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穿越小说 > 蚍蜉传 > 正文 86分军(二)
    王永祚勉强地应和着节拍起舞却发现这三个舞女之中有一个看上去领舞模样的不住地对着自己使眼色。那一双墨黑的细目便会勾魂也似在不经意间就与王永祚产生对视。几个照面下来王永祚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不敢再看那个舞女只是低着头闷声跳舞。

    王永祚硬着头皮又坚持了一段时间感觉差不多了便从三个舞女的包围中跨了出来。赵当世拍手笑道:“王大人果然深藏不露这一身舞步是真功夫令我等大长见识!”

    众人听到这话嘴里也附和着啧啧称赞心里哂笑均思:“这话不错果然是大开眼界!”

    王永祚红着脸连说不敢当回身归席却是鬼使神差地再偷瞄了那舞女一眼。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那舞女竟然也满脸妖娆媚眼如丝地瞅向自己。他吃却一惊目不斜视径直回到赵当世身边靠在椅上喘气。

    赵当世倚着高脚凭几眯眼看着王永祚道:“大人觉着那名胡姬如何?”他所说的自是那个与王永祚眉来眼去的舞女了。

    “妙人妙人。”王永祚眼都不敢抬。他已经三十来岁不假可对于女子的经验却只还堪称初出茅庐。这也不怪他他早年家境艰难父亲早死得些宗族接济由母亲一手拉扯长大。他虽勉力读书在家乡远近也略有薄名但旁人只要一看他家那家徒四壁的模样便就打消了到他家说媒的念头。由是在他读书的这许多年中他除了自己的母亲从未与任何其他女子打过交道。

    也确是时运不济他辛勤苦读十数载都未能给他带来理想的功名浑浑噩噩到了而立之年实在撑不下去了求着母亲把家里值钱的物什都给变卖又去族中乞求着借钱好歹凑足了一笔路费就抛下老母独自前往京城想找个机会当幕僚。

    当幕僚并非稀罕事。早在元末乱世群雄割据许多天资有限或对仕途不再抱有信心的读书人为了生计开始以“私人幕客”的形式成为上到一方诸侯下到土豪乡绅的入幕之宾。所承担职责从教师、文章主笔乃至出谋划策等等都有涉及。

    到了明代早期内阁大学士、六科或是总督巡抚等衙门为了应付繁重的工作经常会私下聘请一些饱学之士以“门下客”、“掌书记”的名义为自己分忧解难。自明代中期以后府、州、县等地方衙门聘请幕宾佐治也形成了一时风气。

    越往后聘请幕宾几乎蔚然成风自然而然也在武将中普及开来。武官们多以聘幕为荣他们对读书人水平的鉴别能力相对较低慢慢就有了不少寄希望于混口饭吃的山人杂流投入军中为将帅效力。且因这类人唯利是图所以流动性很大一日换数名东家的例子俯拾皆是。

    王永祚志存高远自认为才高八斗到了京师定下目标不为枢辅以下官员做事。可他一没人脉、二没名气即便广投名剌、竭自夸之能事依然屡屡碰壁无人问津。游荡京师大半年一无所获带来的盘缠却用得七七八八只能靠摆街摊给人写字讨个生计。正是无计可施准备退而求其次往地方大员处碰碰运气却机缘巧合遇到了时为礼部尚书的同乡杨嗣昌。

    这根救命稻草王永祚自不会轻易放弃使劲浑身解数总算获了杨嗣昌赏识。有那时炙手可热的杨嗣昌作保荐王永祚很快有了机会接到了派遣到地方州县当官的任状。他本来不屑上任地方这也是他中乡试后依然潦倒多年的原因所在可十余年来的挫折将他心气消磨了许多这时候更有杨嗣昌当后台、想来外放历练后重新调回京城当不成问题他便心安理得走马上任。

    王永祚一朝翻身上门提亲之人自是源源不断。在杨嗣昌的授意下他娶了京城一名开国勋贵后人的女儿为以后在京开拓事业提前铺路。这一年他已经三十三岁。

    说来也无奈他娶回家的却是个黑陋的悍妇无人敢娶的女人嫁给王永祚时已经是二十八九的老闺女了。她人长得丑也罢最要命的是生性奇妒从不许王永祚接触别的女子甚至看到王永祚与婢女说句话她都会跳着脚破口大骂半天。碍着杨嗣昌和她老爹的面子王永祚一直隐忍不言。

    又过两年那悍妇嫌王永祚长相显老难看得紧再也不愿再与他同房自己搬到了别院居住。王永祚暗地里也打听到她背着自己偷汉然而却装聋作哑并不声张。两人没有子嗣自是从此同住一个屋檐下各过各的形同陌路。

    因此当多少年未曾与女子打过交道的王永祚感觉到那舞女似乎在勾诱自己时难免慌乱。对方虽是个没有地位的胡女但她那曼妙的身材、妩媚的眼神、热烈的舞步还是让王永祚在内心深处感到不安与自卑。

    赵当世观察到王永祚有扭捏之色心里暗暗称奇自思对方不过一个卑贱的胡女竟能让王永祚窘迫如斯。他感到好笑抬头瞟向顾君恩却见顾君恩正对着自己微微点头。

    那舞女继续跳着舞直到一众仆役端盆托碟将酒肉摆上来莲步轻翩不知不觉间竟脱出队伍独自扭到了低着头的王永祚面前。

    王永祚手握杯兀自出神不防鼻头香气扑来一个激灵朝前看去但见仅仅一指之遥便是那舞女厚敷脂粉的面颊登时大惊。这当口儿整堂的喧嚣在他耳中似都充耳不闻。

    “且慢”王永祚下意识想掩袖闪避然而不意间杯盏破碎的脆响却在霎时将脑海一片空白的他拽回现实。他从空隙处看过去或许是因为新添的酒水滑了杯外壁赵当世手中的瓷杯已然摔碎在地很难想象竟摔得那么彻底

    还没等看清王永祚忽觉胸前一沉继而听到一声娇呼急目视去立马手忙脚乱起来——那舞女跳转时脚下一磕径直倒在了自己的怀中!

    “造孽!”王永祚暗呼脸色惨淡唯存的念想便是撇开那舞女。可是那舞女好似受到了惊吓一双手臂将他抱得死死的。正自失措眼神瞟见席间灼灼目光不约而将自己聚成焦点惊思:“当众与舞女搂搂抱抱传将出去成何体统!”他事事均以声名为重助兴舞蹈是礼节无所顾忌可肆意行猥亵之举有违君子之义只怕还没等到郧阳弹劾的奏章就堆成了小山。

    “哎呀王大人你这是”

    赵当世惊笑声迭至成了王永祚炸毛的一道强推力他拗不开那舞女慌乱着也顾不得太多坐在椅上躬身缩脚继而手脚并用用力一挺如弹簧般将那舞女整个人连推带踹得老远。

    那舞女瘦如纸片哪经得住成年男子如此用力眼见着向后连退七八步刹不住身形趔趄一个接一个直直引着她仰身向后倒了过去席间众人只听惊呼就已见她摔在王永祚斜对角顾君恩的座上。座前小案被撞得向里侧歪案上码放整齐的瓜果时蔬以及酒盅酒杯全都掀撒一地。

    左右仆役连忙跑上前将整理桌案并将那舞女扶起可那舞女整个人软塌塌的似无半分力气起身躲避的顾君恩瞅了瞅讶然道:“已经没知觉了。”

    “怎会这样?”王永祚脑中嗡嗡作响如悬大钟震得心亦跟着突突狂跳。

    正当时赵当世豁然起身大手一挥道:“诸位吃喝好小小意外不足挂齿!”说罢递给范巨安个眼色范巨安轻咳两声随即走到堂中主持开始安抚席间的躁动。

    王永祚尚嗔目结舌木在那里赵当世跨步近前凑近道:“王大人借一步说话。”

    “好”王永祚失魂落魄跟着赵当世绕过屏风绕去后边。身后有脚步亦步亦趋扭头一看方才躲过舞女一躺的顾君恩跟在一尺距离外。

    三人一同转进堂后的一间别室空间不大室内亦仅明油灯一盏围立于灯旁的三个人影深黑而长从脚边一直拖到室壁上气氛显得更加压抑。

    “那女子”王永祚脸上惨无人色灯火中双颊内陷留出几块阴影。

    “已经送出去找大夫了”顾君恩肃道“刚看了一眼只有出气没进气。”

    王永祚摇头不迭:“我、我、我实无害她之心哪里想得到”

    “天有不测风云。”赵当世接过话“事出突然在座的都清楚王大人不是故意。”

    他不说则已一说“都清楚王大人不是故意”令王永祚很自然想到了另一面黯然神伤道:“可谁又知道其中有没有刻意刁难之人呢?”接风洗尘的宴席很正常找些美色莺莺燕燕也正常然一位巡抚公然“亵玩”舞女甚至致其昏迷这件事就不大正常了至少放到台面上来定免不了遭到主流舆论的猛烈抨击。兢兢业业维护自己名节的王永祚思及此处不禁万念俱灰。

    顾君恩暗笑赵当世道:“大人放心有赵某必不教宵小利用这等流言对大人不利。”

    王永祚仿佛抓住了根救命稻草影子在室壁上乱晃:“赵帅此言当真?”有求于人连称呼都不自觉改了。

    赵当世正气浩然道:“那是自然王大人是文武双全的名臣襄阳府久久难定正因左邻郧阳府缺乏定海神针稳住波涛而今不仅郧阳百姓盼大人如盼时雨就我等襄阳官吏同样寄希望于大人的力挽狂澜之才华怎能容小人阻碍了大人上任!”

    王永祚点头连连顾君恩这会儿突然道:“那舞女要是没大碍还成若真有三长两短这道坎儿”

    死与伤是两码事明代律法严苛重律守法之风根深蒂固。虽然到了如今时节早有了不少钻营空子与特权横行的现象可一般情况下甭管是官绅还是寻常百姓遇到了事“写诉状打官司”几乎都是他们脑海中出现的第一选择至于后续是否有黑幕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若那舞女是王永祚府中的私仆那另有一番私刑家法的潜规则无论死伤影响都不大。可坏就坏在那舞女是襄阳府中的官妓有专司编册管理。人没死王永祚堂堂地方大员纵卖个情面误伤个人也溅不起什么水花。一旦人死了性质立变则需报上提刑按察使司审理备份襄阳府官方单独应付不了这事儿必然要被捅开。

    王永祚怕的不是给查办他实怕这件事在有心的人嘴里扭曲并传播开。人的名、树的影他王永祚没有背景出身苦熬数十载好不容易有了光宗耀祖、平步青云的机会若就此毁在这一场无足道哉的接风宴上他真想找块石头直接撞死了事。

    这件事必定要压下去。压不下去成为一生污点不说还能否坐上郧阳巡抚的位子那有朝一日出将入相的远大目标想必只能等下辈子再实现了。

    “赵帅你看这”王永祚搓着手忐忑等着赵当世给他一线希望。他这时恍然发现失去了杨嗣昌这座靠山他是如此的弱小无助。

    赵当世没有令他失望一瞪眼带着几分斥责的意思对顾君恩道:“什么话都说了王大人对郧襄是不可或缺的要紧人物。不过个小小的舞女还窜上天去不成?只需大人一句话就死了也治成活的就活的也整成死的!”说着目光转向王永祚复露齿一笑。

    “活的当然是活的才好”王永祚讪讪道。

    赵当世点头道:“赵某晓得王大人放心。赵某和襄阳范大人与你都是一条心只想着携手保证郧襄这片土地的太平安康。”赵、范二人基本上总揽了襄阳府的军与政今夜列席的文武全是他们的下属没有比他俩出面镇场子更稳妥的做法了。

    王永祚对赵当世的仗义老大感激拱手道谢赵当世却阻住他道:“大人何必见外。我为郧襄总兵本就与大人同气连枝相携相护正属该当。”同时道“事道不靖明日赵某就差兵马送大人务必顺利直达郧阳府城!”

    “差兵马送这就不必了吧”王永祚心生警觉推辞道“我有三个伴当足够了。”

    “哪里够!”赵当世一甩袖子一叠声叹气“郧阳山峦叠嶂贼寇纵横早成了贼窟。相比起来称襄阳府为世外桃源毫不过分。”

    “好一个世外桃源。”王永祚想起昨夜迁山驿的险情对此话并不认同。

    赵当世没理会这句续道:“大人远来不明情况郧阳府标下兵马本就孱弱自戴东旻戴大人主持郧事开始陆陆续续又给贼寇杀伤不少。府内没钱粮仅存一奇兵营。郧阳副将冯时早一千五百兵打没了亦难以补缺他后来和郧襄兵备佥事王瑞旃都先后辞官下野了营头编制也撤了。后续王鳌永、袁继咸两位抚台大人手底下可调动的兵不过各州县乡镇自募的寥寥散兵游勇而已自保都成问题如何还能野战驱贼”

    顾君恩不失时机说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王、袁两位大人都才华不凡。但郧阳巡抚这位子要坐稳不是人的事而是兵和钱的事。没兵没钱说句不好听的即使孔明复生亦无如之何。”

    王永祚正默默听着此话赵当世却笑了起来。

    “大人放心要兵我赵营儿郎各个精忠报国;要钱襄阳府内积蓄仍多。”赵当世手拍着胸脯发出闷响“只要赵某在郧襄总兵任上一日就必要与范大人等一起护得王大人任上周全!”

    “赵总兵”王永祚这下算是听懂了赵、顾唱和的弦外之音。顾君恩的话简而言之便是“郧阳谁去都不好使除非有兵有钱”。赵当世的回答同样可概括成“我有兵我朋友范巨安有钱和我们一起你的官位就能坐的稳当”。话语委婉道理则浅显。诚然这都是大实话可免不了受制于人王永祚心里仍有点不甘。

    只是他转念一想人做事目标最重要只要能达成目标路怎么走他并不在乎。换言之赵当世话语中隐喻的种种不利又怎么会比他在郧阳巡抚的岗位上顺利过渡更重要呢?不忍一时王鳌永、袁继咸便是前车之鉴。他志存高远目标永远是京城绝非那残破偏僻的郧阳府一隅之地。

    室内灯火带着人影不住闪烁侍立门外的周文赫腰板挺直足足站了小半个时辰。一门之隔只要有心他完全能将室内的谈话原原本本全听下来。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目视前方的双眼空洞他从始至终只是在等着主公出来。

    不远处的正堂上依然欢声笑语不绝范巨安手段高明看来早就稳住了席间的惊乱。

    “又要开始吹笙了。”周文赫今夜听了四遍笙奏对席间助兴表演的流程完全烂熟于胸小声嘟囔着开始预测接下来堂中即将出现的场景。

    这时门开了。

    他立马侧过身反射性地躬身行礼:“主公。”

    赵当世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与他附耳言道:“和老徐说一切妥当让他明日就率军进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