只需一线牵引两处就不至于完全落空。小陌走出十数步后再随手挥出一剑这是明月皓彩一役之后陈平安再次见到小陌出剑。

    剑光并非笔直一线而像一条随风飘荡的游丝蔓延出去千余里。

    小陌出剑不停或倾斜或横竖轻描淡写但是剑光所蕴藉的剑气道韵一次比一次气势磅礴。

    这就是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的“随手”一剑。

    此地小天地的规矩确实有点古怪小陌的剑光凝聚不散但是在陈平安视野中却失去了那些剑光的痕迹就像被折叠、弯曲仿佛已经循着一条条幽静岔路纷纷去往远方。

    小陌以心声道:“公子这些岔路类似梧桐的树根、叶脉。不过公子放心道路数量多寡和小天地的疆域大小终究都是有上限的。比这更怪的小天地小陌也不是没有亲身领教过。”

    陈平安点点头不着急。

    那个嗓音再次响起在两人耳畔“既然是故友重逢又何必兵戈相见。”

    小陌单手持剑冷笑道:“我倒要看看道友这座小天地能挨过几百几千剑。”

    只要递剑不停剑气和剑意不断积攒剑光自然能够如锥破囊而出。

    到时候再全部凝为一剑才是真正的一场问剑。

    世间精怪之属修行不易开窍不易修行缓慢这是公认的。这类山中道友唯一的优势就是没有天灾人祸的话寿命极长尤其是草木之流一旦跻身了上五境道龄尤其年长但是真要论修道资质嘛还真不是小陌妄自尊大比起自己这些剑修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就算我沉睡万年给你凭空多出一万年的道龄又如何?

    你跟我客气我就比你更客气。你跟我不客气更好我就以问剑作为答谢。

    京城的老车夫鬼仙庾谨就都算客气人。

    到了浩然天下一直入乡随俗所以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让小陌实在是憋了很久。

    小陌递出百余剑后竟然能够以心意牵引其中一条剑光如灵蛇翻滚起来在其中一条道路上剧烈晃荡剑光四溅轰然炸开如一条纤细星河瞬间崩碎。

    那个嗓音沉默片刻只得出声提醒道:“陈平安你最好奉劝这位道友不要如此行事若是被剑光伤了此地元气只会连累整座桐叶洲的山水气运更难恢复原貌。”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总好过吃个闭门羹连前辈的面都没见着就灰溜溜打道回府。今天难题症结所在不在我和小陌如何作为只在你愿不愿意开门见客而已。你我心知肚明你所谓的恢复如初只是表面功夫其实有很多的隐患桐叶洲后人都是要为今人一一还债的你是奉行天道自然对此无所谓昔年礼乐崩坏的诸多后遗症是不影响你自身修行的只要某个一的整体数量不变前辈依旧算是功德圆满有功于一洲天地只等个三五百年只等文庙和修士以及各大山下王朝当然还有我重新补上各地山水你就等于安然渡过这场天地大劫了能够凭此重返圆满境界。但我却是以人道之法弥补一洲地缺越往后拖延越麻烦你与文庙的盟约又已结束你今天是闭门不见等你的境界修为趋于飞升境圆满无形中顶替、补缺了当年那位东海老观主留下的空位成为某种虚无缥缈的一洲之主别说我再来见你到时候找到你都是一件登天难事。”

    那个嗓音倒是没有否认此事“不错。我很快就要闭关作一番大道推演为自己寻求跻身十四境的那条道路。”

    显然是被陈平安说中了。

    小陌却是第一次听说此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先前所谓的“道友”称呼就是打自己的脸。

    故而一瞬间就是递出数十剑剑光如虹整座泛黄天地顿时雪白一片。

    陈平安缓缓走在小陌身后停下脚步抬脚踩了踩地面低头笑道:“前辈德高望重早年能够与礼圣成为盟友为文庙建造出一座镇妖楼晚辈是翻过文庙秘档的知道前辈性情温和与世无争这也是晚辈愿意与前辈好好说话的根源所在只是如今很快就要彻底恢复自由身前辈总不能笃定我必须要做什么事这可不仅仅是什么袖手旁观而是过河拆桥了如此为难一个道龄不足一甲子的晚辈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晚辈?”

    陈平安微笑道:“实在不行我就请礼圣将半座剑气长城搬来此地。”

    “我倒要看看前辈到时候再想跻身十四境还能不能见着我还有无机会与我当面问一个答应不答应。”

    “我看难。”

    那个嗓音有些恼火急匆匆道:“文庙那边答应过我大劫已过那份盟约就等于自行销毁就算是坐镇此地的陪祀圣贤都不可妨碍我的修行。”

    这个年轻人要当真如此行事闭关找不到十四境道路还好若是找到了那条大道却等于被一堵墙头拦住道路那才叫糟心。

    而且一旦陷入这等尴尬境地那么自己与这个年轻剑修双方可就要生起一场名副其实的大道之争了只要有一方还想要跻身十四境就需要与对方不死不休。

    你陈平安还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那儒家门生吗?!

    陈平安摇头道:“既然我代替不了文庙文庙当然也代替不了我。”

    拦阻我缝补一洲地缺者就是与我问剑。

    不是玩笑话请务必当真。

    那个嗓音顿时气急败坏道:“至圣先师曾经来过这里亲口预祝我修行一路顺遂。”

    陈平安面无表情道:“那么在这件事上恐怕我要让至圣先师失望了。”

    对方听闻此言显然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时间无言以对。

    文圣都不敢说这种话一个敢违逆至圣先师的疯子!狗屁的读书人斯文扫地你们这些剑修万年不改的臭脾气……

    小陌会心一笑。

    沉默许久估计是在竭力平稳道心那个嗓音再次开口终于有几分示弱语气“我信得过礼圣信不过你。”

    小陌眯起眼沉声道:“我翻过黄历了今天忌动土入殓作灶栽种安葬。宜出门采伐上梁造屋订盟。”

    陈平安向前一步轻拍小陌的胳膊示意不着急递剑与小陌并肩而立后双手笼袖微笑道:“我也清楚前辈的处境在这破败山河应运而生顺势而起的一切生灵对前辈而言不单单是手心手背都是肉那么简单天地是逆旅大道所在万物刍狗从无忠臣乱贼、孝子孽子之别。”

    那个嗓音继续说道:“准确说来我是信不过行事只凭喜好、出剑百无忌讳的剑修。”

    片刻之后又补了一句“我甚至愿意相信当年那个走入飞鹰堡的外乡游侠也信不过来一个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陈平安笑道:“前辈要是早点这般以诚待人也不至于跟一位万年故友闹掰了。”

    “陈平安!你此刻杀心比这个‘小陌’还要重。”

    “那晚辈收一收。”

    在陈平安和小陌眼前出现了一条类似驿路的通道两侧漆黑如夜幕类似昔年剑气长城的两端与某种太虚境界相互衔接。

    陈平安回头看了一眼白雾茫茫已经失去了来时之路。

    小陌皱眉不已陈平安微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就当是一场短暂游历。”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张金色材质的白驹过隙符出自李希圣赠送的那本《丹书真迹》别称“月符”此符在书上比较靠后。

    这张符箓悬停在肩膀一侧。

    与此同时在陈平安心湖天地中则出现了一座用来精准计时的日晷果然内外两座天地光阴流逝的速度相差悬殊。

    瞥了眼白驹过隙符的燃烧速度陈平安心里大致有数了在这座天地内可能过了一年光阴外界桐叶洲才过去一天。

    陈平安提醒道:“不管前辈如何待客殷勤按照外边天地的计时至多十个时辰后我必须见着前辈的真身谈妥一桩买卖。”

    路旁凭空出现两头驴子大概是作为代步之物陈平安哑然失笑倒是不担心有什么算计直接翻身骑上驴子。

    青袍背剑腰系一枚朱红酒葫芦轻轻一夹驴腹蹄子阵阵便开始晃晃悠悠向前。

    小陌抖了抖手腕一把长剑散作剑光收入袖中。小陌依旧是黄帽青鞋的装束手持绿竹杖坐在驴子背上。

    天地间唯有黑白两色小陌环顾四周就像一幅落笔潦草的水墨写意画。

    小陌问道:“公子其余那些剑光?”

    陈平安埋怨道:“哪有送出去的礼物又收回的道理。”

    小陌轻轻点头心中颇为遗憾早知道就多递出两三百剑了。

    此刻画卷中是黄昏光景两人骑驴很快就来到一处突兀出现的小山坡来到山顶远眺而去见道路狭窄处路旁有类似驿馆的简陋建筑这支队伍浩浩荡荡蔓延在山路上不下数千人之多甚至其中还有帝王车辇看那些文武百官的仓皇神色是离京避难?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酒眼中就像是一幅京城百司奔赴行在图画卷中唯有一人宛如彩绘那个中年容貌的男子腰别一只长竹筒右手的食指中指指肚有微微老茧独自离开拥挤不堪的道路后嚼着饼沿着一条溪涧往山野深处行走。

    陈平安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如果说先前的小天地是一幅水墨画那么等到自己看到这个男子以那个男子作为中心或者说男子眼中所见就会逐渐变化成一幅工笔画纤毫毕现一花一木溪涧游鱼都活灵活现有了生气最终变成一幅栩栩如生的青绿山水画与人间“真相”无异。

    陈平安笑道:“我们跟上这个小老天爷。”

    暮色里男子在溪边找到了一处村野屋舍茅檐低矮只有一位老妪和妇人孤苦相依相对而坐正在编织鸡笼。

    老妪请那男子吃了些饭食为了避嫌男子晚上就睡在檐下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就干脆借着月色从怀中摸出一本棋谱起身端坐翻阅片刻就开始闭目凝神双手捻棋子状纷纷落子似乎在打谱。

    陈平安在茅屋远处树下方才借机瞥了眼棋谱封面竟是一本有据可查的著名棋谱在浩然历史上名气不小只不过是在山下对弈双方下出五局有那“病中休看五局棋”的美誉。

    陈平安骑在驴背上瞥了眼肩头旁边的那张白驹过隙符光阴流逝速度并未改变。

    其实哪怕有修士御风俯瞰当下的整个天地好像就只有这一处景象约莫是那位前辈凭此提醒自己一关过去再有下一关的风景等到所有关隘都过去了双方才能相见?图个什么?是想着拖延时间好与文庙那边求助?不然要说邀请某人赶来此地助阵阻拦自己和小陌意义不大。

    小陌问道:“公子需不需要我出剑一探究竟?”

    陈平安摇头笑道:“耐着性子静观其变。”

    小陌问道:“那人身份是位棋待诏吧?”

    陈平安点头道:“瞧着棋力不弱。”

    茅屋檐下的男人这会儿不像是打谱而是在自己与自己对弈要说棋力有多高好像也高不到哪里去。

    要说天下围棋的先手、定式陈平安自认还是比较熟悉的死记硬背即可何况当年出身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除了魏海量其余三人朱敛卢白象和隋右边哪怕搁在浩然天下都算高手。而且落魄山那边还有郑大风与山君魏檗都是精于此道的况且当年避暑行宫里边也是高手如云林君璧和玄参曹衮几个都是一等一的国手。

    如今以陈平安的围棋造诣与人下前三五十手装装高手还是没问题的再往后就要露馅了。

    所以在避暑行宫那会儿教人下棋时隐官大人喜欢自诩为半个臭棋篓子。

    屋内没有灯烛各住一屋的老妪和妇人开始下棋并无棋盘棋子双方只是口述落子方位长考极多以至于下到了拂晓时分天边泛起鱼肚白双方才下了不到四十手。男人早就从长竹筒内取出棋子、棋纸摊放在地一边竖耳聆听屋内的对弈棋路一边在纸质棋盘上边摆放棋子等到老妪说胜了九子妇人认输。男子这才壮起胆子轻轻叩门片刻后老妪和妇人走出屋子男子虚心求教老妪去生火做饭只是让那位并无再醮的儿媳为他传授棋艺荆钗布裙的妇人只教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说已经足够让他无敌于人间了。

    说到这里妇人抬头望向茅屋外的树下她有意无意捋了捋鬓角发丝。

    陈平安对此视而不见妇人便起身去忙碌男子告辞离去沿着溪涧回头望去已失茅屋所在男子怅然。

    刹那之间陈平安和小陌就好像沿着一条光阴长河倒流而返重新骑驴在山坡上再次见到了那个腰系竹筒的男子沿溪行走。

    小陌笑问道:“公子是需要下棋赢过她们才算过关?”

    陈平安点头道:“应该是了。等下你继续盯着那个棋待诏我去驿路那边看看能不能捡捡漏天亮时分再来跟你碰头。”

    之后小陌骑驴继续跟随那个男子陈平安则去了山脚道路寻了一位好似画中人的老官员身穿紫袍佩金鱼袋陈平安随便找了个话头跟老人闲聊起来最后说是愿意出高价买书老人便婉拒了说是那几箱子书籍珍藏已久千金不易。陈平安二话不说就将马车上那些书箱打翻在地再伸手一挥清风阵阵所有书籍一页页摊开后除了封面果然都是空白的。

    而那些人物车马好像都随之陷入了一种静止境地陈平安站在原地摇头笑道:“山水贫瘠前辈藏书还是少了点以至于做做样子都不成。”

    之后陈平安就无半点探究的兴趣这种作伪的小天地实在太单薄了空有筋骨而无血肉既无血肉何谈更深一层的精神气?

    重新骑上路边的驴子去找小陌和那座茅屋。

    只是没忘记重新一挥手将那些书籍重归书箱画面倒转一一重返马车。

    再次熬到了“这天”拂晓陈平安不等眼见那妇人再次抬头望向自己便已经带着小陌骑驴向前只等老妪说了那句无敌言语开口笑道:“未必。”

    到了檐下的木板廊道与那位棋待诏拱手笑道:“与先生借棋子、棋纸一用。”

    之后陈平安摆出一局师兄崔瀺跟郑居中下出的彩云谱不过今天陈平安当然是取巧假装郑居中下棋邀请对方续上棋谱。

    妇人怔怔无言老妪亦是喃喃自语道:“后世棋道已经如此之高了吗?”

    陈平安双手笼袖看着棋局看似随意道:“想来棋道如世道总归是向高处走的。”

    老妪颔首微笑妇人亦是抬手捋过鬓角笑望向这位头别玉簪的青衫客。

    陈平安此语一出天地景象皆消散只剩下廊道和屋内各有古老棋谱一部陈平安扫了一眼便将两本棋谱收入袖中笑纳了。

    小陌转头看了眼“那位道友怎么连驴子都带走了。”

    陈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称赞道:“难怪能当我们落魄山的供奉。”

    之后两人徒步而行因为脚下又多出了一条更为宽阔的官道两边都是稻田瞧着像是秋收时分。

    突然身后有一骑擦身而过去往远处小陌随之远眺很快便多出了一座旅舍。

    方才那一骑年轻人衣短褐乘青驹一副贫寒落魄的书生模样不过

    陈平安多看了几眼却发现此人官运亨通有一种风水堪舆书上所谓的“碧纱中人”气象简而言之就是个命里该是个当宰相的贵人。

    等到陈平安和小陌不急不缓走入那座路边旅舍发现年轻人头靠一只青瓷酣睡中一旁坐着个满脸笑意的鹤发老道士坐在台阶上身姿斜靠着一只大包裹如果是个看惯了志怪小说的遇到这类世外高人那么就该请教长生术法了。

    旅舍主人似乎在蒸黍将熟未熟之时一股清香飘出灶房。

    陈平安抱拳笑问道:“敢问老神仙这条官路通往何处?”

    老道士笑答道:“邯郸。”

    陈平安问道:“当真不是去往倒悬山某座贩卖黄粱酒的酒铺?”

    老道士咦了一声开始认真打量起这位见识不俗的年轻人摇摇头笑道:“公子此问大煞风景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只袋子老道士会意拍了拍这只随身携带的包裹笑道:“别无他物只是一行囊的郁郁不得志满腹牢骚就不为公子打开了免得乌烟瘴气。”

    老道士看了眼那个依旧枕青瓷而酣睡的年轻书生收回视线后看了眼外边的道路感叹道:“别无他求只求太极书中义再无旁人都是邯郸道左人。”

    陈平安立即笑着起身后退两步作揖道:“晚辈陈平安拜见吕祖。”

    被陈平安尊称为“吕祖”的老道士摆摆手示意坐下说话问道:“中土神洲梁爽俱芦洲火龙先生青冥天下的玄都观孙道长他们可曾破境?”

    陈平安摇头道:“都未曾破境。”

    老道人唏嘘不已抬头望天“精神合太虚道通天地外。气得五行妙日月方寸间。”

    陈平安盘腿而坐微笑道:“酒涌大江流人登黄鹤楼。道诀光万丈古今各千秋。”

    老道士啧啧称奇抚须而笑“浇块磊解千愁。”

    陈平安好奇问道:“老前辈与那宝瓶洲的黄粱国可有渊源?”

    老道士点头道:“贫道的籍贯就在那边只不过很早就离乡云游了在青冥天下待的岁月反而要比家乡更多。”

    老道士随即笑容玩味道:“早年贫道若是掺和蝉蜕洞天的问剑那个姓陈的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陈平安对此不予评价其实这就是一种“说一个得罪两个”的亏本事。

    陈平安又问道:“前辈可曾遇到过一位老树精?”

    老道士想了想点头道:“机缘巧合之下指点过它一些修行。”

    之前陈平安参与中土文庙议事途中在那鸳鸯渚包袱斋内逛过三十几间屋子同行的李槐只挑中了一件心仪物件算是个盆景拳头大小的石头篆刻“山仙”二字当然也可以视为“仙山”山根处盘踞有一株袖珍的老柳树树下站着个观海境的老树精老翁模样只有三寸高年纪大脾气更大自称是城南老天君身上好像有一道仙家禁制压制了境界。老翁见着个客人但凡有购买的意向就开始叉腰骂人唾沫四溅劝他们白日飞升得了。

    后来听李槐说这个老树精说自己早年见过一位道号“纯阳”的剑仙是道门剑仙一脉的高人与他虚心请教过剑术资质不错三言两语就接连破境了。

    这类言语话听一半就成。果不其然老树精确实与这位道号“纯阳”的吕祖有一份道缘。

    陈平安再问道:“老前辈与那包袱斋?”

    老道士大笑道:“好眼光贫道与那包袱斋老祖可算旧友。”

    那个书生迷迷糊糊醒过来方才做了个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的美梦之后此刻茫然四顾见那老道士依旧坐在身侧而旅舍主人蒸黍依旧未熟不过比起方才多了个青衫男子和一位随从。

    书生怅然许久最终喟叹一声与老道士稽首而拜道谢过后自言已经知晓人生荣辱、男女情爱、生死之理。

    在书生就要离去之时陈平安却悄然一挥袖子云雾升腾蓦然间旅舍之前空地上便多出一棵古槐枝叶繁密清荫数亩。

    书生昏昏然仿佛依旧置身梦中再看旁处已经不见老道士和青衫客的身影只见大槐树孔洞中驶出一辆青油小车驾以四匹高头骏马有紫衣使者手持玉笏跪拜书生自称来自邻国皇帝陛下仰慕才华……书生有所心动只是尚有几分惊疑不定青油小车垂以竹帘帷幕帘后依稀有丽人身影以纤纤玉手掣起帘子一脚女子国色天香她与书生眉目含情……书生顿时心神摇曳犹豫不决之际丽人眼神幽怨轻咬嘴唇紫衣侍者伏地不起言辞恳切书生终于移步向前登上车驾……

    转瞬之间什么青油小车紫衣侍者与之携手的国色丽人什么大槐树皆化作烟雾散去。

    书生摔落在地揉着屁股疼疼疼。

    这下子终于确定不是什么做梦了。

    老道士蓦然抚掌大笑“妙哉。”

    与此同时陈平安和小陌也更换了一幅山水画卷只是陈平安心湖之中有那老道士的心声涟漪响起说黄粱国某地留有一部剑诀。

    陈平安和小陌来到了一处热气升腾的地界正在闹旱灾接连三月无雨河涸湖干颗粒无收千里之地草木皆尽。

    陈平安施展了一道降下甘霖的水法只是祭出术法之后就会重返原地而想要御风而行就一样光阴倒流只好带着小陌在大地之上徒步大旱时节五谷无收民物流迁一路之上白骨累累满眼都是惨不忍睹的人间惨状先前遇到一拨将要倒毙途中的妇孺老幼陈平安蹲下身给予他们酒水吃食却只会滑过喉咙肚肠笔直坠地。

    陈平安当时蹲在原地久久没有起身。

    小陌安慰道:“公子都是假的。”

    陈平安点点头又摇摇头“曾经都是真的。”

    重新起身赶路后小陌看了眼公子的脸色并无异样。

    之后遇到一处县城城内先前有人开仓赈灾设立粥铺已经多日结果被一伙闻讯赶来的流寇一冲而过。

    等到陈平安入城之时已经是人间炼狱一般。

    那个满门皆死的家族门户内有个倒在血泊中的年轻人满脸泪水艰难转头望向一个被乱刀砍死的老人。

    年轻人与父亲反复说道自古赈灾都需军伍护卫为何不听为何不听……

    陈平安坐在满地鲜血和尸体的庭院台阶上站起身来到那个年轻读书人身边想要轻轻拉住他的手却是残影但是陈平安的手依旧悬停在原地轻声道:“不要怕对你们这些好人来说走过这一遭人间就已是走过了地狱。”

    之后走出县城与小陌来到一处州城郊外一条干涸河道畔有嘴唇干裂的官员正在祈雨城内却在做着晒龙王的民间风俗。

    陈平安蹲在河对岸伸手抓起一捧碎土听着那个官员嗓音沙哑的祈雨内容读完了一遍又从头开始陈平安起身后一步缩地来到河对岸站在香案旁取出纸笔帮忙重新写了一道祈雨文交给那个面黄肌瘦的官员后后者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准备开始背诵这篇于礼制不合的祈雨文只是刚念了一个开头官员就神色仓皇转头望向那个青衫男子好像以眼神询问真的可以吗?真的不会招惹更多灾殃吗?

    因为那张纸上的祈雨文字内容实在太过大不敬了。

    一般来说这类祈雨书都有个类似官场的制式规范夹杂一些恭敬言语类似“诚惶诚恐”以“吾欲致书雨师”开篇再写一些“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的话语。

    而手中捧着的这封祈雨文开篇就是“雨师风伯雷君电母听我敕令违令者斩。”

    所以这个官员背书之时都是嗓音打颤的也就是太久不曾酣畅饮水一次了不然估计早就汗流浃背了等到读完那篇大逆不道的祈雨文官员如释重负一下子瘫软在地。

    片刻之后乌云密布雷声滚滚闪电雷鸣顷刻间便是大雨滂沱千里之地普降甘露。

    小陌仰头轻声道:“公子之前在县城差点没忍住就递剑了砍死它算数就不能惯着由着它一直故意恶心公子。”

    陈平安伸手接着黄豆大小的雨滴“跟你的那位道友其实没什么关系。”

    小陌笑道:“说实话要是搁在万年之前小陌看到这类场景只会心无微澜就算让小陌瞪大眼睛一直盯着看个几天功夫依旧是无动于衷。如今不一样了兴许是跟在公子身边久了耳濡目染的就变得有点心肠软了。公子这算不算修真之士与修道之人的区别?”

    陈平安笑道:“从上古道士变成如今道人其实也不全是好事只说修行速度一事肯定就要慢了。”

    之后陈平安和小陌就来到一处崭新境地一郡之地岁大涝居沉于水。

    原来郡内有条江河自古就水患不断陈平安发现自己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一郡父母官的太守大人寒族出身还好好像是位少年神童年纪轻轻就进士及第了尚未娶妻。

    因为大致知道了那位“老天爷”的路数陈平安也就没了施展术法的念头开始与郡县有钱人化缘去了至于具体如何治水陈平安是有章法路数的毕竟除了朱敛编撰的营造法式还有南苑国工部的诸多书籍都曾仔细看过给朝廷当个水工绰绰有余陈平安带着小陌和一众胥吏勘验过城外的河床地理后发现只需打造出一座鱼嘴分水堤即可需要竹笼装石累而壅水之后开辟平水槽和溢洪道河床底部的弧度也有些讲究都是那些古书上详细记载的门道学问陈平安只是照搬拿来用而已。

    之后的走门串户与当地富人求财也见到了些高门趣闻和市井百态有个曾经当面拍桌子说一句“我们念圣贤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功夫”的有钱人最后却只肯拿出五十两银子年初从自家猪圈跑出一头小猪到邻居去觉得不吉利就按市价卖给了邻居等到年尾长成一百多斤的大猪又跑到了家里结果这位富家翁依旧只能按照年初的“市价”给钱于是就打了一场官司闹到了县衙那边陈平安这位郡守大人便找机会拿此事开刀兴师问罪小题大做一番这才让那位在纲常上做功夫的茂才老爷连夜登门多拿了一百两银子。

    郡城里的最大门户还是位从京城礼部退下来的膝下无子只有个女儿对外宣称他的这个女儿诸多大家之文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记了几千篇若是个儿子几十个状元、进士早早都中了。

    陈平安主动登门与之切磋道学的时候老人当过几任阅卷官哪怕与郡守大人言语还是以官场长辈自居言之凿凿说那科举制艺文章做得好随你做甚么玩意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可如果科举文章做得差了缺火候欠讲究了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听得陈平安这个清流正途出身的年轻太守只得使劲点头连连附和不然骗不来钱啊。老人便说到了伤心处入赘府中的那个女婿是门当户对的也是有才情的偏偏不肯举业年轻郡守便好言安慰只需早养出一个儿子来教他读书来年接了自家爷爷的进士香火又有何难末尾还斩钉截铁一句说“如此一来小姐那封诰还是极为稳当的”说得老人心花怒放一喜之下便给了三千两银子。

    身为郡守随从的小陌在旁看着听着只觉得学到了很多书本外的人情世故。

    这座天地画卷里边有三个彩色人物除了这位很快就被京城一纸调令返回朝廷中枢的高升老人还有一个困顿于场屋多年的穷秀才家境贫寒有个在县城里边摆熟食案子的老丈人最后一个正是那个腰缠万贯、年初跑掉一头小猪、年尾跑回一头大猪的茂才老爷。

    等到那个老人举家搬迁回京城老人就变成了黑白颜色但是等到陈平安完成了那项水利工程辖境之内再无水涝之忧都得到了朝廷的嘉奖却发现那位茂才兄和穷秀才依旧是彩色陈平安略作思量一番只得微服私访走了趟后者家中正看到穷酸男人与妻子在门口道别拍胸脯保证此次乡试定然中举耐烦月余你端然是举人娘子了。妇人擦拭眼泪笑言一句但愿文福双齐替祖宗争些光辉替娘子出些穷气到时候也就拜天拜地了。

    结果刚好陈平安这位郡守大人治水有功朝廷下令破格担任一州学政担任本次的会试主考官从落试卷中抽调出那位穷秀才的科场文章将其名字圈画算是擢升为举人了。从这一刻起摇身一变成为举人老爷的读书人便成了黑白颜色。至于那个茂才兄犯病了奄奄一息之际依旧是彩色陈平安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潜入对方家中发现那人手从被单里伸出伸着两根手指头死活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陈平安哭笑不得只得推门而入将桌上点得是两茎灯草的油灯挑掉一茎。众人望去床榻上的男人这才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

    小陌斜靠在门口那边无奈摇头。

    等到陈平安走出屋子画卷一变与小陌似乎置身于战场的边缘地界两军对垒只隔着一条河车骑、人物皆古貌一方竖立大纛上书仁义二字另外一方兵马强盛那位君主正在与身边军师大笑道敌兵甲有余仁义不足寡人兵甲不足仁义有余定然大胜。

    军师之后看对方正在兵马渡河就与那位仁义君主建议半渡而击不许两军交战大溃而败。

    陈平安一直笼袖旁观两次画卷恢复原样之后这才去往大军之中来到那位唯一的彩色人物车旁后者问道:“寡人错了吗?”

    陈平安双手笼袖默不作声。

    “后世史书是如何说寡人的?”

    陈平安还是一言不发。

    “不说史书市井坊间呢稗官野史呢?”

    这位君主满怀凄怆热泪盈眶重重一拍车轼悲愤欲绝道:“总该有一句好话吧?!”

    陈平安依旧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对的事好的事眼前事身后事一时事千古事混淆在一起怎么分得清楚?”

    “何况你又不是修道之人在其位谋其政总要照顾好一国子民的安危。身为沙场战主总要赢下眼前这场战役。”

    这位亡国-之君高呼数次“仁义”身形竟然就此消散。

    之后陈平安和小陌又见了不少光怪陆离的人与事。

    两人月夜荡一叶扁舟随水飘泊不定至一古桥内见小楼如画闭立水涯畔原来每逢清风明月便可见女子缥缈身形于回廊曲槛间徘徊徙倚缠绵悱恻往水中丢掷金钱。

    再往后隔着千里之遥陈平安终于又看到一位身形彩色的风雅公子在那市井闹市中让仆从跪地而坐其背命书童吹笛命胯下仆役作鸾鹤之飞仆役起之稍慢公子怅然泣不成声自言吾不得天仙矣当作水仙去见佳人。遂起身狂奔跃入旁边一处池塘约莫算是投水自尽去了只是很快就被仆人捞起一直落汤鸡。

    陈平安便让小陌代劳帮忙传递书信这样的才子佳人即便感情诚挚是真陈平安却也懒得当那牵线红人。

    之后来到一处半山腰有个老和尚带着一位小沙弥下山路遇女子老和尚只说是山下的老虎能吃人不可亲近必须避让。

    返回山中时小沙弥神色赧然摸了摸自己的那颗小光头与师父说了一句一切物我都不想只想山下那吃人的老虎心上总觉舍他不得。

    陈平安忍住笑。

    之后返回山中破败寺庙天寒地冻时分老和尚竟然劈砍木胎佛像为柴直接开始生火取暖转头望向借宿寺庙那位进京赶考的青衫书生。

    陈平安摇头道和尚你做得我做不得。

    老和尚就问怎就做不得了从来拜佛不是拜己吗。

    陈平安只是纹丝不动。

    于是这副师徒下山上山、老和尚返回寺庙劈佛像烧柴的画卷就这么一直循环反复。

    最后是小陌看不下去了忍不住与那老和尚说了一句。

    老和尚这才起身而笑与小陌低头双手合十。

    雨后道遇一老媪衣褴褛而跨骏马鞍辔华美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老媪神色和蔼赶紧停下马温声问道:“公子何往?”

    陈平安说是往郊外探亲去老媪说道:“路途积潦且多虎患不如随我去寒舍暂作休歇翌日早行得从容也。”

    陈平安便

    作揖致谢。

    老妇人策马缓行领着两人沿着一条僻静小径行出约三四里隐隐见林间灯光老妇人以鞭指向灯光笑言至矣。

    屋内可谓家徒四壁除了木板床和桌子只有墙上挂了盏灯笼有妇人缓缓抬头掠鬓面容惨淡之后老妇人待客之物却颇为丰盛皆是鱼肉只是以盆代壶需要陈平安和小陌折树枝为筷子只是鱼肉和米饭皆冷寻常人难以下咽不过对陈平安来说不算什么。饭后陈平安坐在桌旁泥土地面崎岖不平方才桌子就歪歪斜斜陈平安就去屋外林中劈柴作木块垫桌脚老妪道了一声谢妇人则就灯捉虱陈平安也不问清苦人家为何菜肴款待如此之盛只是掏出旱烟杆开始吞云吐雾。妇人数次凝眸看来欲语还休。

    陈平安问道:“敢问老嬷嬷如今是什么时节了?”

    老妪笑答道:“中元节刚过先前饭菜正是主人家送的。”

    陈平安恍然点头起身告辞因为就一间屋子借宿不便不过嘴上只说赶路着急。老妪挽留不住只得说道:“公子沿着先前道路行出五十余里外有驿站我那夫君就在那边当差驼背跛脚很好认的恳请公子烦为致声催促他急送些铜钱回来只说家中衣食都尽矣。”

    陈平安带着小陌离开林中屋舍如果不出意外天亮时分再看此地多半就是但见古冢颓然半倾于蓬蒿荆棘中了。

    两人不急不缓徒步走到了那座驿站半路路过一处规模颇大的坟茔松柏森森。天微微亮果然看到了一个驼背跛脚的老人自称是某位官员的守墓人在驿站这边当短工而他的妻子生前正是那位官员的家中婢女老人便说要借钱去那专做白事生意的香烛铺子买些纸钱。陈平安就取出一些碎银子送给老人提醒老伯别忘了在香烛铺子那边除了购买纸钱、屋舍车马纸衣诸物最好再与铺子定制讨要一杆纸质旱烟杆连同烟草一并烧了。

    小陌看着那个老人蹒跚离去的背影以心声问道:“公子难道这位消息灵通的梧桐道友已经知晓我如今的化名和道号了?”

    化名陌生道号喜烛。

    既然是人生之生那也就是生灵之生了。

    陈平安摇摇头“那位道友的用心可能还要更多些意思。”

    等了片刻老人按约在那坟前烧了纸钱等物陈平安和小陌也就更换了一幅画卷。

    竟是一座祠庙香案之上有一份盟约誓词上边的两种文字一个坚若磐石一个飘忽不定看内容前者是女子誓言呈现出彩色但是男子那边的誓词如流水起伏晃荡却是枯白颜色了如灰烬一般。

    原来是当地的痴情男女经常来这座祠庙发誓若是任何一方违背誓约便交由神灵追究、定罪。

    小陌抬头看了眼祠庙的两尊神像一高一低高的那尊彩绘神像是公子面容至于低的那位佐官则是小陌的容貌。

    小陌笑了笑万年不见这位道友就只是学会了这些花里胡哨的术法手段?

    陈平安拿起那份与“自己”作证的誓词叹了口气举目远眺凭借“一方神灵”的本命神通是那痴情女和负心汉无疑了前者已经呕血而亡沦为孤魂野鬼尸体停灵于一处道观内而那个男子倒是有点小聪明已经搬到了京畿之地早就成家立业攀附高枝了宦途顺遂飞黄腾达因为所娶之女是本朝大学士嫡女……陈平安作为本地神灵心意微动缩地山河一步便来到了辖境边界只是再往前就难了。

    小陌突然说道:“祠庙金身开始出现裂缝了。”

    陈平安点点头举目巡视地界之内找到了一位当地以任侠意气著称的豪客然后托梦给此人诉说前后缘由赐以千金作为入京盘缠。

    这位豪客梦醒之后二话不说骑乘骏马昼夜不停赶赴京畿之地。

    不到半月光阴那处停灵的道观外便有一位戟髯拳发的豪士挎剑跃马而驰连过数门

    背负一只鲜血淋漓的包裹立马灵柩之前掀髯大呼负心人已杀之。

    然后豪侠解开包裹装有一颗鲜血模糊的脑袋使劲丢出滚走地上正是那负心男子的头颅。

    那游荡在道观之外的女鬼泪眼朦胧与那策马离去的豪士施了个万福感激涕零再转身与道观内的两位当地神灵跪拜谢恩。

    之后变换身份变成了两位游历访友的文人雅士。

    那个朋友家宅附近传闻有一处荒废多年的鬼宅每到夜间粉壁之上皆是累累白骨面目狰狞。

    有个商贾私底下与官府胥吏通气捡了个空子在房契上边动了手脚将那宅子变为私有结果成了一颗烫手山芋。

    请道士登坛做法高僧说法都不成事反而被鬼物戏弄笑言“有道之人技止此乎?”

    后来陈平安他们的那个“朋友”不信邪自认为是饱读圣贤书的正人君子又是官员何惧此物便携带几本圣贤书籍、腰悬一枚官印要在那边过夜结果被吓得差点魂魄离窍不到一炷香功夫就狼狈逃回以至于一病不起修养了十数天才见好转见到了两位挚友只说那厉鬼作祟得厉害真不知道天底下有谁能够降服了。

    陈平安便带着小陌在夜幕中去往鬼宅闲庭信步墙壁之上的恐怖异象还有那些渗人的动静声响只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小陌手持行山杖一手负后突然瞪大眼睛去与墙壁上一副满是血污的嘴脸对视后者仿佛反而被这家伙吓了一跳小陌这才转头笑问道:“公子怎么办?在这边我们的剑术神通明摆着都用不上还怎么降妖除魔?难不成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花钱从那商贾手中买下地契咱们再往大门上边贴个封条?”

    陈平安背靠廊柱双臂环胸看着墙壁微笑道:“天下之道阴阳有别幽明殊途庸人自扰。只要能够敬鬼神而远之就都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墙壁那边传出幽幽叹息一声一头彩衣女子云鬟靓妆袅袅婷婷走出墙壁飘然落地“先生此语足慰人心。”

    那女鬼突然笑颜如花“那就容奴婢带公子你们去往一处百花胜地。”

    墙壁上开一门女子率先步入其中转头招手。

    小陌忍不住问道:“如此弯绕所欲何为?”

    那位道友一直摆弄这些小伎俩图个什么。

    陈平安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就当是一场路边看花的游历好了。”

    陈平安差点误以为是到了百花福地。

    一路上奇花异草与那相伴而立的女子种种风韵不一而足。

    最后来到一座华美大殿殿外有少女好似唱名报上了陈平安他们这两位“人间文士”的名字。

    那少女年仅十四五身姿纤细弱不禁风举步姗姗疑骨节自鸣。

    陈平安带着小陌跨过门槛后望见殿上夫人高坐凤仪绰约头戴翠翘冠如后妃状。

    殿内侍女十数位皆国色美人。

    结果那位高坐主位的夫人说你们二人都是才学之士她便开始索求唱和诗。

    陈平安只是饮酒是一种所谓的百花膏一听说要诗词酬唱就让小陌代劳了。

    好家伙小陌半点不怯场举杯起身直接给了数十首吟唱花草的应景诗文而且全是小陌东拼西凑而来的集句诗。

    听得陈平安低头扶额不敢见人。

    那些女子倒是很捧场一惊一乍的似乎被小陌的才学所折服。

    最后还真就算小陌帮着蒙混过关了。

    两人手中都还拿着酒杯小陌笑道:“总觉得意犹未尽。”

    陈平安将手中那只脂粉气略重的酒杯丢给小陌再拍了拍小陌的肩膀“以后多与人问剑少跟人斗诗。”

    已经置身于一处市井闹市有老者挑担卖花白白红红甚是可爱。日色暄暖时分老人卸下肩上的担子取出一把扇子扇动清风哪怕不说老人是个彩色人物只说手中折扇确实不像个村汉手中物扇面之上是一首诗。字迹娟秀字字是美人幽思扇面末尾有落款。

    陈平安再次重重拍了拍小陌的肩膀。

    小陌一脸疑惑。

    陈平安笑眯眯道:“不是说意犹未尽吗?巧了背了那么多的书籍内容一肚子的学问货真价实的学富万车接下来正是用武之地。”

    小陌满脸的疑惑不解不过陈平安瞧着更多是装傻微笑道:“别愣着啊赶紧与老伯问那扇子的来源我再假扮你的随从你就说自己是进京赶考的书生说不得就有一场洞房花烛夜等着你。”

    小陌看了眼扇面皱了皱眉头再摇摇头“这位小姐的诗写得实在是……跟小陌有的一拼。”

    陈平安一脸严肃道:“小陌怎么回事!那么多才子佳人小说都白看了吗?这类诗词唱和对彼此诗的赞扬必须无以复加刻画才子佳人必定要说他们的诗词写得如何好小说家们还要替他们写出许多好诗。”

    小陌顿时头大如簸箕。

    之后果然如公子所说差点就要与一位妙龄女子洞房花烛夜了不过最终还是以双方更换定情信物算是交差过了此关。

    看公子脸色有些神色凝重小陌立即以心声问道:“公子是一连串算计?”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算计是阳谋吧。”

    之后陈平安变成了太平盛世的一国之君行事荒诞不经竟然刚刚将一位才情敏捷的少女御赐为女状元车水马龙求墨宝诗篇者络绎不绝少女期间见到一个在楼下苦等的年轻读书人因为瘸腿便措辞含蓄挖苦一番读书人出身豪阀但是学识半桶水不知那少女戏谑之意高朋满座之时沾沾自得结果被人点破玄机闹出了一场天大的笑话从此怀恨在心摔了酒杯大怒一句活宰相之女欺负我这死宰相之子吗?

    此人谋划不断让那少女的门户惹出了一连串祸事所幸她的父亲位高权重贵为吏部天官又是清流领袖依旧是好不容易才摆平了一系列风波等到一天与女儿面议此事尚书大人才了解其中曲折缘由之后又为女儿榜下捉婿家中等于多了一位乘龙快婿之后便翁婿联手对付那个自称是死宰相之子的阴谋诡计照理来说结局当然是那邪不压正人好月圆的。

    但是陈平安这位九五之尊的国君偏偏就只是冷眼旁观那些闹剧在关键时刻没有为那个下狱的吏部尚书大人说一句公道话更没有为那个即将流徙千里的状元郎下一道救命的圣旨只是在那已为人妇的昔年少女即将沦为教坊乐籍之前才下了一道密旨然后离开皇宫皇帝喊来那个已经人多中年的瘸腿男子与后者一起看着远处那座绣楼皇帝问那个男人遥想当年你在此地心中在想些什么如今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想得起来吗?

    瘸腿男人点点头说自己记得一清二楚。

    之后得到那个真实答案的皇帝陛下就去了那处所谓的诏狱隔着铁栏看着那个磕头不已的老尚书“皇帝陛下”蹲下身问这位天官大人还记不记得当年的一句话。

    满头茅草的老尚书满脸茫然皇帝陛下就提醒他当年第一次得知那个瘸腿年轻人被你女儿戏弄之后你的第一句话是说什么。

    老尚书哪里还记得清那些陈年旧事只得继续磕头求皇帝陛下法外开恩。

    只听那位皇帝陛下缓缓说道:“你当时说了一句‘这也罢了’然后就开始与你女儿转去商议如何收拾那个烂摊子。”

    老尚书抬起头愈发茫然自己错在哪里?

    陈平安站起身看着那个历史上多半确有其人确有其实的尚书大人问道:“这也罢了?怎么就‘这也罢了’?!”

    最后陈平安以心声道:“开门。”

    小陌叹息一声那位梧桐道友还真就开门了。

    然后他们来到一处峭壁洞府之内见一得道之士端坐而逝状双鼻垂玉筋尺许袖中有一卷金光熠熠的宝书脚边有一支古松拐杖。

    在陈平安和小陌现身此地后光阴长河便开始缓缓倒流跛脚男子活过来“站起身”“拿起”拐杖“倒退”行走。

    得道人在乡野学百鸟语于市井便敝衣蓬跣高歌而行腰悬一瓢掬水化酒饮风雨中辄醉卧道上善画龙口吐酒水在破败纸上烟云吞吐鳞甲生动。

    光阴倒流“百年”之久直到跛脚道人恢复年轻容貌游历一处海外孤岛岛山有遗民民风淳朴爱慕文字却无师传从无学塾此人便写一字于掌上传授给那些前来询问文字的稚童一字只收一钱“数年间”铜钱堆积如山。陈平安也登门拜访每隔一月与这位无夫子之名却有夫子之实的得道之人只请教一字唯一的要求是书在纸上而非掌心那人便让陈平安必须带酒而来。

    最终陈平安用七壶酒七颗铜钱换来了七张纸七个字。

    春。书。瀺。山。剑。水。简。

    这幅山水画卷耗时最多看那白驹过隙符的燃烧程度差不多过去了三月光阴。

    之后陈平安与小陌来到了最后一幅他人之人生的画卷中。

    是一场大战过后乡野店铺有卖饼者每天黄昏时便有一位妇人手拿铜钱来到铺子刚好可以买一张饼店铺老板询问缘由便说夫君远游未归生死不知家中幼儿饥饿难当只能来这边买饼充饥。铺子老板初不疑它只是时日一久便发现钱罐当中每天都会收获一张纸钱就有邻居说是鬼物来此买饼无疑了第二天店铺老板将所有买家的钱财都悄悄投入水碗中果然是那妇人的铜钱入水而浮独独不沉入碗底顿时吓得肝胆欲裂第三天妇人又来买饼掌柜故作不知真相只等妇人离去就立即喊来街坊邻居纷纷点燃火把去追赶那个妇人妇人回首望去神色复杂身若飞鸟若隐若现最后众人发现一具破败棺材内妇人已是白骨唯有棺中幼儿如生与活人无异手中还拿着一只饼见人不惧。众人心生怜悯抱其而归远处鬼物妇人遥遥而立抬袖遮面有呜咽声。之后每逢夜中幼儿若魇不成寐便似有人作咿咿呀呀声与轻拍被褥声幼儿方才酣睡……在那之后的某天终于不复见妇人后幼儿长大成人言笑起居已经与常人无异只是时常默然流泪只因为记不得爹娘容貌……

    陈平安就一直待在这副画卷之中什么事都没有做什么话都没有说。

    小陌也不催促就只是安安静静陪着自家公子或走在黄昏余晖中或站在店铺旁或跟随手持火把的众人走在夜路中或坐在门外台阶外听着屋内幼儿的惊醒到沉睡……

    直到十个时辰已经用尽小陌这天又陪着公子站在买饼铺子里边两人就站在那碗水旁边陈平安还是一次次看着那铜钱入水不沉的景象小陌叹了口气以心声轻轻说道:“公子只需一语道破真相就可以打破此地幻境我们该走了。”

    陈平安嘴唇微动却仍是默不作声。

    小陌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那个真相太过残忍可能是妇人未死而婴儿早夭也可能是母子皆难产而亡。

    就像那个始终没有返乡的男子可能已经死在异乡了可能没有死谁知道呢。

    小陌猛然间抬头望去周遭景象都烟消云散眼前出现了一棵通天高的梧桐树如同生长在水中。

    陈平安却是低着头恰好是俯瞰那棵如同倒悬而生的参天大树。

    一棵梧桐树满地枯黄落叶。

    小陌瞥了一眼是那一叶一世界的流动景象走马观花各有人生。

    刹那之间原本明亮辉煌的天地变得晦暗不明又有一盏灯火悬浮在水面之上此后瞬间如天上星辰散落山野人间渐渐稠密光亮熠耀百千万亿不可计数。

    小陌突然下意识横移一步。

    原来是身旁的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身穿一袭鲜红法袍的模样面容模糊整个人的身躯、魂魄皆由纵横交错的线条交织而成。

    约莫是被一座镇妖楼所大道压胜的缘故身躯闪过一阵阵模糊残影魂魄交错之声颤鸣声大作远胜世间金石声就像同时出现了数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