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玄幻小说 > 剑来 > 第十二卷 选官子 第九百二十五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
    双袖曳地的青同就像被一拳瞬间打碎身形顿时一分为二。

    青同再不是那双袖极长、仙气缥缈的姿态原地出现一具阳神身外身是位老者身材魁梧双臂肌肉虬结须发如雪赤脚而立。

    老者露出微微讶异的脸色双脚在平滑如镜面的大地之上笔直倒退出去十数丈才止住身形抖了抖手腕。仅是这这么个在寻常不过的细微动作便如蛟龙抖鳞一身拳意如江河汹涌流泻并且显化出一种肉眼可见的金色气象拳罡浓稠如水熠熠生辉衬托得这位自称半个

    神到的年老武夫如一尊不朽神灵立于香火雾气中。

    这个将肉身坚韧程度淬炼到极致的青同当下似乎颇为意外一位只是止境气盛一层的纯粹武夫尤其还是一个从归真一层跌境的十境武夫就有这么大的气力?

    青同眼神玩味看了眼远处那把夜游长剑还悬停在原地。

    显而易见就是一场很纯粹的问拳。

    也对。

    难不成一位都不是玉璞境的剑修要跟一位飞升境修士问剑?

    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

    一袭鲜红法袍站在先前青同所站的位置上双袖飘荡猎猎作响如风乱撞袖中。

    相较于青同的拳意流淌气势汹汹陈平安的拳意显得极为内敛。

    青同不着急动手反正不用自己去找他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都会自己乖乖送上门来。

    说句不客气的双方境界差距摆在那里青同完全可以站着不动挨上几十拳到时候只需要回礼一拳就完事了。

    眼前这个年轻武夫既然没有面容自然就谈不上什么眼神、脸色了。

    青同只见对方一个微微弓腰。

    来了。

    青同眯起一双眼眸稍稍加快体内一口纯粹真气的运转速度在人身小天地的山河万里随之出现一阵阵异象天上雷电交织大地山河震颤。

    这还是青同未能真正跻身神到只是有了个雏形准确说来只是个空壳。

    一旦武夫真正跻身传说中的止境顶点肉身就是一座万神殿而武夫的那一口纯粹真气就是勾连天地、通往神殿的香火神道。

    我即神。

    青同靠着日积月累的水磨功夫点点滴滴的叠加打熬体魄了这么久依旧还是没有打好地基而是只能用一个取巧的捷径打造出一座空中阁楼。

    对方的近身路线是一条弧线轨迹风驰电掣速度之快简直就是一张白驹过隙符拖曳出来的那道残影就像一条火龙。

    青同却依旧站在原地只是稍稍侧身不闪不避伸出一掌抵住对方的一拳。

    拳掌相撞之下天地间如响起洪钟大吕的巨大声响青同身后的广袤太虚境界竟是蓦然出现一个激荡而开的拳罡涟漪大如湖泊。

    青同握住对方的拳头猛然向上一提就要一脚踹出。

    只是青同不得不改变主意那只始终负后之手闪电绕到身前抬起手遮住自己的面孔。

    然后被一脚踹中手心手背重重砸在面门上青同身形再次瞬间倒退出去。

    青同用手背擦了擦脸颊身上那件雪白长袍出现一阵阵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

    再次站在青同原先位置的一袭鲜红法袍一条胳膊笔直下垂竟是呈现出一种渗人的扭转样式肩头微动关节发出一连串动静整条胳膊迅速旋转瞬间恢复原样。

    一身雪白的老者扯了扯嘴角手指勾了勾。

    再来。

    双方身形倏忽现身骤然消失两者拳意轰砸在一起残影无数一鲜红一雪白流光溢彩好似百花缭绕。

    青同故意一直没有真正还手只是招架。

    刚好借此机会好好掂量掂量一个如今都快被吹捧上天的年轻隐官到底有几斤几两。

    青同神色自若头颅后仰躲过一记横扫而过的鞭腿身体微微后倾几分只是蓦然抬起手臂手掌如刀一斩而去。

    对方身形一闪而逝青同收起手掌横移一步瞬间拉伸出百余丈距离一肩倾斜靠去将那鲜红法袍凶狠撞飞出去。

    陈平安在远处飘落在地。

    青同嗤笑一声。

    终究只是一副血肉之躯。

    虽说没有丝毫颓态远远没有到强弩之末的境地可如果陈平安就只有这点速度拳脚力道那就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了。

    当然了这小子肯定还有些压箱底的杀手锏暂时没有施展出来。

    青同笑问道:“难道要我压境喂拳?”

    还是说这家伙吃饱了撑着在试探自己的武道高低、体魄强弱和那拳法路数?

    陈平安依旧没有说话。

    青同想了想开始首次主动移步一个快若奔雷的横移刹那之间就离开原地十数里。不曾想眼前便有那一袭鲜红色尾随而至青同小吃一惊微微一笑脚踝拧转再次瞬间出现在十数里外不料对方依旧如影随形青同身形拔地而起一道白虹迅猛升空身形又快了三成结果陈平安依旧跟上一拳递出砸向青同的眉心处换成个玉璞境练气士或是止境武夫估计挨上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拳也就脑袋开花了

    当场变成一具无头尸体了。

    青同却只是微微转头再一巴掌按住对方额头骤然发力砰然一声一袭鲜红法袍倾斜坠向大地镜面之上砸出一个巨大凹陷。

    只是对方在被打落身形之时也不算全然无功青同有些恼火双指并拢抵住脸颊一侧擦掉血迹。

    其实都算不上伤势就是有点丢人现眼。

    青同咦了一声古怪事。

    对方明明没有强提一口纯粹真气的迹象竟能以一种更快速度身形折返朝自己递出下一拳。青同试图看清楚这一拳的拳理眯起眼眸第一次流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态开始仔细查看拳罡的细微流转比如陈平安递拳时那条胳膊的筋骨颤鸣气血游走经脉的扩张这些“山脉”起伏以及山水奔流的走向落在武学大宗师眼中即是拳路是拳意行走之路比起所谓的花架子拳招这种藏在人身深处的拳理与拳法才是纯粹武

    夫真正的立身之本。

    挨了五六拳过后青同依旧未能看清楚拳路只是依稀觉得陈平安这一拳大有深意妙不可言。

    一气呵成。

    因为这一拳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以同样招式“重复”递拳。

    就像描字再像究其根本也是两个字了总有一些细微差异。

    而毫厘之差就是千里之别。

    更古怪的地方在于陈平安的出拳的角度身形姿态明明都是不一样的。

    但是那一口纯粹真气的流速如江河奔流到海河床深浅、宽窄亦是相同。以不变应万变反其道行之千变万化始终如一。

    就像这一拳目的地所在的入海口是一样的。

    甚至就连递出此拳的陈平安整个人的精神气都是与上一拳的陈平安如出一辙没有丝毫偏差。

    这让青同在意外和震惊之余又有一份不小的惊喜。

    拳还可以如此练?还可以如此递拳?

    只是十数拳之后青同就意识到不对劲了怎么感觉这一拳就没个止境?

    是不是只要自己扛得住陈平安就能一直出拳不停?

    对方不但拳意叠加而且一袭鲜红法袍的身形速度越来越快辗转腾挪已经不输一位仙人的缩地山河。

    拳拳不落空青同身上已经响起十数道冬雷炸响。等到第二十拳过后青同不得不咬紧牙关一步后撤第一次拉开个正儿八经的古老拳架只是与现如今的桩架大为不同双指并拢如剑诀另外一手五指掐五雷诀

    此拳一起青同面目七窍之中竟是各自亮起一片莹光如北斗七曜光芒交射嘘呵之际宛如大野雷动转瞬拳出。

    与陈平安互换一拳。

    却依旧没能打断对方的那份连绵拳意青同又接连挨了五拳不过青同也没闲着略加犹豫只是还了陈平安两拳。他还真就不信邪了你陈平安一个气盛一层的武夫体魄坚韧程度挨了自己总共六拳再加上陈平安这一拳法递拳本身就会损伤武夫自身的体魄真不怕自己没倒

    下你就再次跌境了?从归真跌落气盛到底还是在十境可要是从止境跌到山巅境?青同七窍处悉数渗出血丝看似面容狰狞其实受伤并不重不过体内小天地动静不小一条由纯粹真气余韵显化而生的黑龙蟠于一处山脉之巅云出雨蒸状另外

    一处关键窍穴紫霄升腾其中有条大白蛇作神龙变化庞大头颅上边的一处“平坦广场”一部好似文字篆刻在白玉广场上的金色雷篆若隐若现。

    这就是练气士兼修武学的天大好处了只要迈过那金身、止境两道门槛、天堑诸多手段就可以熔铸一炉相得益彰再难区分术法、拳法两者之别。

    高大老者的那双眼眸再次异象横生一金黄一银白熠熠生辉只是这份异象稍纵即逝。

    与此同时在青同和陈平安之间出现了一道不易察觉的涟漪就像一面镜子挡在陈平安身前。

    镜中一袭鲜红法袍出拳与镜外的陈平安完全相同。

    镜中人就像要与陈平安问拳。

    陈平安几乎不用如何思量就只是一个闭眼镜子瞬间消失下一刻就将那把镜子打成粉碎。

    但是奇怪之处是那个镜面后的“自己”那一拳竟然并非假象而是千真万确的一拳继续递出只是路线照旧略显死板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再次加快那一口纯粹真气的运转一身拳意随之暴涨几分身形骤然加快第一次用上左手以手刀横抹的姿势将那个“自己”割掉头颅。

    已经撤出战场极远的青同心中忍不住骂一句年纪轻轻真是铁石心肠。

    想一想也对好歹是个在那剑气长城尸骨堆里的战场一步步生长起来的剑修。陈平安蓦然止步悬停在空身形佝偻冰冷视线游曳继续维持神人擂鼓式的拳意不断同时环顾四周见那青同撤退的同时又树立起了一把把镜子镜中十数个身

    穿鲜红法袍的自己依旧是先前一拳的姿态从四面八方涌向位于中央地带的陈平安人是假的拳却是真的。

    就是不知道这些个“自己”能够维持多久的“镜像”。

    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声鲜红身形如蓦然花开。

    竟是选择了一个在青同看来最下乘的法子仿佛与己为敌同样是以拳对拳。

    十数个镜像几乎同时崩碎溅射开来狂乱拳意肆意流散四方最终天空中就像下起了一场鲜红的滂沱大雨。陈平安第一次开口言语嗓音沙哑如磨石与刀相互砥砺沉声道:“双方问拳以拳学拳那是本事。可如果是以修士身份搬出山上手段凭借术法摹拓此拳……我奉

    劝你别这么做。”

    虽然这些能够摹拓陈平安和拳意片刻的诡谲镜像极其玄妙看上去更像是某种练气士的术法神通可确实是一种拳招。

    只是青同在这之外还偷偷摸摸动了点小手脚。

    青同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被一个晚辈当场揭穿这种不太光彩的勾当多少有点难为情“一个没忍住我会就此打住。”

    自己本就占了境界高出一筹的先天优势还用术法偷拳确实有点不像话了。

    显而易见青同在这场问拳当中依旧十分轻松那份游刃有余的宗师气度不是作伪。

    唯一的问题还是青同发现没少出拳的陈平安好像依旧深不见底。

    方才青同那三拳虽说远远没有倾力而为可是落在寻常宗师身上尤其是妖族之外的纯粹武夫怎么都该半死不活了。

    还是说是因为目前这种姿态的年轻隐官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异样?

    何况青同还忍不住有点犯嘀咕方才双方换拳如此凶险这小子竟然还能分出额外的心神注意自己的所有细微动作?

    青同微笑道:“空白一片的天地瞧着实在太过枯燥那我来设置一处战场好了作为助兴之用。”

    弹指间一座凭空出现的城池占地之广袤兴许足可媲美中土神洲第一大王朝的那座京城。

    城内琼楼玉宇鳞次栉比坊市星罗棋布。城外犹有山脉绵延江河万里犹有一座山峰在平原地带异军突起孤峰独高云海作腰带。

    青同站在一处大殿的屋脊之上一手负后一手摊开手掌“陈平安我接下来只陪你耍一炷香的功夫。”

    言下之意是准备认真出手不再是帮忙喂拳了?看着那个暴得大名却模样可怜的年轻人青同冷笑不已对方要不是有个隐官身份又有个文圣关门弟子的头衔是文庙极为关照的有功之人而且还有那个“小陌”同行

    。

    今天你都见不着我的真身就更别谈先前这场打不还手的喂拳了。

    如果下场问拳输了你陈平安就该死心了乖乖就此离去以后双方就算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

    我不耽误你在这桐叶洲的查漏补缺但是你也别纠缠我了。

    当然那种意气用事什么将半座剑气长城搬迁来此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损人不利己的勾当也别做了。

    青同气势浑然一变脚尖一点脚下那座大殿不堪重负瞬间化作齑粉尘土飞扬。

    主动一拳过后那一袭鲜红法袍作双手格挡状整个人在城内的地面之上以后背在城中割裂出一条巨大沟壑。

    白发老者出现在街道上行走在沟壑旁闲庭信步犹有闲情逸致问道:“曹慈跟你在功德林的那场问拳他肯定有所保留了具体是留力几分?”

    之所以有此问还真不是青同故意恶心人或是看不起陈平安的武学境界。

    能够拿来跟曹慈作对比本身就是一种高看。

    如今不单单是浩然天下如此认为事实上可能除了飞升城一家独大的五彩天下其余四座天下都是这么个看法。

    陈平安跃出那条沟壑身上法袍依旧纤尘不染。

    接下来的动作让青同看了就想笑只见那个挨了一拳就倒地的陈平安竟然轻轻蹦跳几下就像是在伸展筋骨。

    但是青同很快就不太笑得出来了不是忌惮对方而是一种愤怒。

    因为自称会几张大符的青同看到那一袭鲜红法袍四周先是火光闪烁星星点点然后化作灰烬飘散开来。

    是那数十张符箓同时燃烧殆尽的场景。

    凭借那些符箓残余的灵气涟漪青同作为一位飞升境的符箓大家很快就推演出那两种符箓的共同功效。

    用以滞缓身形不单单是加重手脚的负担还会以修士之身压胜武夫体魄。

    归根结底这个家伙就是故意让自己的出拳变慢!

    青同见过锋芒毕露的见过狂妄跋扈的但是这么年轻还敢这么托大的还真是第一次碰到。

    一心找死吗?

    好像对方猜出青同的心思虽然没有任何言语但是青同同样猜出了对方的心思。

    我打不死前辈可你只以武夫身份就打得死我吗?

    我看未必。

    青同点点头果然自己憎恶这些剑修不是没有理由的。

    尤其还是一个练拳习武的剑修年轻剑修。

    ————

    先前小陌不愿留在原地碍手碍脚便身形倒掠出去百余里盘腿坐下将那根绿竹杖横放在膝。

    青同作为练气士一个飞升境强不到哪里去。

    不然之前遇到自己这个青同也不会关门谢客直接赶人就是了。

    小陌唯一比较感兴趣的是还是青同末尾所谓的“会几张大符”。

    自家公子的拳脚分量轻重高低就没个定数的。

    第一层境界是一般意义上的所谓切磋其中又分两种一种是压境压境又分压几境一种是完全不压境。

    然后第二层境界是需要分出胜负的比如之前与蒲山黄衣芸的那场问拳抹掉手脚上边的那些半斤八两符。但是当时观战的看客们境界还是不太够反而是小陌虽然没有出现在谪仙峰只是在青衣河落宝滩那边小陌还是有所留心其实公子当时并没有抹掉全部的符箓

    还留下了约莫两三成数量的符箓用来压制出拳的速度。

    只是陈平安动作太快一瞬间的事情故而就连叶芸芸都没有看真切。

    最后才是当下的状态又分两种。

    这就需要涉及到陈平安的心态了。到底是与人分胜负还是决生死。陈平安与曹慈那场从功德林一路打到文庙天幕的问拳大概是倒数第二种虽然双方都有所保留私下有过一场君子之约各自留力两成但是在这个前提下那场问拳

    是实打实的酣畅淋漓各自倾力而为了。

    层层递进。

    每一级台阶都有不同的风景。

    那么今天此时此地陈平安就是最后一种姿态。

    小陌举目眺望战场上公子出拳还是一如既往的赏心悦目。

    小陌突然想起一事只是不知道那个蒲山云草堂一脉既是练气士还能兼顾武学是否与这棵梧桐树有无道缘会不会是这个青同的某种“开枝散叶”?

    远处凭空多出一条小路铺满了金色的梧桐落叶如一条灵蛇朝小陌那边蔓延而去。青同先前一分为二不见真身阳神身外身的纯粹武夫正在与陈平安问拳阴神出窍远游走在这条小路上是一位姿容俊逸的少年犹胜美人峨冠博带道貌非常

    。

    身披一件精心炼化的法袍货真价实的披星戴月雪白长袍之上依稀有星光点点的异象身后显化出一轮宝光月相。

    等到青同的阴神停下脚步与小陌只有咫尺之遥双指捻动点燃一炷香开始计时青同笑着提醒道:“两刻钟内如果陈平安赢不了我就要送客了。”

    小陌点点头。

    到时候你为公子送客我替你送行。

    这尊青同的阴神盘腿而坐陪着小陌一起眺望那处擂台感叹道:“与道友一别万年再次重逢别来无恙真是大幸运。”

    “少年”无论是言语内容还是神态语气都有一股老气横秋的意味。

    只是在小陌看来一身腐朽气太重没来由想起昔年远游途中遇见的一位无名道友在水边望天愁神苦思香草清新见之忘俗。

    万年之前百花齐放天高地阔无拘无束最不缺奇人异事。

    小陌收起些许杂念微笑道:“对你来说当然是幸运事。”

    青同沉默片刻自嘲道:“就像一下子就把天给聊死了。”

    因为这位喜烛道友的言下之意你是靠着运气存活至今而我能够活到今天是靠真本事是靠一身剑术。

    万年之前即便是那所谓得道之士的地仙之流差不多的境界本事高低杀力强弱却是云泥之别。

    剑修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等道人。

    在当时的人间像这棵梧桐树老祖宗依旧只算平常的的确确很平常的那种。

    道理很简单只说草木要是各论各的祖宗数得过来?

    只说那场水火之争毁去了多少山脉、江河人间草木?不计其数。

    就像小陌曾经路过树边也就只是看几眼而已这还是只因为此树在一场大火中烧焦而不死枯木逢春重新焕发出生机。

    这趟登门小陌要不是跟在公子身边道友?客气话罢了。道什么友双方既不是朋友更不是一条道上的。

    所以说这场万年之后的久别重逢就像一个钟鸣鼎食的豪阀子弟与一个骤然富贵的暴发户坐在一起聊天。

    青同摇头道:“你们能够成为剑修何尝不是一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天大幸运?”

    “再看看我们这些花卉草木精怪之属运气再好即便炼形成功了又有哪个成为了剑修?”“修行之初开窍不易本就是有灵众生之中最为艰辛的光是炼形不说比起人族只说比你还有袁首、仰止之流我们何止是事半功倍在炼形成功之前又因为无

    法移动面对那些突如其来的各种天灾人祸不然躯干只说那份雏形道心所遭受的煎熬你们这些在修行路上得天独厚的家伙是不懂的。”

    “大水洪涝大火燃山金戈兵祸狂风暴雨之摧折诸多灾殃不一而足。许多你们三两年功夫好似一蹴而就的某个境界往往是我们一生求而不得的大道高度。”

    结果小陌直不隆冬来了一句“我懂这个作甚。”

    青同一时语噎这就是剑修了万年不改的臭德行!

    小陌瞥了眼那炷香问道:“半个神到?如今天下武道有这么个说法了?”

    青同微笑道:“行百里者半于九十。”

    所以青同不说自己的武学境界只是那归真一层很有诚意了。

    小陌察觉到对方的心弦变化嗤笑道:“真身都不敢来此叙旧还谈什么诚意?”青同当然很清楚这位道友的本命神通之一也无所谓这点心声会被小陌察觉只是嘴上还是调侃道:“喜烛道友跟随年轻隐官游历浩然天下这么久总该听说一句‘非礼勿

    听’吧。”

    这位被陈平安称呼为小陌的道友作为名动天下的远古大妖之一当然是有真名的鼅鼄。与后世蜘蛛是相同的读音。只是这两个字实在太过生僻而且随着岁月变迁又有数种字体变化如今除了那部《说文解字》还有几句类似“吐丝成罗结网求食利在昏夜”的零星记载其它的

    都成为过眼云烟了。青同却是知道不少关于“小陌”的壮举喜好与剑修问剑、擅长捉对厮杀之外曾经设下埋伏在那某两轮日月其中一条“天道”轨迹路线之上循环升落小陌便将其捕获围困网中……先吞明月再捉大日将那轮明月咽下腹中已经开始着手炼化闹出了极大动静那位明月共主就让青鸟传信天庭雷部诸司继而传檄天下要将这位犯天条的妖族剑修押解到一处行刑台问斩小陌岂会束手待毙挨了不少道天雷也手刃了不少雷部斩勘司辖下的官吏神灵而依附雷部的人间地仙不乏少数反正这

    头攻守兼备的飞升境剑修妖族遇到一个就杀一个遇到一群就杀一群那场逃亡简直就是一场炼剑和修行。最后天庭震怒传闻不但雷部主官的十二高位神灵之一要亲自下界捉拿小陌还会有另外一位高位同行只是不知为何到最后却是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结果不了了

    之。但是在那之后小陌也同样收敛续多当然所谓的收敛许多是相较于以前的无法无天、横行无忌不小心撞到这位大妖剑修手里的地仙下场还是很惨。

    说句实话青同此次重新见到小陌后者如此……克制出剑如此含蓄倍感意外。

    小陌问道:“青同道友为何对我有成见?”

    青同疑惑道:“我对你什么时候有成见了?”

    小陌伸手轻拍绿竹杖笑道:“你对剑修的成见还不大?”

    我小陌就是剑修。青同哑然失笑沉默良久才袒露心扉“你们这些剑修自恃一剑破万法眼高于顶桀骜不驯嗜杀成性只顾自己出剑痛快全然不顾天地苍生的死活对待天下道

    友的修行不屑一顾。”

    小陌点点头不否认这个事实笑问道:“你曾经在剑修手上吃过苦头?”

    青同闻言瞬间脸色阴沉显然心中所想的一桩旧事绝对不是什么开心事。

    小陌善解人意道:“不愿意说就别勉强。”

    不是一个喜欢听诉苦言语的也不乐意听那……遗言。

    青同身躯纹丝不动只以手指捻动一片梧桐落叶如木人扇风。

    青同缓缓道:“多年前曾经有三位年轻剑修联袂远游期间与一拨披甲者麾下巡狩人间的神灵起了争执我不幸靠近战场大道折损颇多。”

    那三个年轻人后来都成为了人族巅峰剑修正是元乡观照龙君。

    青同抬起手双指抹过脸颊脸上浮现出一连串的细微文字如遭受那黥刑被脸上刺字。

    小陌瞥了眼是那远古文字大致意思是记录了那场厮杀的丰功伟绩点头笑道:“是元乡做得出来的事情。”

    因为那个元乡性情跳脱飞扬跋扈而且一直是……最贱手欠的。

    比如跑去落宝滩偷酒这种勾当也就元乡做得出来。一两次也就忍了竟然还有第三次。

    关键是元乡喝完酒之后还说不好喝。

    小陌不砍他砍谁。

    只是后来的登天一役当中元乡也是走得最为慷慨赴死的人族剑修之一。

    以至于元乡死前都未能见到旧天庭大门传闻此人在仗剑途中厮杀不断当了一辈子话痨的老剑修始终一言不发。

    这位老剑修率先登天愈行愈高除了递剑不停一道道璀璨剑光气势磅礴接天引地剑修本人不言不语无声无息仿佛唯有不曾开口的三字遗言。

    我先死。

    毅然捐躯是为先烈。

    小陌问道:“除了这桩个人恩怨?”

    青同冷笑道:“后来还有个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行踪鬼祟也曾来过这边与我还是聊得很不愉快。”

    当初此人悄然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并不是直奔宝瓶洲的骊珠洞天而是先在桐叶洲登岸。

    青同曾经说了几句套近乎的话结果落了个类似热脸贴冷屁股的下场。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之所以谈不拢另有缘由。

    只是没必要与小陌细说此事。

    之后便有个还不是剑修的外乡少年从扶乩宗登上桐叶洲陆地当时他背了一把长剑名为“剑气长”!

    是陈清都那把弃而不用多年的佩剑。

    就像那位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明明都隔着一座天下了就只是用这种无需亲自出马的方式在警告青同为那少年用心护道不然后果自负。

    你他娘的陈清都哪怕让那个姓陈的背剑少年给我捎句话也好啊。或是凭借某种轻而易举的小小秘术你陈清都与我暗中打声招呼又有多难?

    遥想当年在众多人族剑修当中陈清都资质不是最好的修行速度不是最快的飞剑品秩不是最高的偏偏最终是此人走到了剑道最高处。

    而且相较于目中无人的天下各族剑修陈清都算是口碑极好的一个一向沉默寡言平时从不惹事生非只是练剑勤恳极少外出走动远游次数屈指可数。

    只是后来一连串的事实证明。

    一贯沉默者偶尔开口即雷鸣。

    小陌啧啧道:“青同道友你到底怎么回事跟剑修是先天不对付吗?”

    青同对此不置可否看着战场那边好奇问道:“你就半点不担心陈平安?”

    小陌默不作声。

    公子做事周全无须外人担心。

    现在小陌唯一的念头就是想着事后如何说服公子允许自己痛快递剑。

    都不说自己的死士身份只说扈从都快要当得不称职了。

    来到桐叶洲尤其是进入此地之后小陌就对某事有几分了然。

    难怪桐叶洲的剑道气运会是浩然九洲中最少的一个。

    不管是剑修整体数量还是顶尖剑修的数目这座桐叶洲都可以称之为“寒酸”。

    当然不是说因为青同对剑修的天然排斥就可以完全主导形势一手造就出眼前这个剑仙数量寥寥的惨淡格局青同就是棵梧桐树当真还没这份能耐。

    只是因为它坐镇一洲山河气运的缘故潜移默化年月一久积少成多上行下效这种影响就深远了。

    最终就是整个桐叶洲宗门修士人心天时地利人和都开始有所倾向、偏移形成了一种主动选择。

    而一棵梧桐树的不挪窝与整个桐叶洲的闭塞喜欢关起门来坐井观天也算是一种无形中的大道契合。

    总体说来就是一句简单不过的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落宝滩碧霄道友就像桐叶洲幕后的一家之主当然还有青同这个台前的牵线傀儡一起维持这份家业。

    可惜这位碧霄道友已经去往青冥天下。

    不然公子在桐叶洲想必会顺利不少。

    那尊青同阴神一边观战伸手卷起鬓角一缕发丝望向那座城池的尘土飞扬笑问道:“这会儿还是不担心他的安危?”

    之前自己只是略尽地主之谊算是送给陈平安的一份待客之道接下来这位年轻隐官就要悠着点了。

    青同装模作样侧过头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一袭鲜红法袍被打落街道后的那幅犁地画面。

    自己主动一拳你家公子就毫无招架之力了。

    一炷香两刻钟光阴会不会太难熬了点?

    要是一不小心打得陈平安跌境被扛回那仙都山参加宗门典礼不太好吧?

    那个当恢复文庙神位没多久的老秀才会不会对自己不依不饶假公济私公报私仇?

    其实青同如今最忌惮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合道三洲的文圣。

    小陌笑道:“只有没打过几场架的绣花枕头没有真正经历过生死之战的花架子才会问这种……白痴问题。”

    然后小陌补了一句“不好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并非有意针对青同道友。”

    青同呵呵一笑。

    并非轻敌只是某个高度终究还是有上限和瓶颈的。

    尤其是陈平安走了趟蛮荒天下还跌了境。

    不然就算是那个在武道一途如日中天的曹慈如果他只是气盛一层游历至此对上半个神到的纯粹武夫又能如何?

    陈平安之前正是在这桐叶洲太平山遗址的山门口那边跻身的止境气盛一层并且是以前无古人的最强去往那处“山巅”。

    气势之盛动静之大以青同的耳目灵通当时就有所察觉。只是陈平安当时与三山福地万瑶宗的韩玉树那场厮杀一个凭借飞剑的本命神通一个依仗着符箓造诣各自结阵小天地青同不敢肆意探究毕竟当时山门口那边还坐

    着一个玉圭宗的姜尚真。桐叶洲的版图是很大几乎等同于两个宝瓶洲但是梧桐树万年扎根于此就像在大地深处学那身边的喜烛道友结了一张蛛网。一洲广袤山河寻常的风吹草动不

    用它知道它也懒得知道但是只要是那种能够让它道心震颤的人与事青同不管是职责所在还是珍惜自身道行于公于私都会尽量查探究竟。比如当初东海观道观的那个臭牛鼻子老道对那头背剑老猿出手它是知道的只是从头到尾都不敢掺和毕竟青同还有个镇妖楼的身份只是没有其余八座雄镇楼里边

    的镇白泽说得那么直白无误。

    十四境修士本就稀罕无比数来数去几座天下加在一起山巅就那么一小撮。

    而这位道龄无比高的老观主又是这一小撮人间山巅修士中最出了名的性情不定心思诡谲手段通天。

    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白也手持仙剑杀力第一毋庸置疑。僧人神清的金身不败第一也是几座天下公认的。

    而老观主的神通广大看似两头不沾但既然能够与十万大山的老瞎子一同与白也、神清这两位十四境大修士齐名

    青同是亲眼见过亲耳听过甚至亲身领教过的。

    只说一事天底下有几个修道之人在大几千年来的漫长岁月里会一直与道祖“问道”?

    而这位曾经号称“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的碧霄洞主与如今这个黄帽青鞋的小陌是关系极好的道友。

    这在万年之前是人间地仙皆知的一桩事情。

    那是一种强求不得、羡慕不来的香火情。

    不是谁攀附谁就只是一种强者间的脾气相投大道相契。

    想到这里青同忍不住感叹道:“小陌道友以你的境界和身份什么地方去不得为何不去天外炼剑慢慢熬出个十四境再回人间?”

    小陌闻言转过头直愣愣盯着问道:“‘小陌’也是你可以喊的?”

    青同顿时默然。

    就像之前说的杀心更重的其实是陈平安而不是这个用上个喜烛道号的远古剑修。

    但是这一刻瞬间颠倒了。

    只是小陌很快就不理睬青同因为城池内街道上陈平安首次将全部的符箓都祛除。看到这一幕这尊青同阴神却蓦然而笑好像是实在忍不住了一开始还有几分克制到后来笑声便不可抑制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意微微低下头伸出一根手指擦拭

    眼角断断续续笑了几声板起脸咳嗽几声转头对小陌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觉得好玩情难自禁恕罪恕罪。”

    小陌对青同这种发乎本心的情绪流露反而不觉生气。

    如果说先前在空白天地间的那场问拳双方都是在练手在热身切磋而已。

    那么现在那座城池之内对峙双方就都开始拿出几分真本事了。

    魁梧老者在递拳之时期间无意间露出一截胳膊上边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色符箓文字竟是镌刻在肌肉之下的白骨之上。

    文字内容既有一篇篇仙家道诀也有一部佛家典籍更有各种失传已久的远古符图。青同的整条胳膊就像被炼化为一条白骨山脉而那山崖石壁之上榜书崖刻无数如仙人符箓用以坚韧山体稳固峰峦最终使得一条手臂就是一条龙脉。此外皮

    肤血肉筋脉反而像是一些可有可无的附庸。

    一袭鲜红法袍被砸入一堵高大城墙中手肘撑开碎石硬生生将自己从墙壁中拔出来。

    但是方才连续砸中陈平安额头与胸口的青同却没有趁热打铁因为以两拳换一拳稳占上风的青同察觉到陈平安这一拳的不同寻常。这一拳不算太重只是那份拳罡却颇为难缠青同体内几处关键气府动静不小而那条篆刻符箓的胳膊上边数百个金色文字和几张符图几乎在一瞬间变得黯淡无光

    如阵阵灰烬簌簌飘落。

    之后青同便愈发小心。一抹鲜红游走在街巷中一道白虹就要干脆利落多了都是一条直线直奔那道好似游鱼乱窜的鲜红法袍一路上建筑崩碎炸裂开来一旦被青同得手陈平安往往就会

    撞烂数百丈就像在城内凿出一扇扇大门反观青同即便挨上一拳多是身形摇晃几分很快就会对陈平安还以颜色。唯一不对劲的地方青同发现陈平安连同先前那个能够打散金色符箓的拳招始终在反复使用五种拳招就像一种临时抱佛脚的演练从最早的略显生疏到渐渐的纯熟

    拳意增长不能说是什么突飞猛进但是以青同的眼力可以说对方第一拳与最后一拳的变化只说技巧上的进步可以说是肉眼可见。

    青同一脚将那家伙踹得倒飞出去百余丈年轻武夫的后背直接将一处豪门府邸打穿在墙外街道一棵大树下鲜红法袍以手肘轻轻抵住树干止住身形。

    沿着那条崭新道路青同缓缓走出墙壁上的那个窟窿笑问道:“自创?”

    如果不是这些拳招的神意不够圆满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拳。

    陈平安笑道:“他创。”

    是曹慈的五种拳法。

    先前文庙问拳曹慈坦言自创了三十余种拳招当时用上了不到半数。

    陈平安在今天就模仿了其中五种昙花流水龙走渎。灵鹫山。神霄。

    曹慈是半点不介意他人学拳的。

    绝大部分是学不会。

    一小撮勉强能够追上曹慈背影的身后武夫也好不到哪里去。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这种话可能换成别人来说就是狂傲难免带有几分居高临下说教的嫌疑。

    但是曹慈来说可能就真的只是一个极其心平气和的道理。

    就算是陈平安也不是真的要学这几拳唯一的用处还是拿来“变着法子”打熬体魄。

    不同的拳招、拳路和拳理可以磨砺人身体魄的不同山河地界这才是武夫切磋的意义所在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青同大笑道:“难道也是偷拳?”

    陈平安纠正道:“学拳。”

    青同疑惑道:“有区别?”

    言语之际青同双脚交织出一阵雷电如脚踏两座雷局依旧是拳法效果却等同于仙家缩地法。

    青同转瞬间就已经伸手按住那一袭鲜红法袍的额头一路向前狂奔同时一拳迅猛递出砸中对方喉咙处。

    偷拳也好学拳也罢作为止境武夫谁不会?这一拳青同正是模仿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右手五指如钩死死按住那额头虽说右手如同撞到飞速旋转的磨盘之内可哪怕是五指渗血虎口裂开青同左手依旧出

    拳不停倒要看看自己这份一鼓作气的拳意到底能够支撑二十几拳对方又能够扛下几拳到底是自己的拳意先断还是对方的体魄率先出现崩裂迹象。

    眨眼功夫青同接连递出还不知名的十九拳双方身形已经在城内“走出”数里路。

    期间陈平安三次骤然加快“撤退”身形青同便依葫芦画瓢刚好与陈平安的速度持平就像猫逗老鼠一般。

    不过青同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十九拳力道不算轻可惜意思不太够。武学宗师之间的切磋学拳说简单也简单很容易就做到七八分形似只是说难也难学拳之所以难就难在得其精髓难以准确看穿对方一口纯粹真气的流转路线而

    这条道路就像是一部文字繁复、内容晦暗的仙家长篇道诀对于山巅境尤其是止境武夫而言如果只是将一个拳招学个形似又有什么意义不得其法就是鸡肋。

    但是青同此刻并不气馁大不了以后自己反复演练几十万拳几十万不够那就几百万拳。

    天下拳招终究都是死的。只有递拳之人才是活的。

    青同站定第一次更换纯粹真气。

    双方都已经离开城池陈平安如同断线风筝在远处摔落在地。

    青同笑道:“离着一炷香差不多还有一刻钟你行不行?”陈平安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吐出一股枯败气息后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从先前一个古井不波的迟暮之人变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伸手抵住腰间一把狭刀的刀

    柄笑道:“如果只说拳法高度你实在很难跟半个神到般配还是说其实你最擅长的是使用兵器?”

    青同双臂环胸笑道:“就算我赤手空拳打你不是绰绰有余?”

    何况青同可没有真正倾力出拳。

    怕一个不小心打得酣畅淋漓了没能收住手就打得对方跌境或是干脆就直接打死了对方。

    青同瞥了眼对方的腰间叠刀伸出一手“你要是用刀大可以随意。”

    陈平安微笑道:“你好像忘了说两刻钟结束后咱俩到底怎么算输赢?”

    青同说道:“那就打得一方认输为止?”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可以。”

    缓缓将那把斩勘抽刀出鞘狭刀极长光亮如水。

    陈平安再摊开手掌竟是直接攥住刀身伸手一抹在那锋刃之上如获敕令焕发出一种古怪至极的五彩颜色。

    青同略微疑惑这也行?准确说来对方不算作弊。

    陈平安并没有用上修士手段更像是一种临时起意的铸造淬炼?

    青同突然问道:“真是那把斩勘?”

    右手持刀的陈平安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左手再次拔刀出鞘笑道:“再猜。”

    青同内心震动不已。

    死死盯住那个双手持刀的家伙。

    青同嗅到了一股危险气息。

    青同再没有丝毫小觑心思竟是主动再起一个古老拳架。

    一身磅礴拳意竟是如那修士现出法相在青同四周显化出一幅奇异画卷。

    有人弹琵琶只有头颅和四肢而无躯干。

    一位无头之人双手作吹笛状。

    只剩下上半身的女子正在抚琴如被古琴拦腰斩断。

    有无臂者身侧悬有羯鼓摇头晃脑作拍打羯鼓状。

    种种奇形怪状让人匪夷所思。

    而且最让青同感到烦躁的还是那把传说中十二高位神灵之一持有的“行刑”关于这把神兵光是那句“有幸见此锋刃者即是不幸”就让青同感到一种厌恶还有恐惧。

    如果说一把斩勘只是相对最为压胜蛟龙之属。

    那么这把已经消失万年之久的“行刑”现世之后相信不管是纯粹武夫还是修道之人谁都不愿意亲眼见到此刃。陈平安向前行走双手持刀一把斩勘焕发出五彩颜色而那把行刑锋刃一侧竟是漆黑一片如开辟出一条太虚界线尤其是刀尖处拖拽出一条极其纤细的琉璃光线竟是某种锋刃割破光阴长河的恐怖景象而那一袭鲜红法袍脚步不急不缓笑呵呵道:“与其等到挨了无数刀这副仙蜕破碎折损严重消耗几百年光阴都难以修复等到了那个时候青同前辈再取出趁手兵器与之抗衡会不会太晚了点丢的面子岂不是更大?设身处地换成是我就不要讲究什么脸面不脸面的小事了务实点

    当然是赢下这场切磋才是当务之急。”

    大地剧烈震颤地底深处闷雷阵阵已经不见陈平安身形原先脚下出现一个大坑。

    那只剩头颅和躯干的弹琵琶者一刀即碎。

    无头吹笛之人连身躯带长笛刀光一闪一并化作齑粉。

    唯有上半身的抚琴女子被斩勘穿透胸膛一袭鲜红法袍现出身形伸出手臂手持狭刀将前者高高挑起在空中。

    身形转移与出刀速度都实在是太快了。

    陈平安就像跻身了一种境地人随拳走?

    这本该是一种武学大忌。

    青同已经退到城头之上俯瞰城外那个持刀者。

    对方整个人像是在……无声而笑。

    那些异象只是拳意凝聚而成的半真半假之物并不会伤及青同体魄丝毫但是视线中的那个家伙第二次让青同生出忌惮之心。

    第一次只是行刑这把身外物而已。

    这一次却是那个人。

    一身气势太怪了。

    不是那种一味的乖张残忍暴虐。可要说是那种冰冷死寂纯粹的无情也不准确。

    就像人性走到了另外一个极端。

    青同再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伸手一招凝聚出一把类似斩-马刀的巨大兵刃碧绿色篆刻有层层叠叠的符箓宝光流转。

    站在城头之上的青同双手握刀绕到身后刀背贴后背冷笑道:“锋刃无眼若是不幸缺胳膊少腿可别怨天尤人这是你自找的。”

    陈平安手腕轻轻拧转将那抚琴女子的婀娜身形瞬间搅碎仰起头看着那个白发老者微笑道:“告诉你一个道理打架话多不高手。”远处观战的青同阴神原本一直颇为神态闲适等到陈平安拔出行刑就有点坐不住了再等到陈平安出手只以斩勘就将阳神身外身逼退到城头上将手中那片金色落

    叶随手丢掉转头问道:“怎么回事?!”

    小陌双手按住行山杖“自己问啊。”

    阴神与阳神本就心意相通完全可以视为一人。

    青同阴神叹了口气“这么打下去很难收场的。”

    小陌有些讶异怎么感觉这尊阴神有点不同寻常。

    不过无所谓了小陌的注意力还是放在双方重新返回城内的战场。

    急什么这才刚刚好戏开场。

    其实小陌也不清楚公子对待这场问拳到底是怎么想的具体又是如何打算的。

    小陌只知道一件事公子还没有真正给出杀手锏这就意味着这场架还有的打。

    因为陈平安曾经给小陌泄露过底细。自创拳法只有两招与剑术相通。

    其中一拳被陈平安取名为“片月”是一极简一至繁两个极端中的后者。

    第一次施展此拳是在大骊京城内收拾那拨差点酿成大祸的天之骄子。练气士之所以最不愿意招惹剑修剑修的本命飞剑最麻烦的地方还不单单是一剑破万法的蛮横无理更在于飞剑伤人之后遗留剑气会长久兴风作浪对人身小天地

    产生一种持久的损伤和破坏。曹慈的拳招“昙花”是如此陈平安的“片月”更是如此这一拳若是打在对手身上拳意蔓延极快且隐蔽就像在敌人的小天地山河内出现无数道鬼画符的榜书崖刻

    几乎是不可逆的留着就是大道遗患受伤之人想要修缮就只能磨掉那些石刻比如匠人只能拿刀削平、或是拿锤头打烂。

    小陌瞥了眼那片被青同丢弃的梧桐落叶。

    一叶一世界是一幅类似走马图的画卷只是不涉及光阴长河罢了。

    不然青同要是能够抽取那么多的光阴流水早就是十四境修士了。

    桐叶洲的山上领袖是南北对峙的桐叶宗、玉圭宗。

    这就涉及到一桩很多年前的典故了这两个气数绵长的宗字头不是凭空出现的属于应运而生。

    按照公子的说法那位曾经的小夫子也就是如今的礼圣曾经有过一些尝试。最早是在大骊京城一座火神庙遇到了封姨因为那些以万年土作为泥封的百花酿被陈平安一眼看破玄妙猜到了酒水是一种贡物封姨“话赶话”便率先提起了一个线头说到了三个进贡对象主动聊到了那些与阳间幽明殊途的酆都鬼府六宫还有那位权柄巨大的方柱山青君手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总之这些都属于礼

    圣制定出的一些“崭新”礼仪后来陈平安就顺藤摸瓜私底下与先生多问了些内幕。与此同时礼圣还曾亲自请出三山九侯先生按照陆沉泄露的天机陈平安相信三山九侯先生当年立碑“太平寰宇斩痴顽”时代正是为了配合礼圣才愿意重新出山帮

    助礼圣重订天条原本是专门用来针对天下鬼物。陈平安猜测礼圣此举若是成功包罗万象估计就没有后来的那场斩龙一役了。

    但这都不是最夸张的地方先生说的另外一件事才是真正的惊世骇俗。

    人间竟然曾经有机会诞生出人道之主!

    这是一种极为涉险的举措等于是礼圣剥离出一份自身大道了。而且一旦成功证明此举行之有效那么儒家文庙的地位都有可能不升反降反而是顺势走下一个台阶就像后世的庙堂官员辅佐有道之君创建一个万年未有的海

    晏清平之世……之后陈平安更是在文庙功德林翻阅秘档果不其然有个意外收获正是在那期间其中有位中土神洲的得道君主曾经将一片桐叶削为珪形赐给自己的弟弟这就是文庙功德林秘档上所谓的“桐叶封弟”和“一叶封侯”在桐叶洲那条名为汾渎的大水之畔建国当时大渎主要支流有那浍河、漱江。如今大泉王朝的埋河还有燐河都只

    是当年不起眼的河段、支流之一。

    可惜不管是什么原因礼圣终究未能做成此事。

    城内之战几乎毁掉了半座城池。

    每一次锋刃撞击都是一场火星四溅的滂沱大雨双方四周的建筑如被秋风扫落叶。

    青同阴神脸色凝重亏得自己那把精心铸造的法刀品秩极高不然别说对上那把行刑就是斩勘都要吃大亏。

    小陌伸了个懒腰问道:“那个被我家公子尊称为‘吕祖’的道士是什么来头?”青同有些心不在焉随口答道:“纯阳真人是一位真正的得道之士家乡在浩然天下但是成名之地却是青冥天下被誉为金丹第一。曾经游历过藕花福地与老观主

    一见如故云窟福地的老蒿师倪元簪还有后来的俞真意一定程度上都模仿了纯阳真人。”

    有一部署名纯阳道人的古老棋谱棋谱无名流传不广。那个云游道人在棋谱序言有诗云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故而被有识之士按照许多传世字帖的取名习惯誉为《烂柯谱》又有别称《出洞谱》。全谱九篇棋理总计三十六棋局。便是那位纯阳真人当年游历藕花福地之后编撰的一部棋谱道人离开福地时老观主对这个当年境界并不高的外乡人似乎颇为欣赏亲自将其礼送出境桐叶洲中部

    地界也就是后来的大泉王朝骑鹤城这才有了那场仙人骑鹤飞升的遗址。

    就像那水沟红叶往往就与题诗有关。浩然不少诗词每当论及梧桐经常与井有关。

    比如那入门紫鸳鸯金井双梧桐。还有类似去国行客远还山秋梦长。梧桐落进井一叶飞银河。

    藕花福地的大门其实就是一口水井。

    关于这一点当下置身战场的陈平安肯定是有切身感受的。

    城内一处战场尘土散尽。

    白发老者嘴角渗出血丝尤其是整条握刀的胳膊几乎全部肌肉崩溃了这尊青同的阳神身外身看着那个从废墟中站起的鲜红男子不由得感叹道:“真不是人。”

    这家伙如果不是因为合道缘故失去了阴神和阳神身外身不然三者加上双刀和那把悬停在城外长剑那才叫一个棘手。

    青同阴神有意无意瞥了眼那炷香。

    小陌微笑道:“这算不算风水轮流转?”

    青同转移话题“就没想过去青冥天下找故友?”

    小陌笑道:“不着急。”

    青同欲言又止。

    小陌说道:“我知道直到现在城内的你还是有所藏掖是要等两刻钟结束的那个瞬间。”

    青同摇头道:“如果没有一炷香的限制就这么拖下去陈平安就算有那两把刀还是必输无疑。”

    小陌疑惑道:“一炷香两刻钟是谁的手笔?”

    青同无可奈何。

    在文庙允许的规矩之内一些个涉及山河气运的收益青同的镇妖楼与那地位超然的观道观双方形同坐地分赃。

    而观道观只“掐尖”梧桐树这边就吃点残羹冷炙。

    当年那场影响深远的太平山动-乱一头背剑老猿杀掉大伏书院的君子钟魁。

    因为按照蛮荒军帐的推演结果钟魁被说成是相当于五个仙人境剑修。白猿得手后它被一怒之下的老天君立即缩地山河返回太平山手持明月镜追杀万里白猿身受重创最终逃到了一条破碎龙脉的别宫之中与那个太平山“年轻道士”汇合然后就被老观主轻松找到了踪迹在那座古称汾渎龙宫的一处避暑之地老观主意外现身站在锁龙台遗址上脚下遗址类似一种“家法伺候”是早年大渎龙宫

    动用私刑的地方。

    其中白猿被老道士随手丢到了藕花福地中去失去了所有灵智不得不重新修行。

    年轻道士只因为“一言不合”本就残缺的魂魄悉数离体皮囊瘫软在地。

    前者从身躯中飘荡而出被老道士一把掐住了脖子后者的下场与白猿如出一辙。

    就真的只是因为一句话而已一个照理说很得体的称呼罢了。

    称呼老观主为前辈。

    结果在老观主这边就成了“你一个妖族口口声声喊我前辈自称晚辈?骂我是老畜生不成?”

    只是这头妖族的残余魂魄约莫是一魂四魄老观主没有一袖子打成将其灰烬反而对其网开一面还故意留下了那顶芙蓉道冠一并留在了锁龙台上。

    不过也没有由着对方乱窜以至于这头大妖的魂魄被拘押在了那顶道冠之中牢牢钉死在了太平山牢狱遗址内的山根深处。

    至今未能脱困。

    老观主还曾偷偷出手以通天手段瞒天过海等于为太平山聚拢“预留”了一部分山水气运不至于彻底流散。

    不然之后那场战事太平山修士都死绝了整座山头处处破碎不堪就是个破败筛子空竹篮哪里留得住半点流水。桐叶洲不堪一击顷刻间便山河陆沉很快就被妖族大军占据大概是文海周密对老观主的一种示好并未去动那顶道冠也没有将太平山遗址开辟为一处山水渡口只

    是论功行赏对那头隐藏在浩然多年的妖族修士对其余魂魄所在的那具真身额外有所补偿因祸得福如今在蛮荒天下也算雄踞一方的大妖了。

    其实这就是那把明月镜彻底破碎之后太平山遗址地界为何还能拥有一份萦绕不去的残余道韵。

    这才有了之后小龙湫在内的几股本土势力会来觊觎太平山这块鸡肋。

    老观主在那锁龙台之上某些言语更是“大逆不道”听得青同道心震颤偏偏又无法不听想要当聋子都做不到。

    明摆着是被那个臭牛鼻子老道给强行拉上了一条贼船。

    期间老观主对那个晚辈说了句类似盖棺定论的言语。

    不敢杀陈平安就等于错过了一桩天大机缘。

    因为要是杀了此人于蛮荒天下有大功德。老观主也可以顺势将“陈平安”收入道观将蒲团的位置抬升极多。

    这个臭牛鼻子老道所谓的蒲团当然就是整座观道观了也就是一座与莲花洞天接壤的藕花福地。

    至于陈清都为何借给陈平安那把佩剑老观主当时就给出了一部分真相。

    “为的就是将某些因果转嫁到陈平安的肩上。”

    年少时就背一把剑气长从倒悬山返回浩然天下背剑游历桐叶洲。

    桐叶洲有座镇妖楼进入藕花福地。

    年轻隐官承载大妖真名。

    合道半座剑气长城。

    一人守城侥幸不死重见天日。

    时也命也?时耶命耶。一饮一啄莫非天定?

    小陌瞥了眼那炷香伸手抓住行山杖缓缓站起身。

    一炷香即将烧完。

    青同问道:“你该不会是?”

    刚刚松了口气因为胜负已成定局了只是等到小陌起身青同阴神又不得不心弦紧绷。

    该不会是想要坏规矩选择出手?

    小陌笑道:“你想岔了。”

    战场早已转移到城外双方各自更换一口纯粹真气。

    正好隔着那座一峰独高的大岳双方分别位于山前山后。与小陌游历了不少地方陈平安除了反复演练那种剑光遁术在这之外在仙都山的那处洞天道场内闭关更多是像个货真价实的修道之人的的确确在认真修行。至于

    习武练拳一事有而且外人听上去会觉得很简单但是做起来无异于登天之难。

    半拳。

    反反复复只练半拳。

    却始终不得其法甚至可以说是不得其门而入既然连形似都不成更何谈神似?

    而这半拳恰好就嵌在陈平安的人身山河之中。

    是一位十一境武夫的半拳。

    一袭鲜红法袍收刀入鞘开始不断后掠等到与那座高山足足拉开数百里距离才开始向前狂奔。

    倏忽间陈平安身形凭空消失。

    为了递出此拳在前奔途中身形消散之前陈平安甚至不得不迅速摘下两把狭刀将它们随手丢开。

    小陌稍稍抓紧手中那根绿竹杖眯眼站定。

    青同阴神鬓角发丝肆意飘拂神色慌张喃喃自语嗓音细若蚊蝇。

    不远处的满地金黄落叶开始朝同一侧飘散而去。大山之后那位一身拳意同样攀至巅峰的白发老者猛然间睁大眼睛因为眼前已经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