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都市小说 > 告别小西天 > 《告别小西天》正文 Chapter06 往复随安
    从码头打车回到沙城城区,已经是午夜。我不得不暂时抛开渡船上遇到的人和事,直面那个阔别多日的故地。迷宫一样的巷弄让我觉得惘然。我突然意识到,这些街巷曾经许多次在梦里充当背景,只是我根本无暇顾及。我无数次做过被姜何追逐的梦,电影感极其强烈,几乎不存在从死胡同里发现新希望的可能。每一次我都会在徒劳后被捕获,接着会和姜何有一段其他人听来毛骨悚然的对话。

    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不再害怕姜何了。

    因为背景是我熟悉的街景。虽然我对沙城也并没有多热爱,但好歹我潜意识里是融入这座城市的。不像那座冷眼旁观的濠州城。我总觉得我会在那里被彻底地摧毁掉。

    在一段令人听来觉得舒服并且熟悉的背景乐里,不必在乎对白的好与坏。

    此外,我们之间还有疏国庆,这个我们都太过熟悉的人。我幻想着跟姜何的关系能有另一种可能性。我们可以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可以是音乐上互相理解的知己。我看过姜何演奏的视频,抛开一切成见,她的演奏技巧让我佩服,如果不是因为疏国庆,我一定会跟她学钢琴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的现状会变吗?

    我想了很久,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无论我们以哪种方式相遇,未必就会影响到现有的结局。

    昏黄的路灯投射出千丝万缕的光影,接着,十二点一过,路灯一盏接一盏地灭掉,由远及近,直到我自己置身于绝对黑暗里。当我终于摸黑打开那扇老式铁门时,客厅的灯还亮着,大家都还没睡。我明显感受到了空气里的紧张。

    “疏妘,你回来了。”难得的是,今天的妘兮竟然很清醒,虽然左手依旧拴着铁链,但却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哭不闹,并且记得我的名字。毕竟平日里疏国庆告诉我,她大多数时候都是疯癫的状态。

    疏国庆一如既往地坐在沙发上抽烟,他买的烟质量似乎越来越劣,那种呛人的味道让人怀疑这到底是种享受还是自己找罪受。最淡定的反倒是疏俨,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摁着电视机遥控器不停地换台。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故意用这种不慌不忙的腔调提了这个问题。我径直走到疏国庆旁边坐下,顺手从盒子里抽出一支劣质烟示意他帮我点上。在他们面前,我已经没有必要伪装自己了。疏国庆先是一脸诧异,然后也只能无奈地替我点烟。那种污浊不堪的气体被我吸进肺里的一瞬间,我强忍着不去咳嗽,却还是被空气里的烟雾熏到眼睛发酸。

    “我杀了人。就是这样。”疏俨的语气平静到可怕,挑染的银白色刘海遮住了左眼,另一只右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我一直不得不佩服这孩子的从容淡定,这绝不是单单靠冷漠就能做到的。漠视自己,漠视世间的一切,才能做到处事的波澜不起。

    “具体呢,我是你姐姐,我有必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我自称是她的“姐姐”。虽然,我并不是太愿意承认,我有个杀人犯妹妹。

    疏国庆帮着她回答了我:“她带着人跟另一帮混混打架,她自己昏了头,竟然真的用刀捅。那男的被她捅了十几刀,流了太多血,当场就断了气。我估计,警察马上就要来抓人了。疏俨,你还是赶紧自首吧。你还没成年,会从轻判的。”

    “为什么?凡事都有原因,你,为什么要跟他打?”我一直惦记着的,还是那一个缘由。我自认为了解她,我相信疏俨不会做没缘由的事。

    她这才抬起头来,我看清了她眼睛里面的愤怒,还有,坚定。

    “他抢我女朋友,难道不该死吗?”

    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听到了警笛声,仿佛是从另一个维度悠悠远远地飘了过来,反复冗长。

    她站了起来,朝我微笑了一下,然后摁了待机,电视屏幕瞬间一片漆黑。

    “没错,我抽烟酗酒,夜不归宿,聚众闹事,甚至于到最后的杀人放火,但我是个好人。我是个好人你知道吗!”看来她自己也意识到,这根本就是病句。

    她懒懒地走到门口,换了运动鞋,把耳机塞进耳朵,又回过头来问我:“疏妘,你相信,我是个好人吗?”

    “这个问题,有意义吗?”

    “我只是想知道,你信吗?”

    “我信。”

    背后传来妘兮的怪叫,凄凉而诡异。不可避免地,她又发病了。我突然意识到,此时的妘兮才是最幸福的人,一切的纷纷扰扰都与她无关,如同一只只有三秒钟记忆的鱼,看到的世界永远都是新的,她在三寸玻璃鱼缸里游来游去,却又自个儿玩得不亦乐乎。

    此刻疏俨的背影,真的“俨然是一个男孩子”了。我想我能够理解她了。如果今后的某一天,我有幸能有我自己的孩子,我一定一定会告诉a,你可以去爱男生可以去爱女生可以去爱任何人甚至可以谁都不爱,只要你开心就好,没有谁能把他的意愿强加到你身上,包括你最亲的人。

    所以,疏俨,姐姐也只希望你开心就好。

    警笛声逐渐远去,我和疏国庆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谁都不愿意先开口。妘兮叫唤得愈来愈响亮,叫骂声中夹杂着我们谁都不愿意听到的胡话。

    她踉跄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姜何,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还不死呀!你早该死了,贱人你早该死了!”

    疏国庆冲过去把她按回到椅子上,胡乱给她灌下了安眠药,然后像是哄孩似的哄骗她入睡。然后她终于安静下来,这种安静让我觉得可怕,似乎是姜何真的在这个屋子里,只是我们都看不见她。

    她真实存在,不然,我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梦见她。

    “我过几天就去找律师,你就先回去上课,等疏俨的案子开庭了,我再通知你回来。”

    “不用了。我在与不在都是一样,也就是判几年的问题,我帮不上忙,就不参与了。”

    “也好。那你就回濠州好好念书,有空的话多赚些钱也能补贴家里。疏俨的案子得花钱,你妈妈的药也贵……”

    “你难道就不想跟我谈谈姜何老师的事吗?”我忍不住打断他,“你让我选濠州的学校,不就是为了姜何吗?”

    这是我第一次当着他的面提她的名字。他满脸愁容地望了一眼妘兮,确认她睡着之后才压低声音跟我说话。

    “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你放心,既然姜何老师葬在西天,离我那儿近,我就会经常去看她的。”我提起她的语气,就像是提及一位老朋友,这种熟络连疏国庆都觉得不解。并不全是因为姜何隔三差五地出现在我梦里,还有就是,在我失望,愤怒,惊惧到头疼欲裂的时候,我会觉得姜何就是一次又一次亮起来的光源。

    我说不清楚缘由,但确实如此。

    我重新从老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一夜之间,气温骤降到无法再忍受。想必,长江以北的濠州城会更冷的吧。我后悔没从家里带几件厚衣服出来,但是无论如何也不情愿再回去拿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世纪寒潮降临的这个冬天,很有可能是我这辈子度过的,最冷的一个冬天。

    我赶到渡口时,天边已经开始飘雪,濠州港明明就在不远处,但却模糊得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没有人能体会我的处境,我在沙城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然而濠州城,也未必就真的会容得下我。我被沙城遗弃,之于濠州,我却是永远的观察者,永远的异乡人。

    船笛声鸣响,渡船离岸。我庆幸自己赶上了这一班轮渡,若是雪再大些,恐怕江面就要封航了。

    我没去船舱里,就站在甲板上吹风淋雪,一边想着无关紧要的事。江面上的风与其说是让我清醒,不如说是把人吹得麻木凄惶。这种寒冷不同于北方大雪中止于浅表的干冷,而是深入到骨子里的冷冽。突然有那么一下子,冷风触动了泪腺,然后我终于哭出来。

    我不记得,自己已经有多久没哭过了。

    回西天的路上,尽管隔着车窗玻璃,我还是可以真实地感受到濠州的温度。寒冬在穷途末路之际跳上了制高点,风雪更加肆意妄为起来,从四面八方涌向心脏,把仅有的温热搜刮得一干二净。这种冷让我可以找借口忘记身上发生的一切,全身心地去想“冷”这件事。

    宋琳和徐奈的故事,疏国庆与姜何的过往,妘兮的疯病,疏俨的案子,这些的一切通通都与我无关。此刻的我所要考虑的,仅仅只是如何在濠州度过这次的世纪寒潮而已。

    我自以为我是不怕寒冷的。我能长这么大,没有被妘兮这个变态的疯子在任何一个晚上失手杀死,就已经是个奇迹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真的太冷了。

    另一方面,我却很庆幸自己还能感受到如此真实的阴晴冷暖,我用这些感受来定义存在,至少感受可以用来弥补空白,因为这些感受,我依旧可以被称之为人。

    这就够了。

    我在回去的那天就搬进了高璇的房子。这个屋子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很舒服,高璇也真的是一个很可爱很好的人。虽然已经三十好几,但少女情怀却丝毫不减,依旧日日弹琴唱歌,天天被偶像剧迷得神魂颠倒。她每天早晨都会自己一个人做三份早餐然后再叫醒我跟老猫。吃完早餐我去上课,她就拖着拖鞋慢悠悠地去隔壁殡仪馆上班。我昏昏沉沉地上完一天的课,阿璇做完所谓的“遗体化妆整容”和“遗像美化”之后,已经在家做完晚饭靠着沙发看偶像剧等我了。每天睡前她都会跟我说晚安,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每天都坚持跟我说晚安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我已经很少做恶梦了。她那个吃软饭的男朋友不常来,就算来也不过是周五中午过来拿钱而已,所以我还没见过他。休息天阿璇有时会弹吉他给我听,有时会拉我去市区逛,去南大街淘那些打折的便宜货,去濠河坐船看夜景。

    这一切都让我觉得,我的生活又上了正轨。我似乎就要喜欢上濠州这个地方了。

    尽管拉开客厅的紫粉色窗帘就是隔着忘川河的西天区,但我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毕竟阿璇的手天天摸尸体,而我又是个日日与死人为伴的人,所以西天已经如同记号般烙在我们的生活里。我常常在晚饭后陪着阿璇在沙发上看两集台剧,但目光总是游离了剧情,不自觉地瞥向窗外的西天。毕竟,宋琳,徐奈,姜何这些注定跟我相关的人,他们都在那儿。只要我存在一天,只要西天没有毁灭,我就永远不可能真正放下。

    这时阿璇就会放那只灰色老猫来轻挠我的背,一边数落我:“看剧要专心。”我只能拗过头来陪她继续那些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的剧情。

    我是真的很佩服阿璇,我无法想象同一个人,上班摸过一具具形形色色的尸体,下班就可以温柔地抚着老猫的灰色绒毛,摁着遥控器看台湾偶像剧,想象着自己就是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傻白甜女主,还能露出女孩才有的笑容。这实在是很诡异的画风转折。

    有时候我会怀疑,这种卖萌可爱中二病,是她在刻意消解那些沉重的意义,从一些不符合她年龄的梦幻故事中去寻找乐趣,用孩子的面容神情来对抗生活,避免自己沉溺于那些太过消沉的,血淋淋的死亡事件。

    因为潜意识里,我始终觉得阿璇内心对于她的工作和那些死亡景象是怕的。没有几个人可以真正做到心如玄铁。就像那个西天的守陵人,在夜晚巡陵时依旧还要默念往生咒来替自己壮胆。我和阿璇其实也是一样的人,只是我还没有找到排解的方式而已。

    因为找不到渡口,所以我注定要一个人迷航。

    时间从岸上出发,拖着陈旧的船板,在大海中央放下一枚锈色的锚。举目四望的时候,会发现这个世界也在打量着我。我时刻都被无数问题包裹起来,你到濠州来是为了什么?沙城还回得去吗?毕业后打算做什么?会选择跟阿璇一样的工作过跟她一样的生活吗?妘兮的病会坏到什么程度?疏俨究竟会被判几年?宋琳是不是还有什么秘密没说出来?

    我在做什么?

    我还活着吗?

    我张了张嘴,要说出什么,却始终说不出什么。

    015也就这样悄然过去。我在濠州度过的第一个学期,无论怎样,也都已经熬过一大半。我接受自己与生俱来的孤独,那些不为人知的孤寂岁月我自己一个人承担就行,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我把宋琳的手机带在身边,插着耳机循环播放那个乐队的歌,或快或慢,或悲或喜。我跟徐奈素未谋面,但他的声音总是能给我一种安稳感。我就靠着这种安稳感撑过了015无数个黑夜与白天。

    然后各大卫视的跨年晚会开始席卷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人们相拥着唱歌,舞蹈,欢笑,倒数,似乎“跨年”真的需要一种疯狂才能“跨”过,实质也不过是寻求生活中的一种仪式感。

    作为015年的最后一顿早餐,阿璇准备地格外用心,特意用模具做了心形的鸡蛋,土司上也用番茄酱画了笑脸。addy挺着它圆滚滚的肚子,贪婪地喝掉了它的牛奶,又觊觎我的那一份。我不理会它,它就瞪着那宝石般的绿眼睛与我对视。

    我越来越讨厌这只老猫。虽然我一直告诫自己,没必要跟一只不谙世事的动物过不去,但在跟这只猫对视时,我是真的感觉到了害怕。我甚至觉得,同样的害怕只有在梦里姜何追我时才感受得到。

    老猫朝我飞扑过来,一下子抱住玻璃杯,将牛奶喝尽,随后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addy你又不乖了哟。”阿璇仅仅只是微笑着把它抱回去,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

    “疏妘,你今天下课早就到我单位等我,下了班一起跨年。带你去‘以后酒吧’玩。跟你说,那边可文艺了呢,还有民谣乐队在那里驻唱,

    “徐奈?”我脑海里最先浮现出的,还是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其次才是那天回沙城在渡船上遇到的那个吉他手。

    “这个徐奈真的这么有名吗?怎么连你也知道。挺可惜的,这个人几个月前出了意外,不过没关系,他们乐队的宋遖柯唱歌也超好听啦……”她之后还说了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进去。关于宋琳与徐奈的故事,我原本真的无意去接近。可是当我真的被命运推着去揭开迷雾的时候,我发现我还是在意真相的。

    我预感到这个真相并不轻松。

    但是我不能以注定的悲恸为理由,去扼杀一个寻找真相的开始。

    下午的课结束得很早,然后我背着包走到阿璇的那个“单位”。这是我第一次走进第一殡仪馆。正门进去就是告别厅,四周是白色窗帘,正对大门的那一面上还有没来得及拆下来的,写着“沉痛悼念某某”的黑白横幅。

    “请问你找谁?”

    “哦,我,我找高璇。”我被那人突然响起来的嗓音吓到。

    “在左边。跟我过来吧。”

    那个屋子到让人觉得压抑。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天天带着笑脸的阿璇,是在这里工作了很多年。她穿着白大褂,一脸严肃地画着最后一具遗体的妆。

    “疏妘你来了,等我一下,画完这一个,我就下班。”她一丝不苟地给那个老年妇女上完粉底,又心翼翼地撒上眼影。然后洗手下班,笑嘻嘻地拉着我的手跑出殡仪馆。

    只是,鉴于她刚刚碰过的东西,我没有办法握紧她的手,只能在不经意间松着五指,使得这一握显得松松垮垮。

    我在心里想,阿璇,应该不会觉察到什么的吧。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