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卿
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我看见天花板上的那盏灯像开火车一样飞速移动,周围的空间像被一面哈哈镜扭曲了,无论我的目光转向什么地方,那里摆放的东西都会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奇怪形状。
而我的身体,似乎已经不想再接纳它的主人。我不分昼夜地吐,吐到最后,胃里已经没有东西,只会一阵阵地痉挛。同时,头部一阵阵地剧痛。像有人拿着电锯从我的头骨里一点点往外凿。
我看见,病房里来了很多探望我的人。只是,他们的身形面容仿佛都和我隔了一块毛玻璃。我看见佩德罗,他稍微弯着腰,动作不太灵活,好像还打着石膏。我看见几名工程师,但分辨不出谁是谁。他们在我的床边坐下,似乎要和我说什么,但我听不见。我还看见了瓦伦汀娜,她提着一只袋子,把里面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可能是非常美味的食物吧,但很可惜,我吃不到。
他们每个人一定都能看见我现在有多狼狈。他们坐一会儿,就离开,似乎怕打扰到我。我努力地挣扎,想打碎那块毛玻璃,想拉住他们,想问他们,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是不是要死了?
想到这个问题我就觉得特别难过。我记得我嘱咐过肖为,让他不要把这事告诉我妈。可是,如果我死了,那就一定瞒不住了。我妈会飞到哥伦比亚,看见她女儿最后这副不体面的样子。我不想让她难过。
然而,如果我没有死,却残废了,那可能还不如死了的好。
我一思考,头部的剧痛就加深一分。终于,我放弃了挣扎。
然而电锯还在里面有规律地锯着。
我看见一个人来到我身边,我努力张开嘴,对他说,求求你,给我开颅……我不想活了……
然而他只是迟疑了一下,就快步走开。不一会儿,我感到胳膊上一凉,有针刺入我的静脉。
这是第多少次输液?如果真的只要靠着这个来苟延残喘,我宁可不要。
我哭着哀求,我疯狂地大喊。我想挣开这个病床。
然而毫无作用。
我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当我再次睁开眼,我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我的视野中是一片纯净的白色。纯净而明亮,之前那个昏暗的灯光时明时灭的病房不复存在。
一瞬间我真以为自己死了,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直到一双手扶住我,我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
“……你,你醒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肖为。
是肖为。
我缓缓把脸转向他。我有多少话想和他说。但我只感觉自己的嘴在机械地开合,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见到一个没有扭曲的他,真好。他还在我身边,没有离开。
“这么久都没喝过水,你的嗓子肯定都干得不行了吧……”他有些手足无措,稍显笨拙地倒了一杯橙汁,插上吸管递到我的嘴边。
我不想喝什么橙汁。我看着他,眼泪唰唰地往下掉。
他小心翼翼地拍着我的后背:“别哭了,别哭了啊。你醒了,这是好事啊……”
肖为
闻卿伏在我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但是,谢天谢地。她终于醒过来了。
仅仅是两个多星期的时间,她就瘦了一大圈,身上能摸到骨头。我拥着她,不敢太用力。
医生采取的是保守治疗方法,让出血自行吸收。尽管他告诉我闻卿年轻,身体恢复能力强,情况乐观,但我每天在病房看见她的样子都一阵阵揪心。
我没有感受过那种痛苦。她每天都会头痛发作,发作的时候她脸色铁青,牙似乎都能咬碎。护工在她的嘴里垫了软毛巾,以防她伤到自己。
由于剧烈的呕吐,她不能吃东西,只能靠鼻饲管输一些流食。
那天我去查看她的输液还差多少,她大睁双眼,冲着我说,求求你,给我开颅。我不想活了。
这么多天来我都忍着。但那一刻我他妈真崩溃了。
我受不了。
我冲到她主治医生的办公室,朝他咆哮。你告诉我,她现在的真实情况?她还能不能恢复?
他平静地看着我。请您冷静一点。我也正想和您谈她的情况。
他拿出闻卿最近一次的脑部ct照片。你看,出血部位的阴影和之前比起来,已经缩小了80。她的情况很好,您不用担心。如果她确实疼得厉害,我会安排护士给她打一针镇痛针。
我看着护士把针筒里的液体缓缓推进闻卿的输液管。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闭上了眼睛。
护士轻声说:“她睡着了。但镇痛针不能多打。您知道的。”
我点点头。
我在她床边坐下来,拉住她的手。她一只手因为输液的原因,很凉。我将那只手捂在自己的手心里。
我想和她说说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我从来不知道我有一天能这么絮叨。但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
我说,徐工和其他工程师都回国了。给几个骨折的哥们儿订了商务舱,但他们都没什么大事,回国积极治疗就好。
我说,佩德罗真是咱们公司的恩人。他肋骨被方向盘挤断了一根,好在没扎着内脏。他回波哥大的医院住院了。我安排公司给他打了一笔钱,让他治伤用。
我说,小姑奶奶啊,现在就剩下你了。我还帮你瞒着你妈妈呢。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我这么些天就住在麦德林了,一刻都不敢离开,看着你,但我心里真慌啊。你知不知道,那天你往地上一躺简直吓死我了。被推进急诊室的时候我腿都软了,站都站不住。
护士走进来,我想她应该没有看见过一个大男人眼圈通红。她看了我一会儿,递给我一张纸巾。
在看见她睁开眼的一刹那,我真想从一个无神论者改信一次天主教,感谢一次上帝。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自己的鼻子又止不住酸。但我不能在她面前哭。我得做那个接着她抱着她任由她把眼泪鼻涕蹭我一背的人。
好一会儿,她稍微平静了些。
“喝点水?”我把吸管放到她嘴边,“慢一点,喝一点试试,看还头晕不头晕?”
她喝了一小口。
“不想吐了。”
“多喝点,多吃点。恢复好了咱们才能去北边的海滩度假呢。”
她抽抽搭搭,像只小猫:“我要去坐摩托艇。”
“好。”
“我要吃焗龙虾。”
“没问题。想吃什么都可以。”
“我要浮潜。”
“嗯,咱们找个教练。”
“什么时候去?”
“十一月中旬,卡赫塔纳纪念日去,怎么样?那会儿你估计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要还不行,就再往后推推,圣诞节去。”
“不,不要推。就是那个时候去。”
“那你就得把身体养好。”
她伸出小指头,和我拉钩:“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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