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穿越小说 > 蚍蜉传 > 正文 80彤云(四)
    陈洪范与赵元亨一行人离开湖广后一刻不停走了将近三个月。中途三不五时就会遭遇一些既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的变故有些是兵灾、有些则是戒严总之都不得不绕路而行。因此至今三月上旬方才抵达山东境内的临清州。

    临清州因设官营仓储、闸口、码头等而成漕河沿岸的重要中转站之一漕河即运河因承载漕运而得名。州内各种产业依托漕运蓬勃发展商贾辏集、货物骈填全盛时人口达到百万是谓“繁华压两京富庶甲齐郡”。

    不过陈洪范与赵元亨等抵达之际临清州明显冷清了不少。街巷间人迹罕见偶有一二亦是形容匆匆。漕河上原本千帆竞发的景象只剩无数锈蠹斑斑的舟船停泊拥塞全无昔日车船喧哗往来的热闹繁盛。

    沿河经过一座院落院落连着库房占地颇广。但本应该恢弘庄严的院门口却是砂石遍地、杂草丛生不时还有飞虫掠过尽显破败荒芜。

    这里本是临清船坞旧址与南京船坞、清江浦船坞同为工部下辖专限为漕运打造船只的官营大船坞。但嘉靖初年工部与兵部调整工作为了节省开支工部把南京船坞划给了兵部用于打造战船及兵部归属的船只同时以距离造船所需原材料产地太远为依据将临清船坞的漕船指标全都转给了淮安府的清江浦船坞临清船坞自此衰落下来。

    “听说清江浦工部分司郎中从此一跃成为肥差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谋得这个职位每年光从木、竹、铁、麻、煤、石灰、桐油等过境材料的检查上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赚个盆满钵满。这个看似小小的职位也是京城中枢那些阁臣勋贵角逐的焦点之一。”陈洪范看着沧桑的船坞旧址唏嘘不已“大概七年前吧朝中几位大人为了把自己人推上清江浦工部分司郎中的职位明争暗斗了许久我也搅了进去没少替他们跑腿。最后我记得当时的首辅温体仁倒了台曹化淳曹公公的人上位。我为曹公公做事跟着分了杯羹就被重新起用转到湖广给那时候的熊文灿熊总理效力去了。”

    “朝中大臣们居然为了这个小小的职位斗到如此地步?”赵元亨微微讶异。

    “哈哈政争从来就是你死我活没得任何情面。清江浦工部分司郎中当然不是他们拿在台面上博弈的筹码但和我重新获用一样都是连带着的附属品罢了。”两鬓斑白的陈洪范遥想往事不禁惆怅“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权倾一时的风云人物好些都成了冢中枯骨。而曾能扯动天下的北京城的龙潭虎穴在如今天下大势中亦是微不足道喽。”

    赵元亨道:“世事无常。爹他常说人若无法创造时势就该逐势而为。天下安稳时庙堂争斗自是水深火热可要是大敌当前依旧只顾相争萧墙之内只能为大势吞没。”

    陈洪范朗笑道:“说的有理你爹是明白人所以才能做明白事。”转而又道“我记得你爹经常凭栏叹咏的一句词‘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嘿嘿我亦常怀此感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或许也因着这个缘故我才和你爹聊得来吧!”他虽已有老态但精气神很好说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声音洪亮。

    赵元亨不知道陈洪范说到这里为什么脸上浮现了些得意的神情只能报以一个笑容。待拐过临清船坞旧址的墙角赫然在目一道窄窄的巷子里横七竖八躺满了衣不蔽体的人。其中男女老少均有他们大多形容枯槁、瘦骨嶙峋听到响动都把空洞的目光朝巷口方向看来。

    巷子深处忽而传来凄凄切切的哭声陈洪范与赵元亨驻步凝望不久便见三五个官兵连拖带拽粗暴地从一堆人里头拖出了两具饿殍。他们身后步履虚浮跟着几个半大孩子但快临近了巷口瞧见外头站着不少人怯怯止步只是目视那两具饿殍低泣。

    官兵中领头的见着陈洪范与赵元亨等人衣着得体不像寻常人物上来见礼。其人自称是临清州漕军总旗张某接知州金堡的命令在全城搜查病患。巷子里躺着的这些看似流民的男女老少其实也曾隶属漕军。

    明代漕运事关重大北方亟需的粮草主体供给来自六省除了山东、河南以外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的漕粮都要通过漕河转输北京等地。此外皇室内帑的主要来源金花银由部分漕粮折算而来亦需通过漕河转运。朝廷设漕运总督与漕运总兵负责从南到北一整条漕河的漕运事项其中漕运总督占主导地位。一般而言漕运总督都会让凤阳巡抚兼任所以凤阳巡抚又时常被简称为漕抚但时下凤阳总督马士英并未兼任此职反而是新近上任的淮扬巡抚路振飞受托兼理总督漕运事。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因为朝廷虽然考虑到局势稳定没有立刻处理马士英但马士英毕竟曾是周延儒一党要说受到多少信任是不太可能的。反观路振飞属于最新的京官外派联系到早前甚嚣尘上的崇祯帝南迁之议崇祯帝把国朝赖以为存的经济命脉提前交到信得过的人手里亦在情理之中。

    漕河沿岸各地皆置卫所有漕军负责落实漕运。与漕运相关的职务多是肥差但那仅只对管事的官员而言具体做事的漕军其实日子并不好过。虽说他们账面上每年例粮有十二石偶尔还有行粮或钱两补贴。然而自万历朝开始漕军的应得的例粮多有拖欠赏赐的钱两则多以纸币形式发放完全没有什么价值到了近两年更是粮饷拖欠几如家常便饭。可是倘若漕运中漕船损坏或是漕粮减耗等户部明文规定需要漕军涉事的军官自行补上缺口。这缺口对朝廷而言不算什么但落到个人头上可不是小数目大多能让军官倾家荡产。军官没办法只能往下分摊给漕军兵士故而漕军从上到下面临的生存压力非常大。有些人不得不利用漕运之便做一些倒卖商品的私活儿补贴家用。

    只可惜就连这样的苟延残喘也被这些年南北各地连年战乱所打破。明廷囿于开支不得不下令裁撤了一大批漕军。裁撤之余并未有任何遣散银供数以千万计的漕军家小过渡像临清州这样的漕运重要中转站被裁撤的漕军数目众多他们没处寻找生计大多便如眼前所见沦为了街头巷尾的乞儿流民。

    那张总旗得知陈洪范与赵元亨是湖广提督衙门来的人态度更为恭敬述说了前几日发生的一些事。原来本该奉召北上勤王的山东总兵刘泽清进兵到临清州时谎称自己坠马负伤而后将临清州大掠一番引军往南走了致使本就民生凋敝的临清州流民数量激增。这还不算近来从京畿、天津三卫等地蔓延过来的“疙瘩病”借着流民扎堆流徙的情况开始肆虐临清州内外。知州金堡与目前留在临清州的总漕都御史田仰知道这便是早已流传在北京、山西、河南等地的瘟疫传染极强生怕传播进一步扩大于是当机立断下令漕军并州县皂吏全部出动搜寻病患统一处置。被裁撤的漕军家小习惯群聚抵抗力又低下因而成为瘟疫爆发的重灾区。

    “怎生处置?”赵元亨看着漕军们粗野地将两具尸殍甩上板车眉头紧结。

    张总旗回话道:“金大人吩咐过了死人拉到一处一并焚烧掩埋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许留下。活人送到州学腾出的空院子与外部隔绝观察处理。”

    “给活人治病吗?”赵元亨又问。

    “这”张总旗闻言为难着支支吾吾。

    赵元亨看他如此模样心里也猜到了答案。想必州里把病患聚集起来只为了统一看管不令其再传染外人至于病患恐怕每日能得州里供给的一碗稀粥调着性命就算很好了是死是活全看个人造化。临清州把病患强行关在一处或许能救外人但病患本身生活条件过差就一时不死早晚也死了。相比之下同样受到瘟疫困扰的湖广等地情况便是天壤之别。有着赵当世的重点关注患上瘟疫的军民无论身份高低都将被送往专门建立的院舍分开独立居住每日三餐供应充足胜过平常人更别提还有吴有性这样卓越的大夫悉心照料了。

    陈洪范觉察到赵元亨面色不怿说了两句话赶紧把张总旗等漕军打发走了转回来拍了拍赵元亨的后背道:“临清州比不上湖广富庶舍轻取重弃少救多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有此景象不足为奇。”

    赵元亨沉默良久摇着头道:“此非关乎富庶与否关乎的乃是人心善恶。”又低声道“真希望爹他能早日领兵至此不要再让这般惨事再现才好。”

    陈洪范注视着赵元亨心有所感暗想:“有其父必有其子。”

    一行人继续走不数步将从城门洞子出城陈洪范驻步城墙前看着贴在上头的告示笑道:“当今圣上又发罪己诏了。记得没错的话连同上个月的一个月不到这是第二道罪己诏了。”

    闷闷不乐的赵元亨瞥了一眼在阳光下有些反光的告示摇头道:“事情做不好就说再多话又有何用?哪怕一个月连下一百道罪己诏也不见得能把闯贼赶出京畿。”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大了些守在城门口巡视过往行人的一个百总模样的军官听见了满脸不乐走上来扬指嚷道:“什么东西竟敢当众诽谤朝廷!”

    陈洪范见状连忙上去劝解但那百总似乎憋了一肚子气就是要找人发泄骂个不住左右守城官兵见状顿时围上来好几个张牙舞爪。正有些紧张时刻陈洪范眼尖斜眼瞭见城墙上有一名官员在缓缓下楼一个箭步冲上去叫道:“卢伴伴好久不见!”

    众人抬目瞧去但见从沿石阶走下来的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宦官。那中年宦官听到声音先是一怔待看清了陈洪范脸上笑起来尖着嗓子道:“咱家还道是谁原来是陈总戎多少年没见啦?”

    随后赵元亨和那百总凑近了陈洪范向赵元亨介绍道:“这位是卢伴伴早年在宫中曹公公身边做事。和我是老相识了。”

    赵元亨听了依稀记得路上陈洪范和自己说了好多往事里头确实有个叫卢惟宁的宦官出场当下也不怠慢拱手行礼道:“赵元亨见过卢伴伴。”

    陈洪范笑道:“卢伴伴这位是湖广提督赵帅之子今与我同行赴北办事。”

    卢惟宁赞了一句“虎父无犬子”转问那百总发生了什么事。那百总哪能不晓事一个劲儿推说误会了陈洪范与赵元亨自也不会计较饶他屁滚尿流着去了。

    “不知卢伴伴不在深宫大内怎么跑这儿来了?”陈洪范笑问道。

    “唉可不是为了防贼嘛。”卢惟宁叹气道“月初万岁为了统筹北直隶等地的军务特地分派了咱家在内的多名中官外出监督。关、蓟、宁远由高起潜高公公总监真定、保定由方正化方公公总监杜勋、王梦弼、阎思印、牛文炳、杨茂林等等都各有差遣这些人你好些也认识的。咱家则是分到了总监通州、天津、德州、临清州等地昨日刚从德州到这里才巡查完城防呢。”

    “伴伴辛苦。陈某远在天涯难以常入宫与诸位相见叙旧甚是遗憾。”陈洪范满脸红光“等有机会一定造访弥补。”

    “有机会”卢惟宁叹了口气没接着往下说反而话锋一转“陈公要去北面可得多留些心啊。”

    “怎么说?”

    “日前听塘报闯贼之将刘芳亮引军出山西正从南方急速往京畿方向穿插企图截断京师向南的联系。要是运气不好撞上就”卢惟宁很是担心“如此危机时刻陈公还北上什么?”

    “一些私事。”陈洪范笑笑“伴伴军务繁忙就不劳为陈某的小事费心了。”

    “金大人、田大人那里还在等着咱家去先告辞也。日后有机会坐下来细细聊。”

    满头大汗的卢惟宁心神不宁听陈洪范不肯透露更多也不多问闲扯几句便带着随从匆忙离去。

    目送卢惟宁的身影消失在城中赵元亨叹道:“国难当头不思整军备武又大派这些无鸟之人插足地方军务。除了政出多门无法统一事权还有何用?”

    陈洪范笑了笑宽慰他道:“这是朝廷的事随他去吧。卢伴伴说了刘芳亮的军队正在路上咱们先顾好自己赶紧北上。”说到这里深呼一口气慢慢说道“走吧再赶两日路等过了天津三卫就到山海关了。”

    山海关这三个字在赵元亨的脑中一闪而过他的心也随之一重。

    《第五卷  金戈铁马公生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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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有书友指出郑芝龙此时官职不应还是海防游击。确实是查阅不当书中谬误了。

    郑芝龙的职务有可能是设于嘉靖四十二年的福建镇守总兵官但查阅资料就任福建总兵的官员的记录密集出现在嘉靖朝倭寇猖獗时嘉靖朝之后却任职者寥寥再度出现就到了《米脂县志》里声称的马惟兴(马惟兴那时候已是南明且其人为清将)以及康熙二十三年设的镇守福建台湾总兵官。所以不排除明代嘉靖朝之后朝廷废除了福建总兵(但天启三年出现了谢隆仪为总兵击退红毛人的事迹明朝总兵除了几处重要防区大多时废时设视事而定)重新改为直接隶属于巡抚的副将与参将(《漳州府志》载福建本有海哨、陆哨两参将编制后来全省分南北两路参将、又在省城增中路就有三参将嘉靖四十一年改漳州南路参将为副总兵)。

    部分记载里称郑芝龙从海防游击先升为了参将或许就是名义上隶属福建巡抚下面的参将。《崇祯朝野纪》中提到崇祯末年郑芝龙上奏崇祯帝时冠的头衔是漳潮总兵作者李逊之活动在明清之交记载的内容应当予以参考。同为明末人氏的计六奇在《明季北略》中也提到郑芝龙先从海防游击升任漳潮两府副总兵继而在崇祯末年升为福闽全省正总兵。所以可以确定的是郑芝龙在书中此时不应该还是海防游击大体有着总兵的级别。

    崇祯朝地方军制混乱增设总兵家常便饭但若取郑芝龙为漳潮总兵则与漳潮两府原有的守备编制在事权职能上存在较大重叠似乎并无必要。所以可能性更大则是郑芝龙就任的是福建总兵。又考虑到郑家武装集团的特殊性郑芝龙这个总兵未必能统制福建全省恐怕势力范围局限于漳潮署等沿海地带内陆则由巡抚主导更为合理。

    书中为方便起见取郑芝龙为福建总兵署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前文同步修改与内容基本无影响书友了解则个便是。另感谢书友指出错误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