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玄幻小说 > 剑来 > 第十二卷 选官子 第九百二十三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四)
    那艘风鸢渡船已经临近仙都山。

    铁树山那位道号“龙门”的仙人果然逛过了仙都山周边山河万里处处断壁残垣破败不堪的景象百废待兴。

    御风返回密雪峰果然见那弟子正在和郑又乾坐在一处观景台的栏杆上闲聊。

    约莫是应了那句女子外向的老话谈瀛洲正在与郑又乾说一句你干啥啥不行就是找小师叔这件事比谁都行。

    果然的那几位师兄师姐连同自己在内当然是很多铁树山修士的师伯师叔。

    果然不想让弟子觉得难堪身形就悄然落在屋脊之上做师父做到这个份上也不多见了。

    毕竟是一位仙人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仙人鬼仙庾谨看不见的果然都能够一眼分明。

    比如与仙都山形成三山格局的云蒸山和绸缪山果然就都看破了障眼法山巅所立两座石碑文字也看得真切。

    崔东山缩地山河一步来到果然身边笑道:“龙门道友好眼力。”

    果然微笑道:“没能管住眼睛多有得罪了。”

    崔东山摆手笑道:“龙门道友这话说得见外了。”

    果然环顾四周忍不住赞叹道:“垒山垒石已经是另一种学问在我看来同样是胸中有沟壑其实要比绘画更难。搬几座山头迁徙几条江河拼凑成山水相依的画面也不难难在补入无痕相互间大道相契。只说这密雪峰上土木道路花木烟云渲染暂时看似粗糙实则无一不妙。等到以后再花些心思移植古木疏密欹斜经营粉本高下浓淡就真是一处山水胜地了。”

    “龙门道友过誉了。”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摇晃脑袋笑道:“论气象之大比不过十万大山的老瞎子论细微之精妙我们落魄山那边有个老厨子才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果然哑然失笑。

    就像由衷称赞一个人的诗词不俗结果被称赞之人说自己不如白也、苏子。

    这还让人如何接话?

    崔东山望向远处风鸢渡船即将靠岸便双手一拍屋脊屁股一路滑出屋脊最终飘落在观景台那边。

    面对这个白衣少年郑又乾与谈瀛洲都是一样的称呼崔宗主。

    崔东山朝小姑娘点头致意然后转头望向郑又乾埋怨道:“喊啥宗主喊小师兄!”

    郑又乾只得更换称呼。

    在性情随和言语风趣的崔宗主这边郑又乾其实是不太拘束的。

    崔东山告辞一声身形化作一道白虹直奔风鸢渡船。

    见着了刘景龙和白首这对师徒崔东山笑着打招呼“刘宗主白老弟。”

    白首一看只有崔东山没有某人顿时松了口气笑着抱拳破例没有与崔东山称兄道弟而是用了个规规矩矩的称呼“崔宗主。”

    崔东山突然与刘景龙作揖道:“刘宗主辛苦辛苦。”

    刘景龙只得作揖还礼。

    米裕临时闭关一事之前渡船这边已经飞剑传信密雪峰。

    崔东山以心声问道:“刘宗主何时闭关?”

    刘景龙坦诚相待道:“暂时还不好说。”

    崔东山当然很关心此事。

    以后先生在青冥天下万一需要援手最不犹豫、且有实力给先生搭把手的师娘除外肯定就是刘羡阳和刘景龙了。

    可能会加上一个张山峰只是这位趴地峰的高徒对待修行破境一事好像是真的半点不着急啊。

    亲自领着一行人走下渡船崔东山突然想起一事揉了揉下巴算不算无心插柳柳成荫?

    自家的青萍剑宗。

    刘羡阳的龙泉剑宗刘景龙的太徽剑宗。

    再加上龙象剑宗和浮萍剑湖?

    这就已经有五个剑道宗门了。

    不过崔东山当下也好奇一事张山峰怎么还没来。

    蒲山云草堂的掌律檀溶已经身在仙都山在密雪峰府邸那边得知自家山主与陈隐官问拳一场竟然从止境的气盛一层成功跻身了归真檀溶抱拳道贺道:“恭喜山主。”

    确实可喜可贺武夫跻身止境本就是天资根骨机缘缺一不可而止境一层的气盛、归真、神到再想破境就是难上加难了。

    叶芸芸点头道:“归功于陈剑仙的搭把手这份天大人情不用蒲山偿还我会自己看着办。”

    反正她会担任仙都山这边的记名客卿自己又是一位玉璞境练气士肯定不缺偿还人情的机会。

    檀溶想起一桩密事问道:“祖师堂平白无故多出个嫡传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有个黑衣少年化名崔万斩在檀溶的秘密安排下已经用一个相对不扎眼的方式成为了云草堂最新一位嫡传弟子对外宣称崔万斩是位六境的纯粹武夫。

    檀溶先前得到一封叶芸芸的密信这位掌律祖师虽然一头雾水却也只能是照做。这种事情照理说是不合祖师堂礼制的。

    等到了仙都山密雪峰檀溶才知道那位少年竟然是落魄山下宗的首任宗主。

    叶芸芸摇头道:“别问了。”

    檀溶一瞪眼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真当我这个蒲山掌律是摆设?

    “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檀掌律不妨静观其变反正不是坏事。”

    薛怀赶紧帮着暖场笑道:“只是崔宗主怎么取了这么个古怪化名崔万斩?”

    叶芸芸想了想“好像金甲洲那边有个成名已久的止境武夫绰号韩万斩?”

    檀溶只得暂时忍下心头疑惑点头道:“听一个山上朋友说过真名韩-光虎是金甲洲武夫里的头把交椅还是一个王朝的镇国大将军战功彪炳那场打烂一洲山河的惨烈战事韩-光虎算是主持战局的人物之一排兵布阵极有章法。最终与那位横空出世的‘剑仙徐君’一起拦下失心疯的完颜老景听说韩-光虎因此受了重伤跌境了才未能参加文庙议事。”

    薛怀叹息道:“也是条汉子。”

    一个纯粹武夫的跌境要比练气士的跌境的后遗症更大。

    檀溶恍然道:“就是那个辅佐、废立过六任君主的韩-光虎?”

    也不怪檀溶孤陋寡闻桐叶洲本就消息闭塞而蒲山云草堂又是出了名的不喜欢打听山外事

    当初就连北边的那个邻居宝瓶洲桐叶洲山上的修士至多也就是听说过一些山头而已最南边的老龙城剑修比较多的朱荧王朝与太平山同属于白玉京三脉道统的神诰宗历史悠久的云林姜氏估计再多就彻底抓瞎了。

    唯一知道名字的修士恐怕就只有那个大逆不道的文圣首徒了绣虎崔瀺。

    至于大骊王朝的武夫宋长镜那还是等他跻身止境后桐叶洲才开始有所耳闻。

    檀溶突然从袖中摸出一张山水邸报狠狠摔在身前案几上“山主说吧除了崔宗主这档子事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薛怀板着脸强忍着不笑出声檀掌律今儿气性不小。

    檀溶指着那封邸报气呼呼道:“天大事情瞒我作甚?我这个掌律真是当得可以!”

    得到一份来自大泉桃叶渡桃源别业的山水邸报这还是是檀溶乘坐渡船赶来仙都山这边通过朋友之手才知道此事。

    一般而言浩然天下一座宗字头仙府给出的邸报都比较讲究这里边有很多不成文的规矩哪怕是一些个极其重要的独家消息别家的山水邸报都不太会照抄因为摊上个好说话的宗门可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是遇到个脾气差一点的就要直接开骂了甚至兴师问罪都不是没有可能比如在那北俱芦洲因为这种小事而导致祖师堂不稳当的次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叶芸芸一头雾水伸手一招将那邸报抓在手中快速浏览了一遍她伸手揉了揉眉心“檀溶不管你信不信邸报上的这些事情我也是刚刚知道要是没有你拿来这份邸报可能就算参加过落魄山下宗典礼当了这青萍剑宗的记名客卿我还是会被蒙在鼓里。”

    薛怀一下子就好奇万分了与师父要来那份邸报蓦然瞪大眼睛神色凝重心弦瞬间紧绷起来。

    檀溶一看两人神色不似作伪“山主以后咱们蒲山再不能两耳不闻天下事了”

    叶芸芸点头道:“镜花水月和山水邸报以后都交给你全权打理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檀溶小声问道:“陈剑仙是怎么做到的?”

    先前在蒲山从第一眼看到陈平安起檀溶就自认没有半点轻视不曾想还是低估了。

    叶芸芸看了眼这个自家掌律是我去的蛮荒天下你问我?

    檀溶忍不住感叹道:“这等壮举我这种外人哪怕只是看一看邸报随便想一想便要道心不稳。”

    薛怀接过邸报反复浏览了两遍对檀掌律的这番肺腑之言深以为然。

    隐官领衔陆沉同行。

    五彩天下第一人宁姚城头刻字老剑仙齐廷济刑官豪素大剑仙陆芝。

    这种阵仗……

    此行成功斩杀两位飞升境大妖其中一位更是托月山大祖的开山大弟子。

    联袂远游顷刻间扫平一处古战场随手灭掉宗字头的白花城大闹云纹王朝打断天下最高仙簪城与王座大妖绯妃斗法拖拽曳落河剑开托月山搬徙明月皓彩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真无敌亲自接引这一轮明月……

    别说一一做成了都是些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就连薛怀都有些几分遗憾了。

    只恨自己不是剑修。

    檀溶问道:“山主陈剑仙要是撇开一身剑术不用只以纯粹武夫身份与吴殳问拳胜负如何?”

    薛怀其实也很好奇此事既然自己师父已经输了那么只论拳法桐叶洲能够与陈山主抗衡的就真的只有武圣吴殳了。

    天下止境武夫不同于山巅大修士每个千年都有那“大年”“小年”之分差异明显而十境武夫的总数数量起伏不大除了中土神洲之外其余八洲平摊下来每洲大致就是两个有好事者大略统计过人数所谓的天下武运小年份光景不好时八洲的止境武夫从未少于十四人年份再好却也不会超过二十人。

    北俱芦洲那边前些年大篆王朝的顾祐与猿啼山剑仙嵇岳换命而死。

    那么如今东边三洲的武学大宗师除了陈平安、裴钱这对师徒就还有大骊宋长镜狮子峰李二王赴愬武圣吴殳蒲山黄衣芸。

    叶芸芸显然早有腹稿毫不犹豫给出心中的定论“只是拳分高下的话吴殳赢可如果是搏命陈平安活。”

    檀溶笑道:“没事反正如今陈剑仙也算我们半个桐叶洲人氏了。”

    薛怀本想附和一句不料叶芸芸已经恼火道:“要点脸!”

    薛怀立即点头道:“是不妥当。陈山主未必乐意承认这个说法再者这个说法传出去其实我们桐叶洲也颜面无光。”

    落魄山只是下宗选址桐叶洲作为上宗之主的陈平安山下户籍、山上谱牒都还在宝瓶洲。

    檀溶瞥了眼临阵倒戈的薛怀笑呵呵道:“墙头草随风倒。”

    老将军姚镇正在伏案编撰一部兵书除了汇总毕生大小战役得失和练兵纪实还要整理边军姚氏历代武将的武略心得。

    老人戎马一生好歹给大泉王朝留下点什么。

    这座府邸大概是密雪峰唯一用上山上“地龙”术法的宅子地气熏暖气候如阳春时分。

    故而屋内用不着火盆也无需穿厚棉衣、披狐裘。

    姚仙之敲门而入一瘸一拐坐在桌旁

    府尹大人刚刚得到一份来自蜃景城的谍报将那份情报轻轻放在桌上笑道:“爷爷这个虞氏王朝有点意思如今老皇帝还没走呢礼部那边就已经秘密着手一事了只等太子虞麟游登基就会立即改年号为神龙元年。好像是积翠观护国真人吕碧笼与钦天监一起商议出来的结果不愧是跟老龙城关系亲近的虞氏王朝很会打算盘。”

    老将军笑了笑“算不得官场烧冷灶就怕热脸贴冷屁股倒是不至于弄巧成拙。”

    新任东海水君是身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的王朱。虞氏王朝用“神龙”这个年号显然是一种不加掩饰的示好之意。

    就是不知道宝瓶洲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飞升境女修领不领这份情了。

    老人拿起情报扫了几眼笑道:“虞氏如今那个太子殿下还是相当不错的有大将军黄山寿倾心辅佐京城里边有座积翠观山上还有个青篆派又跟北边老龙城攀上了关系等到换了新君国势往上走是大势所趋。”

    姚仙之撇撇嘴显然对那积翠观和青篆派都观感不佳一打仗跑得比兔子还快学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

    老人将谍报重新折叠好交还给孙子轻声说道:“也别瞧不起这些半点不把脸皮当回事的人一来招惹他们很容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再者你不得不承认很多事情还真就只有真小人和伪君子能做成正人君子反而做不成。”

    见姚仙之还是有点不以为然老人叹了口气“打败道德文章的不是更好的道德文章而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下三滥的稗官野史。往往几十万字的著作心血都抵不过后世一篇几百字的艳情小说。”

    姚仙之神色郁郁因为想到了皇帝陛下诸多民间私刻的艳本至今仍然禁之不绝。所幸相较于当年文人雅士几乎人手一本的“盛况”一场大战过后已经消停许多了。要知道当年最过分的时候就连翰林院内当值的文官都会有人看这些东西书籍换了个封面而已。

    姚镇笑道:“官场不比治学怎么用君子和小人是一门大学问。用得最好的人称得上‘登峰造极’可能还是陈平安的那位大师兄。不然你总不会以为大骊文武都是无私心的正人、醇儒吧是天生的能臣干吏吧?”

    姚仙之揉了揉下巴“我要是能像陈先生有这么一个算无遗策的师兄啧啧。”

    老人摇头道:“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其实有这样的师兄压力很大的。都不说什么师兄是绣虎了像那宝瓶洲的风雷园你信不信如果刘灞桥没有师兄黄河说不定他如今都是玉璞境剑仙了李抟景一走一旦继任了园主就由不得他喘口气练剑有丝毫懈怠但正因为有个黄河刘灞桥就没有了那种一往无前的心性我相信黄河之所以会赶赴蛮荒天下战场除了自己确实想去那边练剑也是给刘灞桥一点压力。”

    一个家族一个门派大抵如此当某一人太过瞩目其余人等难免黯淡失色旁人要么生出惰性躺在大树底下好乘凉要么容易提不起心气。

    比如他们姚家何尝不是一样的道理。

    姚仙之试探性问道:“爷爷你真不再劝劝陈先生?”

    要是爷爷真铁了心极力劝说陈先生担任大泉王朝的国师不敢说一定成终究还是有几分希望的。

    老人摇头笑道:“老而不死是为贼倚老卖老更惹厌。多做成人之美的事少做强人所难的事。”

    姚仙之知道爷爷心意已定就不再多说什么。

    不料老人笑言一句“再说了要那虚名做什么大泉真要遇到什么难关需要你跟仙都山这边打招呼吗?我看用不着。”

    姚仙之赞叹不已“姜还是老的辣。”

    老人重新提笔写书轻声笑道:“人生百味无盐不可无辣不欢。”

    方才正写到了武将遴选一事与孙子一番闲聊没来由想起一句便写下“刚健而不妄行”一语。

    老人只写了几个字便又搁下笔转头望向窗外。

    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

    兴许总有那么几个道理可能万年之前是如何现在就是如何万年以后还是如何吧。

    黄庭头戴一顶芙蓉道冠背长剑凭栏眺望山外的新建渡口。

    身边站着那位墨线渡店铺掌柜的负山道友。

    于负山趴在栏杆上笑道:“这仙都山瞧着家业也不算大嘛。”

    只有一座仙都山虽说也有几座山峰适宜修行约莫能够支撑起五六个地仙修士的开辟府邸、道场可对于一座宗门来说还是显得有几分山水贫瘠了。

    黄庭有些心不在焉自顾自神游万里。

    于负山问道:“黄姑娘那个帮咱俩牵线搭桥的那个家伙到底什么来头能够让你担任首席客卿?”

    那个神神道道的避雨蓑衣客于负山确实看不出对方的道行深浅防贼。

    总担心这家伙要跟自己最心仪的黄姑娘发生点什么。

    是个劲敌。

    于负山得知黄庭走了一趟五彩天下她如今已经是一位玉璞境剑仙故而太平山重建一事于负山可谓踌躇满志能够得一块太平山的祖师堂玉牌就算需要自己砸锅卖铁也认了绝对心甘情愿不皱半点眉头。

    作为远古负山鱼出身还是个元婴境修士他跟一般练气士的修道路数还是很不一样的。可惜走江化蛟一事门槛太高以前是不敢冒冒然行事因为大道出身的缘故一旦走水就需要“负山”而行山的品秩越高越好这就牵扯到了一场极为凶险的山水之争故而未来那场走江少不得会闹出些风波。

    何况也不是一次走水就一定能够成功的就像早年大泉埋河那边的那条鳝鱼精不就被埋河水神娘娘阻拦了一次又一次?

    所以浩然天下的上五境精怪之属修士选择不多一种是像那正阳山的搬山老祖担任仙府的护山供奉或者类似投靠云林姜氏这样的豪阀得个谱牒身份不然就只能是如梅花园子酡颜夫人一般只能远遁倒悬山寻一处安稳道场所以于负山最早的打算是游历一趟皑皑洲找那韦赦看看能否被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神仙青眼相加成为一峰之主韦赦有那“三十七峰主人”的别号其中炼日峰、拜月山在内的几个山头早就名动浩然都是精怪之属在其中修行。

    黄庭也不计较于负山靠着言语占点小便宜的心思只是提醒道:“在这仙都山记得收一收脾气谨言慎行不要太把境界当回事。”

    于负山玩笑道:“我好歹是个老资历的元婴修士加上这份大道根脚在这仙都山还不是横着走?”

    黄庭忍不住笑道:“元婴境很了不起吗?”

    横着走?一个不小心是要横着走。

    于负山其实本就没把自己的境界当回事只是想着能够与黄姑娘多聊几句继续没话找话“难不成仙都山里边藏着某位世外高人?”

    于负山眼角余光打量着女子的笑颜真美。

    倾国倾城怪不得自己一见倾心。

    可惜黄姑娘能够得到自己的心却未必能够得到自己的身子。

    瞧见一道远游归来的御风身形返回密雪峰是那个名为果然的外乡修士。

    黄庭便问道:“铁树山总听说过吧?”

    于负山忍俊不禁道:“我就是个聋子也肯定听说过铁树山啊。”

    如果说投靠韦赦是一个不错选择那么对于他们这些精怪出身的修士来说中土神洲的铁树山就是一处心神往之的圣地。

    宗主郭藕汀道号“幽明”。这位飞升境大修士传闻曾经一刀劈开黄泉路即便幽明殊途仍然在那冥府路途上成功将一头鬼仙斩杀并且全身而退。郭藕汀战力之高杀力之大绝不是南光照之流的老飞升境可以媲美。火龙真人曾经有一句笑谈亏得仙人之上、十四之下就只有一个境界。

    可惜早年的桐叶洲山上消息太过闭塞关于中土铁树山的奇人异事翻来翻去也只有一些老黄历。

    于负山就只是个仙家渡口的铺子掌柜本就是一场避难都称不上什么小隐隐于市。

    天下有两处未来必须得去。

    除了“不开花”的铁树山就是位于彩云间的白帝城。

    黄庭继续问道:“那个叫谈瀛洲的小姑娘已经见过了?”

    于负山点头道:“见过几次小姑娘身边总跟着个小精怪我劝了俩孩子几句可千万别在山外这么乱逛很容易出事的。”

    如今浩然天下是世道太平了可对于他们这些山泽精怪出身的修士而言却是一种实打实的乱世境界高还好说早点在书院那边录档在册也算得了一份路引和一张护身符可那些地仙之下的妖族练气士尤其是下五境现如今谁都像是一裤裆的黄泥巴要不是大伏书院山长是程龙舟以及三座书院很快就给出一份明确律例否则桐叶洲的本土妖族甭管是否开窍炼形估计只会落个十不存一的凄惨下场。

    于负山是个闲不住的平时喜欢出门逛荡将青萍、谪仙和密雪诸多山头早就逛了个遍与那谈瀛洲、郑又乾俩孩子算是混得很熟了。

    “按照铁树山的谱牒辈分小姑娘只需要喊郭藕汀一声师祖。”

    黄庭为于负山泄露天机“你说谈瀛洲在山外游历容不容易出事?”

    确实容易出事的只不过是那些招惹小姑娘的人。

    于负山满脸错愕不敢置信“什么?!”

    那个小丫头片子是郭藕汀的徒孙辈?

    才发现原来自己离着铁树山竟然如此之近?

    黄庭点头道:“谈瀛洲的师父也就是被你说成是名字没取好的那个‘果然’其实是郭藕汀的小弟子不是你误以为的地仙境界而是一位货真价实的仙人曾经在南婆娑洲与剑仙曹曦联手守住了那座镇海楼在文庙那边战功不小的。至于杀力嘛说句难听的随随便便用一根手指头碾死个元婴境一点难度都没有。”

    于负山咽了口唾沫。

    赶紧仔细思量一番看看自己有无不得体的言行举止幸好没有与那位道号“龙门”的果然兄勾肩搭背。

    黄庭问道:“白帝城郑居中的关门弟子叫什么来着?”

    于负山顿时艳羡不已“好像是个天之骄子狂徒顾璨。据说出身宝瓶洲骊珠洞天不知怎么就成了郑先生的嫡传真是洪福齐天呐。”

    于负山可不敢如黄庭一般一口一个郭藕汀、郑居中他也没有黄庭的那种心性。

    不怨自己胆小因为不是剑修嘛。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黄庭的言语于负山只得小心翼翼问道:“然后?”

    黄庭总不可能随便拎出个顾璨难道那个名叫郑又乾的小精怪跟白帝城又有什么渊源?

    于负山眼睛一亮伸手拦住黄庭的话头自问自答道:“我明白了。这头小精怪是那白帝城琉璃阁一脉的嫡传弟子?”

    肯定是了!

    白帝城郑先生有位师弟名为柳道醇是那座名动天下的琉璃阁主人而柳道醇正是精怪出身名气很大的。

    自己也算举一反三了吧?

    一般来说浩然修士名气够不够大是有些古怪方式可以验证的。

    比如顾清崧骂过的柳道醇惹过的桐叶洲听说过的参加过竹海洞天青神山酒宴的倒悬山师刀房某座影壁上边有名字的。

    这些修士最好别去招惹。顾清崧能骂柳道醇敢惹除了双方自身道法造

    诣不俗之外各自还有些旁人羡慕不来的原因。

    一个师父是那白玉京三掌教虽说陆沉不认这个大弟子但是陆沉留在浩然天下的那几位嫡传弟子像那曹溶贺小凉都对顾清崧这个不记名的大师兄极为礼敬。

    另外一个师兄是郑居中。

    只说当年龙虎山大天师为何下山一趟当真需要背仙剑“万法”甚至还随身携带了那方阳平治都功印?

    降妖?想那柳道醇不过是玉璞境大天师赵天籁却是飞升境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说到底剑、印在手的赵天籁还是在提醒白帝城或者说是提醒郑居中这个给柳道醇当师兄的魔道巨擘。

    贫道这趟下山本是降妖而已那就别闹到最后逼着贫道一同“除魔”了。

    黄庭摇头道:“按照文庙那边的文脉道统来算郑又乾是正儿八经的儒家门生。”

    于负山疑惑道:“那咱们聊顾璨做什么?”

    黄庭却突然不愿意多说什么“等明天庆典你就都明白了。对了等到庆典结束我们不着急离开此地你可以跟我一起去青衣河落宝滩那边听一听小陌先生的传道。”

    于负山问道:“传道?谁?”

    传道二字在山上可是极有分量的说法何况还是黄庭说的。

    黄庭笑道:“年纪比你大境界比你高见识比你广。”

    于负山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回头旁听看看此人道法到底高不高。”

    黄庭一笑置之。

    她记起一桩怪事在小龙湫那边陈平安当时去往野园那些作为山水禁制之物的照妖镜竟然当场粉碎。

    同样是密雪峰宅邸敕鳞江老妪裘渎与少女胡楚菱坐在一张芦苇、蒲草编制而成的席上。

    按照山上品秩划分草席只是件灵器而已冬暖夏凉山下有钱的将相公卿也能买得起。草席四周搁放四件席镇是四条小巧玲珑的赤金走龙形态纤细栩栩如生。龙首双角长吻细颈龙尾回勾由细长金条铸造而成錾出鳞纹。

    裘渎小心翼翼取出一些物件轻轻搁放在草席上。

    不比这张草席这些大渎龙宫旧藏之物说是价值连城半点不为过。

    曾经掌控天下水运流转的蛟龙作为江湖渎海的主人珍藏无数故而斩龙一役过后大大小小的龙宫遗址就与那破碎秘境成为了山上公认的两大机缘。

    草席之上有一颗大如拳头的夜明珠两把宝光荧荧的古镜。

    一座可以同时摆放高低两支蜡烛的青铜蜡台。

    最后还有一把碧绿拂尘。

    此外还有一些相对“平庸廉价”的宝物数量众多暂时并未取出都被老妪放在了一件咫尺物和一件方寸物里边。

    老妪神色慈祥柔声道:“醋醋有喜欢的就挑两样其余的我都会作为你的拜师礼送给仙都山和陈剑仙。”

    不管如何都要借着明天举办庆典的机会帮助醋醋与那位陈剑仙讨要个弟子身份哪怕暂不记名都是无妨的。

    实在不行就退一步让醋醋与那崔宗主拜师成为一宗之主的嫡传弟子。

    少女伸出一只手掌手心抵住那颗夜明珠轻轻摩挲再拿起那把拂尘轻轻一挥搭在胳膊上装了装神仙风范少女乐不可支放下拂尘又拿起两把古镜把玩一番最后全部放回草席拍了拍手掌微笑道:“瞧着都蛮喜欢的阿婆帮我挑选一两件就是了。”

    老妪摇头道:“修行路上眼缘好坏很重要的。醋醋你得自己挑。”

    胡楚菱视线游曳最终一只手掌轻轻拍打竹席再伸手指了指那赤金走龙形状的席镇嫣然笑道:“阿婆我就要这两件了。”

    老妪笑着点头对于醋醋的选择老妪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老妪只是伸出干枯手掌抓起一把镜面泛起银白色的镜子轻轻呵了一口气拿手腕擦拭一番露出一抹缅怀神色轻声道:“此镜名为取水镜可向太阴取水。修士持镜对月能够汲取明月精华修行水法的修士最适宜拿来炼制本命物了。曾经是小姐的嫁妆哩。”

    胡楚菱指了指另外那把镜面泛起层层金色涟漪的古镜与取水镜是差不多的样式就像一双道侣少女好奇问道:“阿婆这把镜子呢又有什么玄妙?”

    老妪笑着解释道:“平时只需要放在日光里就可以温养古镜如修士吐纳一般妙不可言可以积攒日光冬寒时分修士只许浇筑些许灵气在镜面上光射百里亮如白昼。传闻修士将此镜悬空步行光亮中那么就算走在那幽冥路上都能够万鬼不侵只是这种事情也没谁试过不知真假。”

    这两把古镜曾是一位云游四方的得道真人作为做客大渎龙宫的礼物品秩不算太高只是法宝却是那位道门真人亲手铸造锻炼之物故而意义非凡。

    可惜那位道人拜访龙宫时老妪当年还年幼未能亲眼见着那位陆地神仙只知老一辈的龙宫教习嬷嬷提及一个道号纯阳。

    还说这位道长来历不明放诞不羁说话口气却比天大曾经说得满堂主宾一愣一愣的什么天下地仙金丹无数可惜皆是伪。

    道士手持筷子敲击酒盏作一篇《敲爻歌》传闻龙宫那边有史官记载这篇类似道诀的文字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甚至还是专门篆刻在极为珍稀的青神山竹简之上但是不到三天竹简上边的文字就自行消散了。

    最玄妙之事还是当初所有在座主宾修士如出一辙竟然都只记得那片道诀的末尾一句了。

    “炼就一颗无上丹始知吾道不虚传若问此丹从何来且向纯阳两字参。”

    照理说这么一位游戏人间的得道高人不说肯定可以享誉天下名动一洲总归是不难的多多少少都该有一些仙迹轶事。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裘渎始终没有听说关于那位“纯阳”真人的半点消息。

    至于那座不起眼的蜡台实则是一座灯衢按照山上的说法属于那种螺蛳壳道场。

    若是点燃龙宫秘制的两支蜡烛修士就可以入驻其中初看皆是一间小屋推开门后便是一座海市蜃楼的通衢大市唯一的区别是一昼一夜。

    其实两镜一蜡台三物可以相辅相成最终两座灯衢幻境等同于昼夜衔接为一日月配合结刀圭功德圆满金丹成拂袖长生路上归。

    所以最适宜地仙之下的一双山上道侣结伴修行事半功倍。

    胡楚菱眨了眨眼睛“阿婆我是不是挑了两件最不值钱的物件啊?”

    老妪连忙摆手开怀笑道:“不是不是。”

    胡楚菱见师父不愿多说也就不多问了。

    裘渎

    在斩龙一役发生之前世俗王朝曾用一种古礼祭祀山川祭祀陆地山岳用“埋”祭祀江湖渎海则用“沉”。

    而这四件被裘渎用来当做席镇的赤金走龙便是浩然天下历史上首位女皇帝作为“埋土沉水”大典中的关键祭祀之物。

    不过当年总计十八条桐叶洲大渎龙宫这边只是从东海龙宫那边分得其中一条之后通过各种隐蔽手段才收集到了四条。

    在万里燐河那边摆摊子的剑修陶然是第一次踏足仙都山。

    反正山中也没有一个熟人独自住在密雪峰一栋宅子里边乐得清闲至今也未能瞧见那个自称是“陈平安”的青衫刀客。

    张山峰当初离开落魄山后掐着日子独自乘坐一条老龙城跨洲渡船在清境山渡口那边下船因为听说青虎宫的陆老神仙与陈平安是好友而且又都是道门中人想来不会太过嫌弃自己的境界不料那位陆老神仙堂堂元婴老神仙何止是不嫌弃客气得都快让张山峰误以为是青虎宫的下任住持了张山峰是好说歹说陆老神仙才舍得放自己离开亲自一路送到了渡口不说还陪着张山峰一起登上渡船与那位渡船管事客套寒暄了一会儿最终帮忙讨要了一间天字号屋子老神仙这才下船。

    在下一座仙家渡口下船离着仙都山还有些距离但是有渡船可以直接去往墨线渡最终张山峰在一个复国没几年的王朝边境开始徒步游历反正算好了时间绝对能赶上明年立春那天的宗门庆典独自一人年轻道士背剑匣行走在夜幕中。

    张山峰从袖中摸出议张黄纸材质的挑灯符以双指捻住高高举起。

    老真人梁爽带着弟子马宣徽离开洛京积翠观后很快就找到了这个名叫张山峰的趴地峰嫡传。

    老真人没有直接现身而是找到了那个暗中护道的袁灵殿没有藏掖身份抚须笑道:“贫道梁爽与火龙真人只见过一次虽说抢了他的外姓大天师身份但是与你们师父相谈甚欢。你就是那个指玄峰袁灵殿吧一身道气很重啊。”

    袁灵殿打个道门稽首“晚辈趴地峰袁灵殿拜见龙虎山梁天师。”

    梁爽说道:“火龙真人如此偏心张山峰你们这几个当师兄的还能够保持这份心性趴地峰确实了不起门风之好几乎可以说是独此一家了。”

    袁灵殿洒然笑道:“拜师就拜火龙真人这本就是天下公认的事实。”

    其实师父对这种说法颇不以为然贫道也没个飞升境的徒弟啊。

    但是某位师兄曾经很快就跟添上了一句“收徒就收张山峰”立即让师父开心得不行。

    在修行一事上袁灵殿不觉得自己比谁差唯独在这种事情上是真心敌不过那几个同门。

    先前在那清境山渡口袁灵殿悄然现身走了趟青虎宫得与陆雍亲自道谢一声。

    每位趴地峰修士在外游历礼数是不缺的。

    陆雍当时得知对方是北俱芦洲的指玄峰袁灵殿后久久无言。

    因为去过宝瓶洲所以对那北俱芦洲的山上典故所知甚多即便撇开袁灵殿是火龙真人的高徒不说只说在那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一个都不是剑修的玉璞境道士能够被说成是“打个仙人不在话下”那么袁灵殿战力之高可想而知。

    梁爽问道:“什么时候去仙都山?”

    袁灵殿说道:“还是看小师弟自己的意思吧。”

    老真人又看了几眼年轻道士惋惜道:“可惜纯阳道友不在不然你师弟未来结丹一事气象只会更大。”

    袁灵殿笑道:“这种事不强求。何况在我看来小师弟有无吕祖指点差别不大。”

    梁爽啧啧不已不愧是火龙真人教出来的弟子说话都是一个口气不过袁灵殿的这个说法老真人还是不太认可的“‘纯阳’二字意思很大的。”

    袁灵殿笑着点头师父其实提及过这位道号纯阳的道门中人而且评价极高。

    毕竟是一个能够说出“一粒金丹在吾腹始知我命不由天”的修道之人。

    而师父对纯阳真人的评价其实就两句话。

    “柳七和周密的柳筋境一步登天一个率先开辟道路一个又垫了几块台阶皑皑洲韦赦的元婴与青冥天下姚清在此境的斩炼三尸难分高下。”

    “吕喦金丹第一天下无双。”

    老真人与弟子马宣徽跟着袁灵殿远远跟在张山峰身后。

    年轻道士手持符箓夜幕中一点光亮。

    陈平安之前在那定婚店外的敕鳞江畔跟老真人讨要了一份龙虎山天师府的传度、授箓仪轨。

    便是崔东山也不敢说自己懂得全部的过程用梁爽这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的说法就当是陈道友提前观礼一场了。

    老真人看着前边那点光亮抚须而笑有感而发。

    秉烛夜游之人自身在光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