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修真小说 > 横生 > 《横生》正文 第三百四十八章 狼心狗肺
    许是围城决战时候死太多人了,这股阴气凝聚在思岳城久久不散。每到晚间霜寒气重,临近拂晓,寒意逼得朝阳躲在云翳里不敢露头,姬凌生天明时动身前往刘家村,他在商家宅邸延宕的几天,请贤侄商稚托人去黑羊群捎了罐贡品铁观音,昨儿巧遇刘远桥时,茶叶刚好到手,这下再没逗留在外的托词,总该是上路了,不然老爷子他们得等急了。

    商稚有早起书的习惯,今儿起得更早,他送姬凌生至门口,顺便请他返程时务必来府里坐坐。

    姬凌生点头称好,领着黑风跨出大门,他没急着启程,反倒气定神闲的站在门外,掐算着时间。等不到半刻钟,他瞥见刘远桥趑趄不前的站在门槛上,后者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道“凌生哥,我跟你回去”

    姬凌生不作一言一语,只牵马往外走,刘远桥愣了下,连忙拾步跟上。

    他俩顺着商家所在的长街拐进一条官道,这条官路笔直而绵长,直通东边城外,道路两头恰好是思岳皇宫和东城头。转入大道后,姬凌生回头望向那堵朱红色宫墙,琉璃瓦砖上露出金銮大殿的屋脊,昔年曾被姬玄轰塌,后来岳明德登基即位,大兴土木耗时三年重修了金銮殿,比岳明修在位时更加金碧辉煌,如今又成了岳紫茗的行宫。

    战事暂未兴起,姬凌生听说岳紫茗不在前线的天水城,似乎回到了思岳城修生养息,他能隐约感知到深宫中坐镇着一位地秘境修士,想必就是北方归来的岳紫茗,他疑心的是,岳紫茗为何不出来会会他,以她的性子,大抵不会容忍别的地境修士在城里转悠。

    没等他理清思绪,两人已到达巍峨城墙下,姬凌生最后向皇宫投了一眼,然后出了思岳城。

    两人由官路转小道,再由小道转羊肠小径,越靠近那座山头,姬凌生越是难以平静,不知是高兴还是惆怅,仿佛整颗心是空的。他以为只有自己近乡情怯,没想到刘远桥比他更显怯懦,一路上,他都是六神无主的模样,有几次,他站在乡间牛车碾过的辙道上,彷徨无措地望着四周,活像个阳寿未尽的枉死鬼游荡在世间。

    未及晌午,两人远远望见刘家村那显著的黑瓦屋顶,正好吃午饭的时刻,一缕缕炊烟往上升腾,仿佛挂着几条白绫,和风轻轻一卷,就彻底跟云雾融为一体了。

    透过竹栏交叉成方格子的空隙,姬凌生并未看出村庄增添了多少新意,大概的陈设依旧如同他走时那样,依稀能现添了几座新房,想必是村里的孩子长大了,娶妻生子了,老房子不够住,就同家里老人商量着建了新屋子,不过这些新房大多贴着旧屋的墙根,未扰乱村落的格局,跟姬凌生模样印象中的刘家村并无两样,唯一显得突兀的,只有架在村口的门楼牌匾,不知何时架设起的,上面写着“耕传家”四个字。

    这四字比书人追寻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实在许多,是教庄稼人耕地不忘书,既学谋生本领也懂做人道理。姬凌生记得以前没有这东西,村民们只想着吃饱饭就行,光宗耀祖的事业交给子孙后辈就行,不料一代代人皆是这种心理。

    瞥见牌匾的瞬间,村外两人不约而同想到那位瘸子先生,不出所料的话,这四个字应该出自他的手笔。

    他俩宛如外乡人般站在村口张望,姬凌生眼神示意刘远桥往前,小牛却双脚往地里扎根,止步不敢前,他似乎没想好以怎样的姿态去见高堂,说是回乡探亲不太合式,毕竟年月隔得太远,远得没了那股亲热劲,衣锦还乡又谈不上,谁也不知道他会突然回来,兴许村里人乃至长辈们都当他死了,了无音讯的死在外面了。

    踌躇良久,刘远桥总算迈开步子,心神飘离躯壳似的的往前走去。

    姬凌生紧跟在他身后,望着他裸露的脖颈涨成猪肝色,双手双脚打寒战般的微微颤抖。两人刚进村子,越过“耕传家”的牌匾,黄泥堆砌的烂墙头后,有个穿着无袖短褂的青年满院子跑着,徒手去抓四处逃窜的老母鸡,他长着田里人的结实身体和伶俐手脚,抓只鸡算不得难事,他刚得手,瞧见有外人进村,便想探头去看个仔细,结果让挣扎不停的母鸡跑了,剩下满手的鸡毛。

    他顾不得飞逃的母鸡,几个阔步跳到土墙后,问姬凌生二人是哪里人,来村里办什么事。

    姬凌生对村里人的印象早已模糊不清,自然认不得青年是谁,刘远桥似乎有点认得他,但一时又拿不出主意,不敢轻易断言,而对方显然认不出他。凑好黄泥墙围拢的土房里传来一句问话,“四儿,让你抓的母鸡你抓到了吗娘还等着熬汤,毛毛媳妇坐月子得补补身子,咱天黑前要送进镇里呢,好歹你弟媳妇,你给娘上点心”

    青年草草的应付着,同时喊道“娘咧,好像有当官的进咱村办事呢”

    屋里那妇人一边问着哪位官人,一边迎出门来,她盯着墙外的两人,总觉得眼熟,呆望了片刻后,她模棱两可的问道“你是姬少爷”

    姬凌生点点头,那眼角满是皱纹的妇人惊讶地笑起来,急忙凑到近前后细细的打量他,夸赞道“好些年不见,你还是那样年轻”,她说话的时候又目不转睛的盯着刘远桥,竭力从脑海中搜出那张相似的脸,她琢磨了半天,冷不丁叫喊道“远桥,是你么”

    刘远桥低着眉眼叫了声婶,他记得这位老妇人,也记得她那对常偷他家红薯的儿子,大的叫小四,小的叫毛毛,站她旁边那个就是小四,看样子也有三十好几了。青年听见娘亲这么说着,也终于将儿时的浅显印象和眼前的刘远桥重叠,他万分惊喜的喊着远桥哥,一顿唏嘘寒暄。

    接着老妇人连着问刘远桥现境如何,在哪里高就,有无家室,问到最后那个问题时,还不忘数落身侧三十来岁依旧光棍的没出息儿子。刘远桥不作回答,嗫嚅着问家中老父老母如何,他明明知道祖屋就在不远处,拐个弯就能看到,却非要先打探下虚实,向老妇人讨要颗定心丸吃吃。

    青年闻言两眼撑得大开,仿佛有什么不敢置信的事,老妇人叹着气,幽幽的说道“原来你不知道啊,你娘过世十年了,老刘也没撑到你回来,前两年也去了。”

    刘远桥脑子里猛地一阵嗡鸣,踉跄几步险些坠倒在地,姬凌生急忙扶住了他,没有出声安慰,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倒是妇人和青年尽心的安慰他,但刘远桥好比脑袋蒙着油纸,什么都听不进去,那些话语落在油纸上,震颤着响,有着重逾千钧的分量。

    他突然站稳脚跟,甩开姬凌生搀扶的手臂,拔腿向村西跑去。他在村舍间飞奔而过的时候,只觉得两条腿不是自己的,快要挣脱了出去,也没踩在地上,腾云驾雾般,想摔倒却不能如愿。

    姬凌生跟着过去,到了那座破旧却干净的小屋,房屋似乎常人有人打扫,刻意保持了屋子本来的模样,房屋后面有片旱地,不过歉收多年,长久没人打理,早已荒芜,从旁边田里栽种的谷物来看,这儿原本应该是块玉米地。

    靠着地皮的田埂上,有两座坟茔,分别写着慈父慈母,上面赫然是刘远桥父母的姓名,姬凌生远远望着,望着刘远桥跪在坟前嚎哭不止,和他记忆里的孝顺少年小牛重合了起来。

    刘远桥跪地痛哭没多久,边上早围聚了两三成群的村民,村里的老人似乎认出跪着那人,唏嘘着造孽啊可怜啊之类的话,他哭得那么大声,周围人越来越多,直到有个黄杉年轻人到来,他瞧见坟前长跪不起的刘远桥,当即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不像旁人那样长吁短叹,反而径直上前,冲到刘远桥身后,怒声问他是不是叫刘远桥。

    他这话根本是白问,因为他压根没给小牛答话的机会,便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挥着拳头跳上去打他,姬凌生没弄清什么状况,倒没上前劝架,这年轻人充其量是个壮实的凡人,哪怕出其不意踢翻了刘远桥,但终究伤不了他。

    这时边上村民急忙上前拉扯,把红着眼的年轻人拉开。姬凌生稍加打听,才知道年轻人是刘远桥爹娘在他走后几年收养的一个孩子,那孩子既孝顺又出息,做了隔壁镇里的财主,本想接老人家去镇上住,但老人家不肯走,他想着尽孝,老人却等不了,早早撒手人寰,他一片孝心无处安放,见了抛却家人的刘远桥回来,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那个取名叫刘近甲的年轻人遭人拉开后,仍像头疯牛似的往前挣,但挣脱不开,他干脆往地上捡了块石头,径直砸在刘远桥面门上,叱骂他是狼心狗肺的畜生,是个白眼狼,在场的人只说算了算了,都是一家兄弟,却没人觉得他说的不对,就连额头汩汩冒血的刘远桥,恍惚中也觉得,他说得句句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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